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行大掌柜高颎在云州接到张经纬调用一百万两巨款的急报后,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深知这笔钱款的份量,更清楚张经纬虽然常有惊人之举,但动用如此巨额资金绝非小事。他立刻放下手头所有事务,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高阳县衙时,已经是晚上了。
在县衙那间僻静的公廨内,门窗紧闭,只有张经纬与高颎二人。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色。
高颎捋着胡须,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疑惑:“不对,经纬,此事蹊跷得很。据我所知,当朝的公主,年纪尚在冲龄,绝无可能离宫远行至北地。莫非是某位长公主?可……嘶……也不对。几位长公主早已远离朝堂,深居简出,况且自太后掌权以来,对宗室管控极严,诸多亲王都被变相圈禁在京畿封地,等闲不得离京。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怎么可能如此轻车简从,跑到你这高阳来,还住进酒楼?”
张经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带着不确定,但又有些坚持:“可她……她亲口自称‘本宫’!这称谓,寻常官家女子乃至富商妻女,谁敢僭越?这怕是不会有假吧?”
高颎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当时你不是把街面封了吗?隔绝了外人耳目。怕不是又着了别人的道,被人给诓了!这世道,冒充皇亲国戚行骗的案子,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
张经纬反驳道:“若是想诓我,图财而已,为何我那一百万两送到面前,他们分文不取,反而打翻在地?这不合常理啊。”
高颎沉吟道:“这确实是个疑点。但若真是京中来的大佬,按制应该入住官驿,由你这县令亲自接待安排,何必花重金去住你那‘风花雪月’?既不符合规制,也显得……有些刻意低调,反而惹人生疑。”
张经纬顺着他的思路,猜测道:“昭宣,你说……会不会又是赵相那边的人?故意来试探我,或者给我下套?”
高颎沉吟片刻,缓缓道:“赵相的可能性有,但我觉得……更倾向于这是晋王的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军行交接在即,涉及庞大的利益和北地军备格局,晋王岂会不派人前来打探虚实?或许,这正是他派来的心腹,假借皇室名头,既方便行事,又能试探你的态度和底线。”
张经纬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唉……无论他们是何方神圣,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昭宣,你说……这世上,真的就没有‘麒麟血’吗?” 妻子的病情,始终是他心头最重的石头。
高颎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期盼,心中不忍,但还是理性地回答道:“经纬,你这个问题问反了。你不该问‘这世上真的没有麒麟血吗?’,而应该问‘这世上,真的有麒麟吗?’”
张经纬固执地追问:“没有吗?”
高颎反问:“有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张经纬苦笑一声,自嘲道:“呵……感觉我们不像在讨论药材,倒像是在讨论一个哲学问题,一个关于信念与虚无的问题。”
高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劝慰:“经纬,弟妹的病,定然是有其根源和诱因的。她还那么年轻,身体底子也好,孙药郎不是也在想办法吗?此事急不得,需徐徐图之,莫要自乱阵脚,病急乱投医。”
张经纬眼中血丝更重,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能不着急吗?昭宣,我就这么一个媳妇!她跟着我,没享过几天福,却要受这等折磨……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叫我如何能安心?这高阳城建设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高颎看着他这副模样,正色道:“正是因为你如此不安,如此焦虑,才会影响到她!病人最需要的是静养和信心,你若先垮了,叫她如何能安心养病?你要稳住,你才是她的支柱!”
张经纬怔了怔,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昭宣你说的是……是我太过焦虑,失了方寸。我会调整的。”
见他的情绪稍稍平复,高颎将话题引回正事:“好了,暂且放下心事。新的军行体系拆分方案,你可有具体的章程了?”
谈到正事,张经纬强打精神,眼神恢复了往日的精明:“我已初步想好。将军行彻底拆分为两大独立板块:‘实业’与‘贸易’。届时,按照约定,将主要负责军工生产、装备研发制造的部分,整体剥离,交接给晋王。而我们自己手中,则牢牢掌握另外二十多个涉及民生的实业工坊,以及覆盖北地乃至通往西域的庞大贸易网络和服务体系。”
高颎沉吟道:“军工这一块,利润可是不小啊。尤其是如今朝廷对北地用兵倚重火器……”
张经纬摇摇头,目光看得更远:“军工收益确实可观,但并非长久之计。如今是太平年间,虽有边患,但大规模战事不多。军队的装备需求是有饱和点的,更新换代周期也长。只要不打大仗,军工的收益很快就会触及天花板,增长有限!而且,过度依赖军工,等于将命脉系于战事之上,绝非良策。”
高颎表示赞同:“我明白你的意思。看来晋王殿下,八成也是只看中了军行旗下的军工制造能力。”
张经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晋王,他想要的就是自主造火器的能力。”
高颎有些惊讶:“这你都知道?消息可靠?”
张经纬压低声音:“还记得我以前在水防营时,抓获的那个叫王怵的晋王府侍读吗?他是王怜的亲弟弟。当时审讯,他为了活命,吐露了不少东西。晋王对朝廷工部制造的制式火器一直不满,认为其威力尚可,但过于粗糙笨重,炸膛风险高,伤敌亦伤己。他觊觎我们军行旗下工坊的精密加工能力已久。如今军行交接,正是他插手火器制造的最佳时机。”
高颎恍然:“王怵……此人我后来也有关注,确实精通算学,如今已被举荐在晋州户房担任主簿,看来是得了重用。经纬,若让晋王得了这造火器之权,以其野心,北地局势恐怕……我们的宰相,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藩王坐大,尤其是掌握利器。”
张经纬目光深邃,缓缓道:“天下之势,如同弈棋。若只让权臣一家独大,皇权必然旁落,幼主何以自处?但反过来……” 他话锋一转,“藩王势大,同样对皇权是巨大的威胁。这是一个两难的局。”
高颎试探着问:“那依你之见……?”
张经纬沉吟道:“藩王虽非嫡出,无缘大统,但终究是皇家宗室,是皇帝本家的力量。若藩王中有能力出众、战功赫赫、深得民心的,于国于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百姓需要的只是一个强大的、能保护他们安居乐业的‘王’,未必会在意那龙椅上的血统是否绝对纯粹。当然……”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批判,“天朝如今的这些藩王,大多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骄奢淫逸、拥兵自重者不乏其人。从本质上说,我内心更偏向于当今的小皇帝。年幼并非原罪,若有真正忠于朝廷、能力卓着的良臣悉心辅佐,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明君,那才是万民之幸。”
高颎看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像你这样的‘良臣’吗?”
张经纬闻言,自嘲地笑了笑,摆手道:“我?我可不行。我的格局不够大,心思也太杂,既想当官,又想经商,还总琢磨些奇技淫巧。我这样的人,做个百里侯,治理一县之地,或许还能折腾出点样子。若是真位极人臣,卷入那京城中枢的漩涡中心……呵,我敢肯定,一定会死得很难看,而且估计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的话语中,带着对自己清醒的认知,也透露出对更高权力场深深的忌惮与疏离。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照着两人沉思的面容,将这间签押室的氛围衬托得更加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