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底下黑得像被浓墨泡透了,连指尖划过的水流都带着股化不开的沉郁。
陆锦棠被人拽着胳膊往前冲,口鼻里灌满了又凉又涩的水,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一个念头——他这把老骨头,怕是要交代在这口破井里了。
“爹,憋住气!”
耳边钻进来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点不属于孩童的镇定,陆锦棠费力地睁开眼,借着远处那点微弱的光,才看清拽着自己的竟是他家那个刚满五岁的小儿子陆清泉。
这小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小胳膊小腿在水里划得比小鱼还快,另一只手还拖着他那半大不小的大儿子陆清远。
陆清远比弟弟大三岁,此刻却像只没头的鸭子,扑腾得水花乱溅,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喊着:“咳咳……清泉……你慢点……哥快喘不上气了……”
“闭嘴,”陆清泉头也不回,声音透过水流传过来,竟带了点训斥的威严,“再吵把你踹回去喂王八。”
陆锦棠差点没呛着。这叫什么话?谁家五岁娃娃会说“喂王八”这种糙话?他想张口问问,又被灌了一大口井水,那股子土腥味直冲天灵盖,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倒是陆清远被弟弟一凶,居然真的安分了些,只是两条腿还在水里胡乱蹬着,活像条刚被捞上岸的草鱼。
远处那点光越来越亮,像是谁在黑布上戳了个小洞,漏进了半缕天光。
陆清泉拽着两人朝光亮处游,水流渐渐变得平缓,水温也似乎升高了些,不再像刚才那般刺骨。
陆锦棠缓过些力气,才发现这井底下竟别有洞天,并非直上直下的井筒,深处竟是个宽敞的地下暗河,只是不知通向何处。
“快到了。”陆清泉忽然低喝一声,拽着两人猛地向上一冲。
陆锦棠只觉得身体一轻,下一刻便被一股力量拖出了水面,重重摔在一片干燥的石地上。
“咳咳咳——”他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水顺着发梢、衣襟往下淌,在地上积出一小滩水洼。
陆清远紧随其后被拖上来,四仰八叉地躺着,胸口起伏得像个风箱,嘴里还在嘟囔:“娘的……这井成精了……”
陆锦棠刚想骂他没规矩,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缩着个小小的身影,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那是个小姑娘,蜷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身上盖着件半湿的深蓝色短褂,正是陆清泉穿的那件。
乌黑的小辫子散了大半,几缕湿发贴在红扑扑的脸蛋上,鼻子里还冒着小小的气泡,睡得正香。
“瑶儿!”陆锦棠心头一紧,顾不上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凑过去。手指刚要碰到女儿的脸颊,就被旁边伸过来的小手按住了。
陆清泉不知何时已站在旁边,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件小肚兜,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活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水獭,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爹,别吵她,”小家伙的声音还有点奶气,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她吓着了,刚睡着。”
陆锦棠这才看清小儿子的模样。
往常这孩子总爱黏着杨明汐,说话细声细气,见了生人就躲,此刻却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的沉静压根不像个五岁娃娃。
他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在舌尖打了好几个转——你怎么知道她在这?你怎么把她带过来的?你怎么……力气变得这么大?
最后只化作一句:“清泉,你怎么……”
尾音拖得老长,终究是问不出口。这场景太过离奇,他这小儿子,好像一夜之间换了个人。
陆清泉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转身往陆清远那边瞥了一眼。
陆清远刚缓过劲,正瞪着眼睛瞅他们,一脸茫然,像是还没从水里的惊魂甫定中回过神。
“爹,我恢复了以前的记忆。”陆清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两人耳里。
陆锦棠瞳孔猛地一缩,差点以为自己耳朵进水听错了。
“哥哥的记忆应该也在慢慢恢复,”清泉又道,小手指了指还在发愣的陆清远,“所以我才洞察了他们的计划。刚才在井边,哥哥把铜戒往井壁上按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那机关根本不是咱家祖传的法子,是有人动了手脚。”
他说起这些,条理清晰,连“洞察”“机关”这类词都用得顺顺当当,陆锦棠听得眼皮直跳。
这哪是五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话?
“我瞅着哥哥手快按下去了,赶紧抱着妹妹往井里跳,”清泉说着,低头看了看石地上睡得正香的妹妹,眼神软了些,“幸好这井底下有这么个地方,我带她在这儿等你们,还怕你们找不过来呢。”
陆清远突然“啊”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坐起来:“铜戒……我刚才按铜戒的时候,是觉得指尖有点麻……”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我好像……记起点什么?”
陆锦棠还没从“小儿子恢复记忆”的冲击里缓过来,又被大儿子这句“记起点什么”砸得晕头转向。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在陆清泉身上那件盖在女儿身上的短褂上——那褂子前襟还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泉”字,是他前几日亲手给小儿子绣的,此刻正安安稳稳地护着女儿的小身子。
井壁外面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井上走动。
陆清泉耳朵动了动,忽然抬手按住陆锦棠的胳膊,眼神一凛:“他们来了,先躲起来。”
那眼神里的锐利,让陆锦棠心头一颤。
他这小儿子,怕不是恢复了记忆那么简单。这井底下的光亮明明灭灭,映着三个大小不一的身影和石上熟睡的小姑娘,倒像是一出荒唐戏的开场。
陆锦棠抹了把脸上的水,忽然觉得,自家这后院的井,还有那棵槐树,怕是要藏不住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