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临行前已对谢易书、谢宜温等人千叮万嘱。
谢易书心头如压重石,长兄此去山高水长,归期未定,自己既为堂中姐妹里的年长兄辈,便成了这宅内一众表妹的主心骨。可焉知堂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就连文菁菁谢凌都留下了一两句话。
文菁菁心跳很快,刚想得意忘形地露出一抹笑。
谁知刚抬头,却猝不及防对上了表哥那双极其冰冷的眼,他淡淡地扫了自己一眼,犹如窥探到她的心思般,文菁菁吓得脸色微白,悄然攥紧手。
先前她忌惮着谢凌在府中,迟迟不敢对阮凝玉动手,可她早就嫉妒阮凝玉很久了,嫉妒阮凝玉的美貌,嫉妒阮凝玉轻轻松松便可以得到表哥的青眼。
明明是她先来的谢府,谢家有她一个表小姐就够了!为什么后面还要再来一个阮凝玉!
最先遇到表哥的是自己!阮凝玉这个后来者,为什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挤掉了自己在表哥身边的位置!
若不是阮凝玉出现害得表哥喜欢了她。表哥兴许还不会这么抗拒自己给他当妾室,让老太太出面,表哥向来最重孝道,说不定当初便同意了!
如果表哥没有动心的话,像他这种于七情六欲淡然处之的人,根本就不会在乎房中有没有多出一个照顾他的女人!
偏生,阮凝玉这个时候出现了!
这一直是文菁菁的心病。
本来一开始,老太太也是满意她的,想让她嫁给表哥!可自从表哥的态度一变,老太太的念头也跟着动摇了!都顺着孙子的想法去……
文菁菁嫁入谢府的美梦,就这么破碎了。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阮凝玉。
所以她才会这么恨她。
文菁菁更是嫉妒表哥藏着对阮表妹的感情,在暗中保护着表妹,怕表妹知道了之后对他避如蛇蝎,他不惜压抑自己对表妹的爱意,也要用兄长的名分,把表妹留在自己的身边。
倘或表哥利用家世权利,逼表妹就范,将表妹纳入自己房中当个姨娘的话,文菁菁兴许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嫉妒。
可表哥他并不是选择这样做的……
那只能说明,在表哥心里,绝不是将阮凝玉当做一个物件儿来看待的,这反而更有威胁,刺激到了文菁菁。
文菁菁在心里冷笑。
可表哥当真以为,他便这么不言不说,就能这样与表妹年年岁岁么?
做梦!
文菁菁气得不轻,恨不得想捅破这二人之间虚伪兄妹之情的纱窗纸!
天知道,她过来之前,发生了一个多么天大的秘密。
前些天,她看见阮凝玉闲来无事,便带着丫鬟带了针线篓子去了花园子里做刺绣。
文菁菁恰好路过,定睛一看,居然眼见阮凝玉在亭中做着一个男人用的护套!顿时激动得掐着自己的手,好啊!总算被她发现了阮凝玉的错处了!
她就知道,阮凝玉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怎么可能安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不!阮凝玉现在被她发现露出马脚了吧!
文菁菁躲在一棵树后面,激动地观察着一切。
若发现阮凝玉真的是给野男人绣东西,她定要去老太太面前告发阮凝玉!
这时,阮表妹身边的丫鬟春绿这时走了过来。
谁知,丫鬟下一句的话泼了她冷水。
春绿坐在表妹的身边看着绣出来的花样子,捂嘴微微一笑。
“大公子到时见了小姐给他绣的护套,大公子定会很开心的。”
眼见阮凝玉居然给表哥绣护套,文菁菁气得浑身发抖。
是她自己要绣的,还是表哥让她绣的?!
文菁菁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虽觉得跟表哥已经无望了,可是她心里还是咽不下那口气。
文菁菁躲在树林后面,继续瞪着眼睛观察着。
阮凝玉在亭中绣完了最后叶子,本来还可以绣得更好的,叶尖尚缺一抹石绿勾边,但是到了这里的时候,阮凝玉却停了下来。
春绿“哎”了一声,道可惜,“小姐这针脚都到妙处了,怎就停了?”
