他从黄岭村走出,原以为能看到书院讲学、国子监开卷的盛世画卷,结果却是在一座又一座村落中,看见了“灭”的刻印。
这仿佛是在暗示着什么。
朱裕同对此不屑一顾!
可经过第一座村庄的时候,是被妖兵劫掠后的废墟。
断垣残壁下,炊烟尚未熄灭。锅中还有一半熬糊的稀粥,但锅边的人,却早已倒在血泊之中。
墙上是用血涂写的几个字:“不投降者,杀无赦。”
屋檐上挂着破碎的符纸,那是凡人最后的祈祷符。
在一间倒塌的柴房下,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双目无神,满脸泥垢。
他蜷缩着身体,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女人被撕裂的尸体,肠胃外翻,血污未干。
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摇着母亲的尸体,一下一下,如同摇晃熟睡的娃娃。
“娘你快醒醒……我不饿……我不饿……”他说。
朱裕同站在他面前,双唇颤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上前半步,孩子却倏然往后一缩,像受惊的野兽般狠狠咬了他一口。
“走开!你是坏人!是你们,是你们带来了他们!”他尖叫着,
“你们说要保护我们,结果娘死了、爹死了、妹妹也死了!!!”
少年沉默地捂住咬破的伤口,看着孩子如疯魔般抓住一块石头砸向尸体旁的破碗,一声声“滚!滚!滚!”声凄厉刺耳,如雷贯耳。
他没有辩解,只是蹲下身,从地上拣起一件还算完整的棉袍,轻轻盖在那女人的脸上。
第二日,他遇到了“人族征调队”。
一队身穿铁甲、打着“国军”旗号的军士,正押送着几十名青壮与少年,穿越血路。
他们没有说话,只有棍棒与铁链在空中作响。
有人想逃,被弓弩射成刺猬;
有人哀求,说自己家有老母幼子,换来的却是一脚踹入泥坑,活活踩死。
“这是为国尽忠,不服者,视为叛民!”主将冷笑着。
朱裕同被拽入其中,铁链枷锁锁在手腕,寸步难行。
他刚反抗,就被一记铁拳打得眼前发黑。
当夜,他在军营中见到一位白袍书生,年约三十,手执竹简,腰佩木剑。
他被称为“剑宗遗子”,本可避世山林,因不愿交出祖传典籍,被镇国侯府的金甲修士震碎心脉。
临死前,他口中喃喃:“那是我祖父一字一句誊抄的儒门卷啊……”
朱裕同双拳紧握,却连为他收尸都被斥为“扰乱军纪”,鞭打二十。
第三日,他们押送至边城。
一路上,浓烟滚滚,神像破碎,百姓如丧家犬般蜷缩街角。
庙宇坍塌,佛像眼中流出黑血,被贴上“叛神”之符,彻底剥夺神权。
孩童被官兵连根拽走,女人在哀嚎中撕扯自己的衣裳,只为救出被拖走的孩子,却被长刀割断胳膊,当场毙命。
“救命啊——官兵杀回来了!!”
“快跑!!他们抓童子少女祭天了——”
“爹!!爹你快走啊——呜呜呜呜!!!”
一个少年在朱裕同面前被拖走,血迹在石板上拉出长长的痕迹。
他用尽全力尖叫:“我不要去献祭!!我娘说我还要上学——我要考功名!!!”
他没有考上功名,只在献祭台上,化作一道被抽干的魂气,灌入仙门的灵泉中。
而神庙外,一个身披蓑衣的农夫被押至法台。
他是庙祝,也是一名望天求雨的“老雨人”。
他妻子在庙后吊死,儿子饿死,只剩他一人。
他的罪名是——“污言亵神”。
“神若不降雨,怎怪我等苦民?”他喊道。
随后他被活剐三天三夜,喉咙被封,只剩下双目瞪得通红,死不瞑目。
朱裕同站在这所有痛苦的尽头,站在断桥之上,身后是沉沉暮色,脚下是腐朽血迹。
他沉默地脱下了黄岭村的布袍,轻轻折好,压在石块下。
那是他童年的衣裳,是娘亲亲手为他缝制的唯一一件冬衣。
他不再是那个少年了。
他在尸骸中捡起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旧铁剑,剑身已裂,唯剑意仍存。
“天命,呵……”
他低声呢喃。
“若此世无妖皇侯烨,亦无我朱裕同登榜之命——那我便自铸天命。”
他一步步走向人间苦海,背脊挺直如矛,哪怕鲜血淋漓,哪怕四方寂寥。
——这是原本侯烨没有出现的未来。
天色愈发阴沉,仿佛苍穹之上也为这苍生悲剧而黯然神伤。
朱裕同自断桥拾剑而行,一路步入战乱边城。
人间已彻底沦为仙权神威之下的残局,凡人命如草芥,百姓如蝼蚁。
他一身血衣,踏过尸山血海,终于在一次反抗中,被人当场捉拿。
他不过十多岁的年纪,却因举剑斩了一名欺压民女的官差,被以“谋反、杀官”之名押入地牢。
那地牢,是镇北都府私设的秘狱。
不同于朝廷明狱,秘狱中没有章法,只有屈辱、血泪与无尽的黑暗。
朱裕同被关进一间昏暗潮湿的牢室,脚腕拴上沉重的铁链,寒意从地底浸入骨髓。
墙上刻着一行行歪斜的血字,或是咒骂,或是哀求,或是临死的遗言。
有孩童用指甲划下“我要回家”,有女人写着“娘,我不想嫁给神官”,还有一位老者用自己的血写下“天若无道,我等不服!”
这一切,在暗淡的灯火下,刺目如火。
守牢之人,是个穿着黑甲的矮胖男子,名唤冯敛,人称“冯老鬼”。
他满脸麻斑,长年在牢中与犯人打交道,早已嗅得出人血与心虚的味道。
他看着朱裕同冷笑道:“小杂种,脾气还挺烈。杀官?呵,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朱裕同未答,只静静望着他。
冯敛却未恼,反而笑了:“你倒有点骨头。可惜啊,这世道讲骨头的人都活不长。”
说完,他转身走入暗道,不多时,又带回来几名衣衫褴褛的孩童,全都是十岁上下,最小的不过五岁。
这些孩子不是犯人,而是连坐者。
他们的父母,皆因反抗抓捕、逃税或只是藏了一本书,便被押入死牢。
冯敛站在牢门外,眼神阴鸷,忽然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