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友……青丘,终究还是被你拉下水了。”
胡衍的话,带着深深的无奈。
他实在是不想和洪浩搭上任何关系。先前自己卜卦,天机晦涩,看不分明,现在终于明白,恐是应在此处。
此时,深洞上方的井口处,那因仙官降临和激战而引发的天地异象已经开始平复。翻滚的乌云渐渐散去,紊乱的灵气也逐渐归于平静。阳光重新透过巨大洞口洒下,照亮了洞底二人。
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但胡衍知晓,平静只是暂时的——两名仙官在此陨落,天庭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狂风骤雨,恐怕还在后头。
他踱步到洪浩身边,摇头苦笑道:“此事虽了,但祸患方起。天庭绝不会放过你我,尤其是你这柄剑。”
洪浩满脸愧疚之色,虽非本意,但这一回的确是结结实实将这青丘大妖与自己捆绑一路了。若不是为了救自己,他原本可以撇清关系,自行离开便是。
当下勉力歉然道:“此事……此事确因晚辈而起,连累前辈,实在……实在心中愧疚难安。前辈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胡衍再轻叹一声,打断洪浩:“你倒英雄好汉,讲得轻巧,我且问你,你如何一力承担?这事情是在我青丘地界发生,仙将也是我杀的,他们久未返回复命,天庭必然要来探查究竟。说不得,这第二波已然在路上。”
洪浩一愣,胡衍说的句句属实,自己还未恢复,便把个胸膛拍得咚咚响也没个卵用,这……的确难办。
只不过,还不等他讲话——
“噗嗤……”
一声轻微如叹息的异响,从旁边传来。
二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原本已光芒尽失滚落在地的黄皮葫芦,此刻竟无人自动,葫芦嘴儿处,正袅袅不断喷出一缕缕淡金色的烟雾。
这烟雾初时极淡,若有若无,但一接触空气,便迅速弥漫开来,并且越来越浓,颜色也逐渐转为一种混沌的灰金色。烟雾中似乎有无数细密如尘的符文在其中生灭流转,散发出一种玄之又玄,混淆天机的奇异道韵。
“这是……”胡衍瞳孔微缩,脸上首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活过漫长岁月,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景——一件看似耗尽能量的法器,竟能再次自行启动。
未等他想明白,异变骤生。
“轰隆隆……”
整个大地开始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不是战斗时那种力量对撞的剧烈爆炸,而是一种源自地脉深处的,沉稳有力的震动。
胡衍和洪浩骇然发现,四周那五根粗壮无比,连接着地表五指山内核的五行本源光柱,此刻正开始缓缓地向下沉降。
白金、青碧、幽蓝、赤红、暗黄,五色光柱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按入地底,光芒逐渐内敛,那磅礴的五行本源气息也随之迅速减弱,像是在回归地脉深处消散融化。
与此同时,他们脚下的巨大圆形平台,以及整个广阔的地下空间,竟开始缓缓地……向上抬升。
“地脉归位……乾坤挪移。”胡衍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手段,竟能调动整个山脉的地脉之力,将这片被挖出来的秘境空间,重新填回去。
淡金色的烟雾越来越浓,已然充斥了整个地下空间,并且顺着巨大的洞口向上蔓延。
烟雾所过之处,洞壁上那些激战留下的裂痕,焦痕,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画笔抹过,迅速修补恢复成最原始自然的岩壁形态。
连空气中残留的剑气、妖气、仙元波动,都被这烟雾迅速中和消散。
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头顶的洞口越来越大,外界的天光重新洒落,却透过越来越浓的金色烟雾,显得朦胧而混沌。
胡衍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空间正在发生着显着变化。那原本清晰存在的均墟秘境,空间壁垒正在消融,与外部正常的青丘山脉空间迅速融合归一。
不过十数息的时间,在胡衍和洪浩惊愕的注视下,脚下的平台停止了上升。四周那五根通天彻地的光柱已彻底沉入地底,消失不见。弥漫的灰金色烟雾也开始渐渐变淡散去。
当最后一缕烟雾消散,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下来时,胡衍和洪浩环顾四周,彻底愣住了。
哪里还有什么五指山,哪里还有什么均墟秘境。
他们此刻,正站在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山谷盆地之中。
四周是起伏的山峦,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草木,鸟语花香,溪流潺潺,一派祥和宁静的自然景象。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那柄逆天的断界剑气息,那两位形神俱灭的仙官……所有的一切痕迹,都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好似刚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泡影。
唯有依旧插在地上,此刻光华内敛,只如凡铁般的断界,还有瘫坐在草地上,气息奄奄的洪浩,证明先前非梦境。
