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兽山深处,一处隐秘的山坳。
暗金色的流光歪歪扭扭地砸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云端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双手死死捂住下腹,身体因剧痛而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和嘶吼。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敲击在灵魂深处。
那被剑气碎片精准命中的要害,仿佛有一根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穿刺。不仅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生命本源被撕裂,洪荒神力如同决堤洪水般疯狂外泄带来的虚弱和恐惧。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只差一点点就能灭杀王乜和谢籍,当然,王乜也只差一点点就让他灰飞烟灭。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世间有多少恨事憾事,不过就是因为差一点点。
好在没有追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稳住伤势,恢复力量,他依然可以……不对,破绽已经被看穿,好像没啥用了。
他不由得看向自己那里,心中生出一阵悲凉——这玩意除了暴露破绽,全无实用价值,还不如没有。
不过眼下也顾不上那许多,先养好伤再讲其他。
四周的空间,毫无征兆地泛起一阵极其细微,如同水波般的涟漪。好似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空间的稳定平衡。
一股冰冷,死寂,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寒潮,瞬间笼罩了整个山坳。草木瞬间低伏,连虫鸣都消失无踪。
云端浑身汗毛倒竖,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比之前被王乜击中要害时更强烈的恐惧油然而生。
三道如同与阴影结为一体的身影,从虚无中无声无息地凝结而出,呈完美的三角合围之势,将他困在中央。
“不听号令,擅自行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云端强忍着剧痛和恐惧,挣扎着想要开口辩解。
然而,为首的那道黑影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冰冷的目光透过面具的眼孔,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纯粹的、执行程序的漠然。
黑影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对准了蜷缩在地的云端。
“我还能打,我还有用……”云端似乎知道黑影接下来要做什么,几近疯狂的嘶吼。
“废物。”为首的黑影再度开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狂妄自大,暴露弱点,惊动目标。盘瓠传承,收回。”
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波动,没有华丽的法术光芒。只有一股无形的,却蕴含着法则力量的强力,如一只无形大手笼罩云端。
“不——”云端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他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本质——那是剥离,是剥夺,是收回。
我能给你,便能收回——所谓的机缘造化,不过是星陨阁安排的一出戏码。
云端眉心的爪痕神纹猛地爆发出最后的金光,随即如同风中残烛般彻底熄灭,消散。
他周身流转的暗金神纹如同被抽走了灵魂,光芒瞬间黯淡,崩解,化作点点微不可察的光尘,星星点点消散在空中。
终于,当最后一丝暗金神光从云端身上剥离,消散时……
原地只剩下一条瘦骨嶙峋,皮毛枯槁,浑身沾满泥土和血迹的黑狗。
它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口中发出微弱的,痛苦的呜咽声。那双曾经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惧,茫然和绝望。
云端,或者说那条黑狗,被打回了原形。
……
灵兽宗山谷。
烈焰狮被撞中侧腹一个趔趄,向旁边猛地歪斜,口中喷吐的火焰轨迹瞬间偏离,擦着谢籍和王乜的身侧呼啸而过,将不远处的地面烧成一片焦土。
玄冰蟒脖颈被硬生生顶得向上扬起,喷吐的寒冰失去了准头,化作一道冰蓝色的光柱斜斜射向天空,在夜空中凝结出一道长长的冰痕。
两头凶兽的致命合击,竟被这头突然闯入,懵懂莽撞的小白牛……用蛮力冲散了。
小白牛撞开两头凶兽后,自己也因为巨大的反冲力,在地上滴溜溜打了几个滚,才有些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又如闪电跑出众人视线,消失在灵兽山深处。
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其实也并非难以理解——灵兽山,山如其名,本就是各类灵兽繁衍生息之地。
先前小炤踹飞兽栏大门,加上连番大战的血腥气与恐怖威压,早已惊得兽群躁动不安。
不少野性未驯,或本就凶戾的灵兽受惊逃窜,在山林间乱撞。这头小白牛,或许便是不辨方向,从山林深处跑出来的。
它体型尚小,懵懂无知,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被血腥气和混乱吸引至此,抑或只是单纯被那两头凶兽的狂暴气息所激,误打误撞。
不管怎样,千钧一发之际,它延缓了两头凶兽的进攻,却是不争的事实。
只不过,危机并未解除。
白色小牛的冲撞并未对两头凶兽造成实质的伤害,烈焰狮和玄冰蟒的凶性反而被彻底激发,短暂的惊疑之后,两头凶兽爆发出更加狂暴的杀意。
