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你也要……跟随前往。”
这声音非是外来,而是直接在她意识深处的命令,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蕴含着一种绝对的,无法抗拒的强制力。
轻尘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杯中的茶水轻轻晃动了一下,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她清亮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觉的迷惘和……一丝本能的抗拒?
这感觉来得突兀,去得也快。好像只是刹那间的恍惚。
她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识的望向洪浩。
洪浩正被大娘的荤话逗得哭笑不得,并未注意到轻尘这短暂而微妙的变化。
轻尘看着洪浩那无奈又带着点窘迫的侧脸,心中那股刚刚升起的,莫名的抗拒感,瞬间消融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那识海深处冰冷的声音,仿佛从未出现过。轻尘眼中的迷惘彻底散去,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平静。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如羚羊挂角般不着痕迹,向洪浩的方向靠近了那么一丢丢。
……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水月山庄深处的小院卧房内,烛火早已熄灭,只余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朦胧的光晕。
锦被之下,压抑的喘息与细碎的嘤咛交织在一起,显见又是一场大战。
洪浩小心翼翼地护着玄薇,动作极尽温柔缠绵。玄薇则如同久旱逢甘霖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
随着频率的加快,锦被一点点向下滑落……
然而,就在动时蝴蝶舞,潮水携浪来的紧要关头——
“唔……娘亲……”
一声带着浓浓睡意和委屈的呜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满室的旖旎。
洪浩和玄薇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动作瞬间僵住。
床榻内侧,原本睡得香甜的星儿不知何时醒了。小家伙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嘴瘪着,正努力撑起小身子,一脸茫然又委屈地看着只如两条大白虫的洪浩和玄薇。
不妙,动情之下竟是忘了这小祖宗。
玄薇自从生了星儿,一直是带在身边,同吃同睡,寸步不离。
要讲洪浩原本是有些经验,当年小鸡仔便是这般瞧着他和唐绾打架,直到他败下阵来……但小鸡仔终究不会讲话,只是远远瞪着绿豆眼观望,却和星儿不同。
星儿只觉是爹爹在欺负娘亲,不然娘亲怎会叫得凄惨?
“坏爹爹,不许欺负娘亲。”星儿带着哭腔尖叫一声,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像只被激怒的小老虎,猛地从被窝里窜起来,手脚并用地就往洪浩身上扑打过去。
“放开娘亲……坏蛋,打你,打死你。”
小小的拳头没什么力道,砸在身上如同挠痒痒,但那份护母心切的愤怒和委屈却是实打实的。
可怜洪浩,只得将脸深深埋进玄薇的颈窝里,同时双臂死死环抱住她,整个身体如同八爪鱼般紧紧贴在她身上,然后……
不动了,一动不动。
事到如今,只能装睡。
玄薇清晰地感觉到洪浩滚烫的脸颊紧贴着自己的颈侧,他灼热的呼吸喷在敏感的肌肤上,带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更要命的是,他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下来,让她动弹不得。
“唔……你……你起来……”玄薇又羞又急,压低了声音,试图推开他。
星儿见状,也伸出双手,小脸涨得通红,使出浑身力气想要将爹爹从娘亲肚皮上推下来。
当然是纹丝不动。好像真的熟睡一般,甚至还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极其逼真的、低沉而均匀的鼾声:“呼……呼……”
“娘亲,我推不动爹爹……”星儿委屈道,“我去叫外婆来帮我。”
玄薇看着儿子清澈又困惑的大眼睛,简直欲哭无泪。她总不能跟儿子说“爹爹没欺负娘亲,爹爹是在帮娘亲治病”吧?