胡衍站在原地,久久无言。他抬头望了望湛蓝如洗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一旁这柄长剑,再瞧了瞧地上又没了动静的黄皮葫芦……
他的脸上的沉静从容早已被不可思议的惊疑震撼所取代——自从撞见洪浩这厮之后,他很难再保持自己一贯举重若轻的优雅淡定。
担忧的天庭追查?可能存在的后续风暴?所有的隐患,竟在眨眼之间,被那个看似不起眼的黄皮葫芦,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轻描淡写……抹平了。
他却不知,这一切不过是陆压道人早就替洪浩安排周详的谋划。若是没有被天上发现也就罢了,发现了自然要揩屁股。
不过洪浩一个人在没有同伴护法的情况下就敢合剑,这一点恐怕是陆压道人也不曾想到的。
“你这葫芦从何而来?”胡衍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开口相问。
“是……是晚辈在方壶之时,陆……陆压前辈所赠。”
胡衍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带着浓浓无奈和自嘲的苦笑:“方壶?陆压?若不是我自己亲眼瞧见,只以为你是信口胡诌的瞌睡汉……”
他转头看向一脸茫然,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洪浩,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我本不欲卷入这是非,但事已至此,多讲无益……罢了。”既然有先天鸿蒙散仙陆压替他遮掩兜底,那又另当别论。
胡衍不再纠结,袖袍一卷,一股柔和妖力托起洪浩和地上的断界剑,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青丘核心返回。
“小友,你方才讲,那中年妇人是身着一袭大红衣裙?”眼下危机消除,胡衍自然又问起他最为关心的问题——他挺身而出正是为此。
“是,她一袭大红衣裙,极美极艳,讲话也温婉动听。”洪浩一身混沌之力开始恢复,身体情形已好上许多,讲话也顺畅起来。
胡衍强压心中排山倒海,十之八九这便是阿商了。他印象中的阿商,热情似火,永远都是一身大红衣裙,从来不曾穿过其他颜色的衣裳。
“烦请小友……”他尽量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将你与她相遇后的情形细细讲来,我来瞧瞧是否认得你这位故人。”
洪浩便将自己如何瞧见还是小小一只火狐的小炤,跟随她去到洞府,发现小炤娘亲的情形原原本本,娓娓道来……(第218章 小炤)
当他讲到中年美妇说小炤已经两千岁,因为灵气不足,迟迟不能化形之时,胡衍面色倏然苍白,身体剧烈抖动,
原本平稳飞行的流光猛地一滞,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一般。胡衍周身那磅礴而稳定的妖力瞬间紊乱,托着洪浩的光晕剧烈晃动,险些将他抛飞出去。
“前辈……”洪浩惊呼,连忙稳住身形,诧异地看向胡衍。
只见胡衍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惊骇与震撼,以及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而困难,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两……两千岁……”胡衍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颤音,“阿商离开青丘……正是两千余载……”
如此讲来,小刀并非阿商在外另有新欢所生之女,而是他的亲生骨血!
这个消息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巨大的冲击让他神魂震荡,妖力几乎失控。
“噗——”
他猛地喷出一口金色的血液,身形再也无法维持飞行,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朝着下方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头踉跄坠落。
洪浩大惊,连忙运转刚刚恢复些许的混沌之气,勉强稳住,跟着落了下去。
胡衍重重地落在山巅一块平坦的巨石上,脚步虚浮,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他背对洪浩,肩膀剧烈起伏,月白长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孤寂。
洪浩落在不远处,看着胡衍剧烈波动的气息和那微微颤抖的背影,心中已然知晓明白了个七八九分。
他虽然不知具体缘由,但此刻便是傻子也能猜到,这位青丘之主与小炤的娘亲,关系定然非比寻常,瓜葛极深。
“阿商,阿商……”胡衍喃喃自语,声音几不可闻。“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你突然讲你对我日久生厌,要离开青丘……你明明已经怀了我们的孩子……”
他先前虽笃定小刀(小炤)是阿商的女儿,但只以为是阿商在外与别人所生。
良久,胡衍才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已不见平日的从容与淡然,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悲痛冲刷后的苍白与疲惫。
“小友……”他的声音沙哑,“你……你方才所言,受她所托带回青丘安葬的骨殖……可否……可否让我一观?”
