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量相仿的人,最初是云姜。
正因了身量相仿,云姜才能冒名顶替,被千机门秘密安排进谢玄的中军大帐,不然尘归尘,土归土,也就不会有谢密的身世之争。
可云姜早在去岁就一头撞上了魏太后寝宫中粗壮的廊柱,谢玄命不许医治,后来再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大抵是死了。
孩子们还在熟睡,均匀地喘息,赵媪发着抖的身子靠着殿门,把殿门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也把自己的影子打在了这偏殿之中。
阿磐沉着气问,“看清了是谁?”
赵媪捂着心口,恍恍惚惚的,“披着斗篷,低着头.........看不清楚.........”
“但愿不是她。”
“夫人说的.........是谁?”
“我们要找的人。”
隔着木纱窗,能隐约看见那芝兰玉树的人在宫灯下当先走着,其后跟着的都是他的心腹将军,他们还披麻戴孝,没有更换素袍,就这么回来了。
他们安安稳稳地回来了。
有先祖的庇佑,能护得他们见招拆招,逢凶化吉,何况谢玄雷霆手段,使得魏赵与诸国无不是心服口服。
赵媪说的那个人在谢玄的左手边小碎步地跟着,隐在宫灯的背光处与幢幢的影子里,看不清晰。
赵媪脸色发白,身子一晃,若不是扶着门框,险些出溜一下滑下去。
惊极骇极饿极,人早就虚脱透了。
“夫人啊,要是她..........就完了啊...........要出乱子了。”
是,也许吧。
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经过偏殿,又登着石阶,往正殿丹墀走去了,阿磐心里愈发地乱,乱得毫无章法。
可还是要稳下来,得把这一关过去。
当下正是改朝换代,也是要筹备大婚的要紧时候,是万万再不能出一点儿差错的。
若是这世间有两全法就好啦,能保住要保住的人,也能不伤害谢砚谢挽的父亲,不伤害这世间待她最好的谢玄啊。
可惜,这样的两全法,大抵是没有的。
人在局中,就得想法子破局,只恐夜长梦多,迟上一步就要生出许多的变故来。
阿磐整好衣袍,打算出殿了,临走时劝了赵媪一句,“家宰,稳住。”
赵媪心神一晃,大抵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是东壁的家宰来,霍地挣扎起身,一双眼睛透亮,“对啊,夫人赶紧进殿,不给旁人说三道四的机会!公子们交给我,绝不会再出一点儿事!王父若有什么疑虑,怪罪,全都推到我身上来!”
话声还没落下,就推着她赶紧出殿,“老婆子我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活够本儿了,不管夫人干什么,嬷嬷都在这儿呢,万般的后果,嬷嬷都与你一同担着。”
是,出殿。
出了殿门,拾级而上,夜枭在暗处发出渗人的鸣叫,晋阳五月的夜风还是很凉,凉的人忍不住要打起寒战来。
一双人影透过木纱门大大地打在一排排高大的殿门上,谢氏兄弟及值守的护卫将军们都立在廊下,独独不见司马敦的身影。
若是寻常,司马敦是一定在廊下立着的。
见她来,谢韶扭过头去,只当没有看见。
谢允亦是眸光微动,好一会儿微微垂首,抱了抱拳,低声道,“夫人来了。”
你瞧,开始不对劲了。
阿磐佯作不曾察觉,轻声打探,“是谁在里面?”
谢允是谢玄身边为数不多平心定气的,她问的话,他一向没有什么隐瞒,只是此时却三缄其口,瞧了一眼殿内,低声道了一句,“是,南平公主。”
阿磐心头惶然一跳,果然是她。
是了是了,与她身形相仿的,后来还有一人。后来身量相仿的,就是南平了。
难怪这大半日的工夫都没有司马敦的消息,她们姊妹对这晋阳城是比谢玄还要熟悉十二分的,只需闪进哪条密道之中,立时就能不见人影,也就休想再找到她们的下落。
可出了晋阳城呢,出了晋阳城她便似没头的蝼蚁,只能四下乱撞,能逃到哪里去呢?
殿内的人在说着什么话,低低的听不清楚,越是听不清楚,越是叫人心神不定,坐立难安。
阿磐佯作无意问起,“哦,南平呀,什么时候到的?”
谢允轻声应道,“不到日暮,宴饮时候。”
原来那么早就到了。
那时候,她与赵媪早就回到宫中许久。
倒是聪明,躲到谢玄身边,一时也就无人敢动她了。
阿磐又问,“可说了什么话?”