她只能强忍着尴尬羞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柔声哄道:“星儿乖……爹……爹爹太累了……睡着了……他没欺负娘亲……真的……”
“可是,他压着娘亲……”星儿显然不信,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呃……这个……”玄薇脑子飞速运转,急中生智,“爹爹…爹爹是怕娘亲冷,给娘亲取暖呢……”
听了玄薇的解释,小家伙的怒气似乎消了一些。又伸手推了推洪浩,还是推不动,便再看了一会,终于相信爹爹是睡着了。
不过还是对玄薇讲道:“爹爹要是欺负娘亲,我就叫外婆来打他。”
小家伙现在自己知道跑去外婆那里玩耍,外婆对他可是千依百顺。
玄薇柔声哄道:“好了,星儿最乖了,快躺下睡觉吧。”
小家伙觉得无趣,回到自己的位置,虽然躺下,一双大眼睛却睁得溜圆。
又过得一阵,呼吸终于变得平稳悠长,恐是沉沉睡去。
洪浩抓紧机会,飞快从玄薇肚皮上滚落下来。
“狗日的爹爹,”些许月光中,星儿双眼闪闪发亮,“原来还别了根棍子,难怪我推不动。”
星儿居然没睡!
“噗——哈哈哈哈哈哈……”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狂笑,猛地从窗外炸响。那笑声粗犷豪放,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憋了许久的畅快,正是大娘。
紧接着,一连串压抑不住的笑声如同决堤洪水般从窗外汹涌而来……
屋内的洪浩和玄薇,瞬间石化!
不消讲,他们从头到尾被水月山庄众人听了个一清二楚。洪浩甚至从笑声中听出大师兄也在其内。
洪浩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声直冲头顶,脸颊,耳朵,脖子根都瞬间滚烫得如同烙铁。
玄薇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她猛地拉起锦被,将自己连头带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
“滚——!”
一声饱含羞愤、窘迫和恼羞成怒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洪浩喉咙里炸响!强大的灵力裹挟着音浪,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
“都给老子滚远点!”
……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水月山庄还笼罩在一片静谧的薄雾之中。
勤快的木棉照常是最先起来,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腰间挂着一大串沉甸甸的钥匙,随着她的走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木棉的修为,依旧是二级炼气士,在这群动辄元婴、化神都不值一提的高境怪物扎堆的山庄里,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她那单薄的身影里,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她拿起靠在墙角的扫把,动作麻利而熟练。扫把划过青石板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动作不快,却异常细致,每一个角落,每一片落叶,都被她耐心地扫拢,归置。
扫完庭院,她又拿起抹布,开始擦拭廊下的栏杆,石桌石凳……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这些琐碎的,不起眼的日常,构成了水月山庄最真实,最温暖的底色。而木棉,就是那个默默编织着这层底色的人。
“狗日的,还是木棉丫头勤快。”大娘粗犷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师父,咋不多睡会哩?”木棉笑嘻嘻道。不管做了多少活,她似乎永远都是这么精神。
“丫头,这些活该狗日的龙得水做,你天天辛苦替他做了,他却落得轻省……”大娘心疼道,“以后都给他留着,狗日的大师兄没个大师兄的样子。”
原本水月山庄的活计,大娘公平公正都有安排。
当然,安排的时候,洪浩还未回来,故而什么都不用做。眼下虽是回来了,但大娘一把年纪,记性似乎已不太好,想不起重新分配。
此刻谢籍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想求大娘,让他跟小师叔一起去青丘。
还不待他开口,大娘瞧见他,“狗日的,小子来的正好,你替我去将龙得水叫来,老娘今日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谢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一溜烟便去了。有热闹看的事情,他总是喜闻乐见。
只不过片刻返回,却依旧只身一人,并不见龙得水跟来。
“小子,老娘让你叫的人呢?”大娘错愕道,“狗日的莫不是还没起床?”
“师祖只讲对了一半,大师伯和翠翠姨还没完全起床……”谢籍一本正经。
大娘愈加惊奇,“狗日的,起床就起床,没起就没起,怎生叫起了一半?”