两头凶兽先是朝着小白牛消失的方向追了几步,随即自知决计追不上,醒悟转来,又调转方向,对准了谢籍和王乜。
同时开始加力冲刺。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正在冲锋的烈焰狮,它的身体,却如同被推倒的积木塔般,开始……解体。
先是它的尾巴,在奔跑中无声无息地碎裂成数十块一寸见方的、燃烧着凝固火焰的立方体,哗啦啦散落一地。
紧接着是它的后腿、臀部、腰腹……在它依旧保持着扑击姿态向前猛冲的过程中,它的身体却从后向前极快的碎裂崩解。
每一块碎裂下来的部分,都是标准的、一寸见方的立方体。
烈焰狮似乎毫无所觉,它巨大的头颅依旧狰狞咆哮,带着一往无前的凶戾气势,朝着谢籍猛冲。
玄冰蟒同样如此。
它滑行的桶形躯体,一块块散发着刺骨寒气的、晶莹剔透的冰晶立方体,从它的尾部开始,如同断线的珠链般,随着它的滑行轨迹,在不断散落。
它的躯干在冲锋中飞速缩短、崩解……但它的蛇头,依旧高昂,冰冷的蛇眸锁定目标,口中的寒冰即将喷涌而出。
终于,烈焰狮那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头颅,在距离谢籍不足三尺的地方,失去了最后的支撑。
“砰”一声闷响。
那颗狰狞的狮头,带着依旧凶戾狂暴,如同一个沉重的石球,怦然砸落在谢籍面前的地面上。滚了两圈,嘴里还顽强地吐出……一股青烟。
几乎同时,玄冰蟒那高昂的蛇头,也在滑行到王乜身侧时,随着最后一段蛇躯的崩解,无力地砸落在地。蛇口微张,散发出最后……一股白气。
整个山谷,死一般的寂静。
灵兽宗上下,从长老到普通弟子,面无人色,浑身僵硬,如同泥塑一般。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手段。
谢籍看得分明,却是心中一喜,能使出这等手段的,不消讲,必是灵儿。
看来是小师叔他们到了。
果然,下一刻,几道流光落地,正是洪浩,小炤,还有玄采顺子师徒。
洪浩两步上前,蹲下身来,急声道:“王乜如何了?”他焦灼担心之情溢于言表。看来小炤已经把王乜的凶险告诉过他。
谢籍黯然道:“小师叔,我只凭符箓留王兄弟最后一线生机……但若不能及时救治,恐怕……”
“顺子兄弟……”洪浩猛地抬头,目光急切地看向顺子,“快,用你的青龙之力,王乜本源溃散,生机流逝,只有你的青龙血脉能救他。”
顺子二话不说,立刻上前。他深知自己青龙之血蕴含磅礴生机,能滋养万物,修复本源。
但此刻怪医老头不在,无法输血……
他挠挠头,“洪大哥,我,我怎生相帮?”
洪浩赶紧道:“怪医老先生临别时对我讲过,你的青龙之力,乃生命本源之精粹,其气息本身就蕴含磅礴生机。以后若无法输血,危急之时,口对口,以自身本源气息为引,将青龙生机缓缓渡入伤者体内,虽不及精血直接,亦可吊命续魂,争取时间……”
看来洪浩是早有准备,所以才叫上丈母娘和顺子。
“啊?口……口对口?”顺子一愣,看着地上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王乜,脸上瞬间涨得通红,眼神中充满了抗拒和尴尬。
虽讲是救命,但洪浩讲得太突兀,心中全无准备,一个大男人去亲另一个男人,这……这实在……
“快啊,再晚就来不及了。”洪浩连声催促,眼中满是焦急。
顺子看着洪浩和谢籍急切的眼神,又看看王乜那毫无血色的脸,一咬牙,狗日的,豁出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猛地俯下身,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青龙本源之力。
他闭上眼睛,克服着心中膈应,将自己的嘴唇,轻轻覆盖在王乜冰冷的嘴唇上。
一股精纯、温和、带着勃勃生机的青龙本源气息,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渡入王乜口中,顺着咽喉流入五脏六腑。
这股生机气息,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滋润了王乜那干涸枯竭的经脉和破碎的本源。
他体内那几乎溃散的诛仙剑气本源,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开始微微震颤,重新凝聚。微弱的心跳,也开始变得有力了一些。
青龙之力,当真不是讲着玩耍的,效果立竿见影。
谢籍和洪浩紧张地看着,只见王乜原本惨白如纸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晕。
虽然依旧虚弱,但那令人心悸的死气,正在被一股顽强的生机缓缓驱散。
“有效,有神效!”谢千岁惊呼。同时心中暗暗感叹,自己拼死拼活还不如人家一口气,无处讲理。
顺子心中稍定,摒除杂念,专心致志地持续渡入青龙本源气息。
如此过了一阵……
王乜那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他那迷人的小眼睛,缓缓张开。
意识如同潮水般涌回。
然而,下一秒!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正被另一张嘴唇覆盖着!一股温热的气息正源源不断地渡进来。
王乜浑身猛地一僵。
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聚焦在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那是一张棱角分明,带着几分憨厚土气,此刻却紧闭双眼,眉头微皱的男人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骇、恶心、羞愤、暴怒的复杂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比被云端击中要害时还要强烈百倍。
“我日你娘——”
一声充满了极致惊恐和暴怒的嘶吼,猛地从王乜喉咙里迸发出来。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毫无防备的顺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推得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王乜猛然从地上弹坐起来。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尴尬,还有……悲愤!