谢允摇头,“不知,只是主君回宫时,公主.........与主君同乘王青盖车。”
哦,那便是了,南平先一步逃至谢玄身边,必定早把今日殿中的一切悉数禀明了谢玄。
心中有数了,这才“吱呀”一声轻推开了殿门。
大明台正殿还是昨夜睡前的模样,桂殿兰宫,雕梁画栋,玄与朱红的色调庄重华美,充斥在大殿之内,只是那彩漆屏风之前的主座上,跪坐于晋君一旁的人却不是自己。
见她来,谢玄还是往常模样,倒是南平蓦地一惊,“啊!王父救我!”
这便像只小狐狸一样躲到那人身后,一双手抓着那人的臂膀,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惊惊惧惧,楚楚可怜的,倒衬得阿磐像个闯入禁地的外人。
阿磐立在那里,直勾勾地瞧着她,即便早有了几分准备,一时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最是个识相的人,从前若有今时这样的境况,她决计不会进殿,知道殿里有旁人,自己也就走了,远远地避开了。
可如今,却不能。
因而以退为进,回过神来盈盈笑道,“听说夫君回来就赶紧过来了,不知赵国公主也在........”
朝着谢玄屈了屈膝,佯作要走了,“孩子们离不开人,我就回去了。”
却听谢玄朝她说话,“阿磐,过来。”
声腔还是一贯的低沉宽厚,带着素日的温和,不见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阿磐依言上前,在案旁跪坐。
躲在那人身后的南平公主却惊惧得似一头被追捕的小鹿,她一落座,就越发骇得发起抖来,在那人背后低低地叫,“王父.........平儿害怕..........”
若不是她离得近,只怕都听不见这一声娇软的低呼。
阿磐便笑,“公主怎么了?白日还带走了大公子,叫我一番好找,怎么夜里就怕成了这般模样?难不成我是吃人的鬼怪,还是公主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南平讶然,愈发抓着谢玄不肯松开,“姐姐不要........不要.........”
如今离得近了,不必细瞧就能把她颈间那一圈深红色的印痕落入眼底。
这样的印痕必定也在谢玄面前添油加醋,成为揭穿她罪行的铁证。
阿磐眼锋轻扫,不被谢玄看出自己的异样,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中下意识地掐着掌心,硬着头皮笑,“‘不要’,什么?”
不等南平答话,主座上的人便开了口,“南平,去吧。”
南平愈发发抖,仍旧躲着,“可.........可南平害怕........”
主座上的人便问,声腔平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怕什么?”
可南平眸中惊惶,娇滴滴的,可怜巴巴的,“怕有人杀我!”
主座上的人笑了一声,笑得不痛不痒,似在应承,也好似在警告大殿内外的人,他说,“无人杀你。”
这不就是南平最担心的事吗,看似是最危险的地方,与此时的南平姊妹而言无疑又是最安全的。
南平公主闻言暗暗瞧了她一眼,那眼光之中有几丝挑衅一闪而过,也就看不见了。
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勾心斗角的事见得多了,心思和手段也不知要比出身乡野的云姜聪明多少。
你瞧,她不会强留下来讨谢玄的厌烦,因此谢玄让她走,她果真就起身要走了。
只是一起身时踩住了裙角,身子一歪,惊叫了一声就朝着阿磐摔来,阿磐下意识地一扶,被南平猛地抓紧了左臂。
那一下力道可真大呀,专门抓牢了她的伤口。
她的左臂正是这一日被南平用鹿角烛台划伤,划出来一道深深的口子。
这一抓,抓得她几乎变了脸色,也险些疼得叫出声来。
霍然抬头望去,见背着谢玄之处,南平公主暗暗藏笑,佯作无辜地望着她,“啊!姐姐,有没有弄疼姐姐.........平儿不是有意的..........”
“求姐姐..........求姐姐千万不要怪罪..........”
真是只狡诈的狐狸。
装出十分可怜的模样,又要想方设法的要她在谢玄面前暴露这一日在后殿的厮杀,好给谢玄一个开口问罪的口子。
可山门受过训的,谁没有过人的意志。
不然,就不会在棺椁中一待就是三日夜。
阿磐额间冒着冷汗,人却吟吟笑了一声,纤细的骨节一根一根地掰开南平死死抓住的手指,暗咬牙关,好心提醒道,“公主小心些,免得栽了跟头。”
南平却道,“啊,姐姐怎么了?要不要平儿去叫医官来,姐姐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这一抓一掰,无不在暗暗较劲,却又不敢在谢玄面前放肆张狂,不敢露出各自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