洪浩心中一凛,连忙点头,小心翼翼从虚空袋中取出那个装着中年美妇骨殖的坛子,双手捧着,递到胡衍面前。
“这是晚辈亲手收敛,并无遗漏。”
胡衍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个普通的坛子。入手微沉,冰凉刺骨,却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低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坛子,像是要穿透坛壁,看到里面那令他魂牵梦绕,却又不敢面对的存在。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颤巍巍破开坛口封土……
瞧着那些骨殖。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
尽管已从洪浩的描述中猜到了九成,但亲眼目睹这代表阿商已彻底烟消云散的痕迹,依旧让他心如刀绞。
在那些惨白的骨殖中,有一点温润的,与周围截然不同的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迟疑着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拨开了掩盖其上的骨殖——
半块玉环赫然显现。
断裂处光滑如镜,显然是被精心一分为二。玉质温润,色泽青碧,上面雕刻着古老而繁复的狐族云纹,中央镶嵌着一缕细如发丝,却依旧鲜红如火的奇异翎羽。
洪浩当时连同骨殖一股脑收捡,并未特别留意,不然恐会拿出留给小炤做个念想。
看到这半块玉环的瞬间,胡衍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住。
虽然先前九成九笃定这便是阿商……但终究还是存有那么一丝丝,一丝丝极其渺茫,微乎其微的希冀和侥幸。
毕竟,这偌大的天底下,全无干系却容貌相似的也并不稀奇少见。
但所有的怀疑,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这半块冰冷的玉环砸得粉碎。将胡衍心中仅剩的那一丝丝希望也彻彻底底掐灭。
他认得这玉环!
这是他年少时,与阿商定情之日,亲手取下自己尾尖最珍贵的一缕本命灵焰,融入万年温玉,请族中巧匠雕琢而成的一对同心环。一分为二,他持一半,阿商持另一半。
“阿商……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他喃喃低语,声音哽咽,“我找了你那么久……等了那么久……为何……为何再见时,已是……已是……”
话音戛然而止,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胡衍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将那个冰冷的坛子拥入怀中,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热。
“啊——”
一声撕心裂肺,蕴含着两千年思念,愧疚与绝望的悲嚎,猛然从胡衍口中爆发出来,响彻了整个山头。
这哭声不再有任何掩饰,不再有任何身为青丘之主的矜持与威严,只剩下一个男人失去挚爱后最原始彻底的崩溃悲恸。
热泪从他眼中汹涌而出,顺着他清癯的面颊滚落,打湿了月白的长袍,也打湿了怀中冰冷的坛子。他哭得浑身颤抖,哭得不能自已,要将积压了千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宣泄出来。
山风依旧呼啸,却吹不散这弥漫的哀伤。一位统治青丘万里疆域,威严深重的大妖,此刻却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抱着爱人的骨殖,在无人的山巅,痛哭失声。
洪浩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亦是恻然。那悲恸的哭声,让他这个旁观者都感到一阵心酸。他悄然退开几步,留给胡衍一个独自悲伤的空间。
这巨大的反差,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岁月尘封,却刻骨铭心的深情。
不知过了多久,胡衍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沉的啜泣,最终归于无声。
望着手中那半块冰冷的玉环,胡衍心中一动——人不能团圆了,玉环还可以。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锦囊,里面赫然是另外半块玉环。无论是玉质、纹路,还是中央镶嵌的那缕本命灵焰的色泽,都与坛中这半块严丝合缝,正是当年那对同心环的另一半。
两千年来,他一直贴身携带,从未离身。
看着手中这两半玉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两半玉环的断裂处,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对在了一起。
就在两半玉环严丝合缝地拼凑完整的刹那——
“嗡……”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鸣响起。完整的玉环骤然散发出柔和而温润的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跨越时空的执念。
光芒流转间,一道由光影构成的模糊虚影,缓缓从玉环之上升腾而起,悬浮在胡衍面前。
那虚影渐渐凝实,化作一个身着大红衣裙,容颜绝艳的美妇形象——正是小炤娘亲阿商。
这并非残魂,也非复生,而是当年小炤娘亲以无上法力灌注于这半块同心环中,一段环合即触发的……留影,
一段埋藏了两千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