谢籍笑嘻嘻道:“我瞧见大师伯只起了上半身,翠翠姨只起了下半身……可不是只起了一半。”
大娘猛然醒悟,笑骂道:“狗日的龙得水,倒是勤勉……一日也不得空闲。”
“师父,”木棉赶紧道,“大师兄平日也帮我做许多事情,不是偷懒哩。你莫要怪他……”
说罢赶紧岔开话题,“师父,庄子里盐要吃完哩,还有许多小物件须添置,我想下山去镇上采购一趟。”
“哦……”大娘点头,“你是我们的大管家,这些事情自然是你做主安排,我让谢籍小子陪你下山。”
“不用哩,我带啰啰去就成。”木棉山上山下跑得熟稔,“就去朱砂镇,铺子我都熟悉,来回也不须多久时辰。”
……
木棉挎着半旧的竹篮,带着小猪啰啰,脚步轻快地走在通往朱砂镇的山道上。
晨雾未散,林间鸟鸣清脆。她心情不错,盘算着要买的物事:粗盐、素布、针线,还有大娘念叨了几次的菜种子。
大师兄最近练功费衣裳,得多扯几尺厚实的棉布;黄柳师姐的剑穗旧了,得挑个素雅的新穗子;小师侄王乜转性,让她带些笔墨纸砚说是要跟谢籍学画符;哦对了,还有玄姨再三讲给星儿带一个虎头帽——玄采师徒从不出小院,都是木棉送饭,时常唠上两句,故而倒是她最为熟悉。
她一边走,一边掰着手指头算,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啰啰迈着小短腿跟在她脚边,粉嫩的鼻子东嗅西嗅,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哼哼声,小尾巴甩得欢快。
朱砂镇依旧繁华热闹。木棉熟门熟路,先去了时常光顾的杂货铺子。
“张掌柜,老样子,粗盐三包,素布两匹,要厚实些的。”木棉声音清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哟,木棉姑娘来啦。”张掌柜是个和气的中年人,一边麻利地取货,一边笑道,“还是给庄上采买?你们庄上人多,东西用得就是快。”
她一身寻常粗布衣裳,二级炼气士本就和常人一般无二,每次只讲是附近庄上的普通人家,全无破绽违和之处。
“是哩,”木棉点头,又挑了些针头线脑,“再拿两副顶针,针要粗些的,家中大哥干活费衣裳。”
“好嘞!”张掌柜手脚麻利地包好。
付了钱,木棉挎着沉了些的篮子,准备去布庄给星儿挑副手套和虎头帽。她挎着篮子,带着啰啰,刚走出铺子没几步——
“让开!让开!别挡道!”
几声嚣张的呼喝从街口传来,伴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低阶灵兽的低吼。
木棉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几个身穿绣着狰狞兽首图案锦袍的青年修士,簇拥着一个手持玉骨折扇、神情倨傲的年轻公子哥儿,正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那公子哥儿身后还跟着一头皮毛油亮、眼神凶戾的豹子。
好巧不巧,正是灵兽宗少宗主孙啸天和他的“追风豹”——没错,就是黑狗云端暂时栖身过的灵兽宗。
行人纷纷避让,摊贩也赶紧缩头,显然对这伙人颇为忌惮。
木棉不想惹事,连忙拉着啰啰往路边让了让,低下头,想等他们过去。
孙啸天一行人趾高气扬地走在路中央,所过之处,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孙啸天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折扇轻摇,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弧度。
就在他们经过木棉身边时,那头“追风豹”似乎看见了小猪啰啰,起了戏耍之心,硕大的头颅猛地一偏,粗壮的尾巴一扫。
“啪!”
豹尾带着一股腥风,不偏不倚,正扫在木棉挎着的竹篮上。
木棉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猝不及防之下,竹篮脱手飞出。
篮子重重摔在地上,粗盐包瞬间破裂,白花花的盐粒如同泼洒的雪粉,混着尘土溅了一地;刚买的素布滚落,沾满了泥污;针线团摔开,细针、线团散落各处;菜种子也混在了一起……一片狼藉!