文菁菁看见阮凝玉在亭中,手抚摸了下护套。
她听见阮凝玉轻轻叹了一声。
“我给谢玄机绣护套,本就是为了让他离京时安心。妹妹给兄长绣物,中规中矩便好。”
阮凝玉指尖忽地顿住,轻蹙了黛眉。
“若绣得太精细……谢凌本就对我有情意,若我绣得太好,岂不是反而让他误会了?加深了感情,又如何是好?”
阮凝玉阖眼,她不会让自己的绣线捆住自己的归程。
这里僻静,是个绝佳幽处,主仆两在亭子里轻声细语地说完,也未曾察觉附近的草木里藏了一个人影。
文菁菁在树叶的缝隙里,目瞪口呆。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原还以为阮凝玉一直以来都不知道表哥的心思。
可没想到!阮凝玉自然是知道的!!
文菁菁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捂嘴的手都在颤抖,满眼不敢置信。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阮凝玉好端端的,却莫名找借口把去照顾盲眼时的表哥的机会让给她,让她得以机会去接近表哥。
那时候,文菁菁受了阮凝玉的好,还对阮凝玉还存了几分感激。
谁知,文菁菁靠近谢凌没几日,两人的计划竟很快就被谢凌给识破了。
那时她送给表哥的食盒被打翻在地,男人眉骨投下的阴影像把淬了冰的刀。
文菁菁害怕得很,另一方面却无法克制对表哥的迷恋,又怕又爱。
可她跟表哥两人,先前一直都认为阮凝玉是不知情的!
阮凝玉原来是知情的!
文菁菁瞳孔微缩,她发现了什么……
阮凝玉疯了么!她好大的胆子!她怎么敢糊弄表哥?!她究竟知不知道表哥是个多可怕的人?!
要是被表哥知道了阮凝玉一直在骗她的话……文菁菁光是想想,都觉得后怕。
表哥虽惯来光风霁月,温厚淡然,可文菁菁经过那一次,才知男人皮囊底下却并不是这样的!那反差足以让她夜夜惊悸。
一想到表哥一旦知情的话,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滔天怒火!
身份高贵的男人,哪一个不是气傲心高,表哥虽不至于目无下尘,但是贵族子弟骨子里该有的冷血,谢凌定是有的。
文菁菁又开始激动起来。
她咬唇,恨不得现在马上飞奔到表哥面前,揭穿阮凝玉伪装的面孔!
她就不信表哥不会雷霆大怒!
到时候,看阮凝玉还能不能承受表哥的怒火!事关男人的自尊,文菁菁就不信阮凝玉还能有个好结局!
文菁菁刚想拔腿就走。
忽然,她却停了下来,眸光微闪,重新回来的理智让她遍体生寒。
但谁又能知道,表哥会不会生气呢?
如果表哥并不是她预测中的反应,她这一揭穿阮凝玉,岂不是就成全了表哥和阮凝玉?
文菁菁顿住脚步,犹如当头棒喝,适才所有的热情都被扑了个干干净净,连零星的火苗都没有了。
文菁菁心情起起落落,最后如被挫了锐气,她心里暗恨,看向不远处亭中仙姿玉色的女人目光怨毒,可却拿阮凝玉一点办法都没有。
难不成……就这样算了么?
文菁菁心灰意冷,不甘心地藏着这个秘密离开了。
这个秘密,令她接连几日都坐立不安。
表哥没过几日便走了,难不成她有阮凝玉的这个把柄却不去告发么?太便宜了阮凝玉了!
故此表哥临走前的这几日,文菁菁一直在纠结。
两天前,荣安堂里得了她好处的一个丫鬟告诉她,大公子那日过来的时候,曾跟谢老太太道。
“文表妹已及笄有年,今岁十七,长居谢家于礼不合。祖母不如早为她择选夫婿,完婚了事。阮表妹尚小一岁,婚嫁之事可从长计议。”
文菁菁得知后,回屋砸碎了一个花瓶,将精致的妆都哭花了。
她哭了一晚上,又去求老太太让她给表哥做妾,跟着去江南,被老太太拒绝了。
此刻,文菁菁看着上了马车的男人,后槽牙狠狠碾过下唇,齿间尝到一丝铁锈味。
虽说表哥便如水中月,可她得不到,旁人也别想得到。
可如果表哥一走,那么也说明这个秘密也会同样埋葬很长一段时间,无人问津,说不定表哥到了南京后对阮凝玉的感情会发酵得愈发深沉。
可是万一她揭穿,表哥对阮凝玉只有恼怒和厌恶呢?