“兄弟冷静,冷静。”谢籍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他,“顺子叔是在救你,嘿嘿嘿,他是在用青龙之力给你渡生机,不是……嘿嘿嘿,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籍本想表现一本正经的严肃,但瞧着王乜脸上的复杂表情,尤其是一双小眼睛满是受委屈小媳妇一般的哀怨,实在是忍不住想笑。
“狗日的,你放屁,”王乜一把推开谢籍,悲愤交加,“渡生机?渡生机用得着嘴对嘴吗?我日,老子宁愿死也不要被男人亲!我……我的一世英名啊……”
“够了!莫要再闹……”洪浩突然厉声喝道,“顺子兄弟为了救你,才委屈自己,你还装上了……要不是没法给翠翠大嫂交代……我才懒得管你。”
眼见洪浩发火,王乜终于不再闹腾。
他感受了一下体内的情况,那股温和的生机确实在修复他的伤势,压制溃散的剑气本源。
道理他都懂……可是……可是……
谢籍看着王乜那副痛不欲生,生无可恋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赶紧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
洪浩也是忍俊不禁,转过头去,肩膀微微耸动。
小炤更是拍着手,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兴奋:“嘻嘻……男人亲男人,好玩。”
“你……你们……”王乜看着众人憋笑的样子,气得差点又背过气去。
“好了好了,王兄弟,别闹了……”谢籍强忍着笑意,“顺子叔救了你一命,你该谢谢人家才是。”
“我谢他个锤子哟,”王乜悲愤欲绝,“我宁愿被打死。”
只有玄采对此一脸平静,只是冷眼旁观。待到大家情绪稳定之后,她才开口问道:“听小狐狸讲,你们在此遇到一个很厉害的人物?”
她似乎对那个突然窜出来的人物更感兴趣。
谢籍立刻又把整个事情经过仔仔细细讲了一回。只不过因模样变化过大,他和王乜皆未认出那是云端,毕竟都不曾想到云端居然还活着,变作黑狗苟延残喘。
几人听闻有一头小白牛离奇出现,救了二人,也是啧啧称奇。
既然神秘强敌和离奇出现又消失的小白牛都遁入了灵兽山深处,众人决定进山一探究竟。
临行前,谢籍的目光却冷冷地扫过噤若寒蝉的灵兽宗众人,最后落在了面如死灰的鲁岩身上。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电,“鲁长老,戏演得不错。”
鲁岩浑身一颤,强自镇定:“谢……谢公子此言何意?老朽……老朽不明白。”
谢籍的声音陡然转厉:“你当谢某是瞎子?还是傻子?”
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鲁岩。谢籍指尖金光流转,一道无形的“探灵符”瞬间打入鲁岩体内,鲁岩只觉得浑身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灵力再也无法运转分毫。
“两次使用灵力,正好和两次凶兽冲撞我们的时间一致……”
谢籍话未讲完,王乜一道剑气已经倏然射出。
下一刻,鲁长老便被剑气搅为一团血雾消失不见。王乜此刻虽未完全恢复,但对付一个金丹那还是易如反掌。
“与他狗日的讲个锤子……”王乜本就一身别扭没个消磨处,“老东西还想阴死老子……”
整个山谷,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灵兽宗弟子都被这血腥而冷酷的手段吓得魂飞魄散,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籍目光冰冷地扫过噤若寒蝉的灵兽宗众人。
“灵兽宗上下,懦弱无能,是非不分,少宗主欺凌弱小,长老卑劣暗算,此等宗门,留之何用?”
众人闻言,无不面无人色,绝望地瘫软在地。
“不过……”谢籍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人群前方,那个脸色苍白却依旧强撑着站立的女子身上,“先前你虽不知内勤,但总还敢站出来替宗门讲话……”
上回和小师叔来此,他便知灵兽宗再不堪,杵在此地总还是能大幅减少山中灵兽下山伤害平民百姓。
“今日起,”谢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便是灵兽宗新任宗主!”
柳青浑身一震,抬起头,美眸中充满了复杂和惊愕。
“啊?!”柳青失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籍,“我……我不行……我……”
“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谢籍打断她,目光扫过众人,“尔等可有异议?”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有谁想死?
自然是没有。
她知道,这是谢籍的恩威并施。杀鲁岩是立威,扶她上位是施恩,更是给灵兽宗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对着谢籍深深一礼:“柳青……谢过谢公子信任。柳青……定当竭尽全力,整顿宗门,约束门人,绝不再行不义之事!”
谢籍微微点头:“好自为之。若再有不轨……灵兽宗,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行人不再停留,化作流光,朝着灵兽山深处疾射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玄采突然开口,平静中带有一丝惊奇道:
“前面有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