木棉也被带着摔倒,膝盖瞬间磕破,看着散落一地变得污秽不堪的采购物品,心疼得脸色发白。这些都是山庄要用的东西啊。
“嗯?”孙啸天被身后的动静惊扰,停下脚步,皱眉回头。
他看到摔在地上的破篮子、散落的杂物,以及旁边那个衣着朴素、满脸心疼和惊惶的村妇时,眼中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闪过一丝被打扰了兴致的不悦和鄙夷。
“怎么回事?”他声音冷淡,带着一丝不耐。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弟子立刻上前一步,指着木棉,抢先告状:“少宗主!是这村妇不长眼!自己没拿稳篮子,惊扰了你的坐骑!”他颠倒黑白,将责任全推给了木棉。
另一个弟子为了讨好主子,更是上前一步,对着惊魂未定的木棉便是一巴掌,厉声呵斥:“贱婢,走路不长眼睛吗?惊扰了少宗主的灵兽,你担待得起吗?”
他一边骂,一边还嫌恶地用脚踢了踢滚到他脚边的一包脏了的粗盐,纸包破碎,雪白的盐粒四处洒落。
孙啸天闻言,眼神只有不耐。他看都没看木棉,只对那呵斥的弟子挥了挥折扇:“行了,跟个蠢笨村妇计较什么,让她滚远点,别挡着道。”
那弟子会意,为了在少主面前表现,竟抬脚朝着离他最近的一卷沾满泥污的素布狠狠踹去。
“滚开,把这些垃圾收走。”
那卷素布被踹得飞起,又重重落下,沾上了更多的泥污。
木棉看着自己辛苦采购、如今却一片狼藉的物品,听着对方颠倒黑白的辱骂和那毫不掩饰的鄙夷,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屈辱涌上心头。
她捂住被扇得通红得脸颊,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知道不能争辩,更不能反抗,否则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她不想因为自己给山庄带来麻烦。
最终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开始一点一点地捡拾散落的东西。盐脏了,布污了,针线乱了,种子混了……她小心翼翼地,试图将它们归拢回那个破旧的竹篮里,动作缓慢而艰难。
孙啸天看着木棉那逆来顺受、默默收拾的样子,反而觉得无趣。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带着手下和那头惹祸的豹子,扬长而去。
周围行人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帮忙,甚至无人敢多看一眼。
木棉蹲在狼藉的地上,背对着众人,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收拾好,快点离开这里,不能让山庄的人知道……这点委屈,忍忍就过去了……
……
木棉强忍着膝盖的剧痛和脸颊火辣辣的灼烧感,一瘸一拐,拖着沉重的步子,终于在天色擦黑时回到了水月山庄后门。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背,试图让脚步显得不那么蹒跚。她悄悄溜回自己小屋,用冷水敷了敷红肿的脸颊,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拿起那个破竹篮,尽量自然地朝前院走去。
“师父,东西买回来哩。”她声音努力维持着轻快,将篮子放在桌上,低着头不敢看人,“就是……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篮子破了,盐洒了些,布也脏了……我,我明日再去买过……”
她刻意侧着身子,想用头发遮掩红肿的脸颊,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下意识捂脸的动作却出卖了她。
“摔跤?”大娘刚想说话,一旁的谢籍却已眯起了眼睛。看似随意地踱步过来,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瞬间捕捉到木棉指缝间透出的那抹不正常的红痕和微微肿起的脸颊轮廓。
“木棉师叔,”谢籍的声音依旧带着惯常的笑意,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你这跤摔得……可真是巧啊。”他话音未落,身形如电,一步上前,在木棉反应过来之前,已闪电般出手,轻轻拂开了她遮掩脸颊的手。
红肿清晰的五指印,赫然暴露在众人眼前。
大厅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谢籍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冰冷如刀,声音如同淬了寒冰:
“哪个狗日的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