文菁菁纠结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赌上这一次。
这时,谢凌已经看向了她身旁的阮凝玉。
唯独阮凝玉,他还未曾嘱咐。
许是她于自己最为不同,当私心在眼底蛰伏,言行也表现得最为疏离克制。似乎这样,才能形成一种平衡。
于是到了阮凝玉这里,他仅以一记浅淡颔首为礼。
“表妹,望多珍重。”
“珍重”二字上咬得格外清浅。
尾音落处似有微澜漫过,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被他藏在唇齿间。
他垂眸时睫羽在眼睑投下淡影,再抬眼已是惯常的疏朗神色。
仿佛方才那刹那的声线震颤,不过是错觉而已。
可当惯常举止里某一处刻意收敛到极致,反倒成了欲盖弥彰。
阮凝玉立在门口,缂丝灰鼠斗篷裹着纤秾身段,玉钗斜插,扬起一张娇靥含春的脸,眸里流露着依依不舍的亲情,“表哥此去路途遥远,一路要照顾好自己。”
话音落时,指尖无意识绞着斗篷边缘的獭绒,将那团雪色绒毛捻得发皱,倒比面上流露的亲情更显真切。
表姑娘水杏眸里浮着层薄薄的水光。
谢凌因为不舍,将她那张脸看了又看。
忽然惊觉,不过过了秋冬,她这张脸竟然又长开了,而原是少女的轮廓也正一寸寸抽条,就连梨涡浅陷处也多了分韵致。
谢凌沉了眼去。
想到谢老太太要给她相看人家,谢凌忽然攥紧了帘子。
荣安堂那边,他已经拖延了老太太。
谢易书向来看重长兄,每回收到家书提及此事,总要先遣人快马加鞭来与他商议。
而负雪在府里,表姑娘的亲事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话,也定会提前通知他。
谢凌仔细回想,应当万无一失了才是。
可谢凌仍无法安心,尤其是看到她这张秋冬交替里悄然长开的脸之后。
沈景钰和慕容深,虽然两人近来都没有什么动静,一个领兵去打仗,一个已有婚约,可谢凌还是深拧着眉,不敢掉以轻心。
他可不认为,这两人一个远在沙场,一个身有婚约,就不会觊觎阮凝玉了。
文菁菁看了眼表哥,突然将满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算了,她不敢赌。
表哥离开了京城更好,先前她顾忌着表哥,而以后表哥不在,她还有什么不敢对阮凝玉下手的?
看了男人一眼,文菁菁垂下眼帘。
不仅是她,谢宜温也心事重重。
她是跟堂兄一起从荣安堂过来的,路上便见书瑶将一个墨竹纹样的护套带了过来,谢宜温觉得蹊跷,便留了个心眼,派人一查,庭兰居有个小厮不小心说漏了嘴,谢宜温的丫鬟适才在她耳边告诉她,这护套是阮表小姐绣给堂兄的。
谢宜温的心落到了最低谷。
堂兄这样不解风情的木讷之人,可此次离京,却带上了表妹的护套。
谢宜温才发觉自己低估了堂兄对表妹的感情,可是,怎么能……
谢宜温忧心忡忡,再这样下去的话,怕是瞒不住了。
谢宜温觉得,自己得想个法子。
谢宜温此刻心烦意乱。
随着丫鬟查了更多,更让她惊心的是,先前堂兄竟然夜闯过表妹的海棠院!
谢宜温之后忙将在路上见过堂兄去了海棠院的几个仆人给驱逐发卖出了府,将这件事堵嘴得严严实实的,此事暂且不表。
意识到男人的目光还在自己的身上,阮凝玉偏过了眼。
眼见侄儿还在车头,不曾进来。
车内的谢诚安开了口:“凌儿,怎么了?”
他见外头的人影迟迟不动。
“是有什么事么,怎么还不走?”
谢凌回神,大氅下的肩线紧绷。
须臾,男人松开了抓着青绸帘子,指节泛着青白的手。
“无事,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