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黎明尚在远方天际沉浮挣扎,成都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连梆声都断绝了。
伪相府前,那两扇曾煊赫一时、象征蜀中无上权势的厚重朱漆大门,此刻门户洞开。
新鲜的、浓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如同垂死巨兽喷涌的最后脏器黏液,泼溅、流淌、凝固在冰冷的门板和门前台阶上。
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湿重晨雾特有的、带着腐朽草木气息的寒凉,以及更深邃处飘来的、昨夜大火焚烧后尚未散尽的焦糊味、铁器激烈碰撞后的锈腥气,凝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粘稠死气,沉沉地压向整座城市。
视线所及,死寂是唯一的主调。
街道空旷得吓人,宛如荒废百年的鬼城。
碎裂的瓦当、折断的椽子、飞溅的石屑、撕烂的布帛,狼藉铺满了青石路面,在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中若隐若现。
偶尔有急促的马蹄声撕破这片死寂,伴随着坚硬蹄铁践踏碎物的“咯吱——咔嚓”声,尖锐地刺入耳膜。
那是奔袭而过的“黑潮”——由“甲娘”麾下精锐“绣衣使”与不良人暗探、潜入城中的特战大队杀手混杂组成。
他们身着统一的玄黑色劲装,外罩半身皮甲,脸孔大多被面巾覆住,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猎食者般冰冷寒芒的眼睛。
他们像一股股沉默的铁流,以伪相府为中心,冷酷而精准地切割着城市的核心区域,马背上斜插的长柄陌刀、腰悬的手弩,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幽光。
每一次拐弯、每一次停顿,都带来刀剑出鞘的低沉摩擦和金铁碰撞的清脆回响,宣告着权力更迭的残酷正在进行时。
混乱,经历了短暂的、雷霆万钧的铁血镇压后,被迫收缩、隐匿,如同冬眠的毒蛇,蜷缩进了城市纵横交错的下水道、废弃的仓房、乃至惊慌失措的寻常人家床底。
那些侥幸在昨夜血腥清洗中存活下来的勋贵豪仆、伪朝残党,此刻正惊恐地蜷缩在各自的巢穴中,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窗外传来敲门或破门声。
伪相府那曾灯火通明、宾客如云的庞大府邸群,如今像被一头上古凶兽用利爪生生撕开的巨大腔体,所有门户洞开,幽深如噬人黑洞的庭院里,却反常地点满了灯笼火把,将一切都暴露在刺目的光亮下。
无数同样身着黑衣的身影在内中憧憧晃动,如同忙碌的食腐秃鹫,进行着最后的清理、筛选和审判。
庭院正中,中轴线起始的石板路上,站着一个身影,如同风暴眼中一块棱角分明的礁石。
他面容刚硬,肤色黝黑,像是被无数次风霜雨雪细细打磨过的石刻,双颊颧骨高耸,两道法令纹深刻得如同刀劈斧削。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异于常人的体型,虽然身高不算顶天立地,却有一种山岳般的精悍与凝练,筋骨虬结,仿佛每一块肌肉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腰悬一柄沉重的镔铁横刀,刀柄已被摩挲得光滑,隐隐泛着暗沉的血色。
他是甲娘麾下得力骨干——王铮,当年在李林甫麾下专门负责干脏事,手段极为狠辣。
一个脸上尚带着一丝凝重的年轻不良人快步跑来,在他面前垂首低声道:“王头,东苑库房又清出几个躲在夹壁里的婢女……”
王铮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正在清点尸体的角落,那里面有几具穿着管事服饰的人。
他声线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周遭翻动杂物、拖动尸体的窸窣声,如同冰冷的铁块相撞:“甄别。杨国忠本家亲眷,贴身服侍五年以上的,一个不留。”
“其他签了卖身契的寻常婢女仆役,集中看押,记录名册。妄动者,杀无赦。”每一个“杀无赦”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寒气刺骨。
几个不良人吃力地拖拽着一具用粗布裹着的尸体路过。
看身形和部分裸露的衣料,应是府中仆妇。
然而那露出的半截手臂和小腿皮肤,却白皙光滑,指关节也毫无做粗活的痕迹。
王铮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掠过尸体,一丝讥诮的寒芒闪现。
他脚尖极其随意地一拨,踢开了尸体旁跌落的一个小物件。
“叮当”一声脆响,那是一个极其精巧的物件,在血迹斑斑的地上滚了两圈停下。
众人望去,竟是一枚通体洁白无瑕的玉梳,梳柄上镶嵌着数颗圆润饱满、光泽内敛的珍珠,绝非寻常仆妇所能拥有。
“呵,藏得倒深。”王铮冷冷道,字眼里带着碾碎蝼蚁般的漠然,“连皮一起扒了,仔细搜查!这‘仆妇’连同她身上搜出的所有零碎,一并拖走!和其他‘贵人’埋一起。”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更轻捷、更飘忽如同鬼魅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的阴影滑行而至,单膝跪在王铮身侧不到一步之地。
来人同样是绣衣密探打扮,浑身湿透,沾满泥土草屑,气息带着夜奔之后的微促,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却因内容而字字惊心:“大人!‘惊雷’急报!城西‘百盛米行’!暗道!”
王铮侧身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目光如电般锁住来人的眼睛。
“抓到了两条想溜的鱼!是杨国忠那个…那个两个月前就以‘伤寒’为由,秘密送出城外静养的宠妾,‘玉珠夫人’!还有一个穿着破旧仆役衣裳的老家伙!”密探语速极快,“那老家伙身手了得,我们折了两个兄弟才按住!从他贴身衣物里搜出了这个!”
他飞快地递过一个巴掌大小、被泥污掩盖了大部分光泽的小东西。
王铮伸手接过,入手冰凉厚重。
他毫不在意地在黑袍下摆用力抹了两下,泥污褪去,露出了下方铜胎的本色,以及上面精致的掐丝珐琅工艺,描绘着一枝虬劲的寒梅。
更重要的是,他拇指捻动壶盖底部,借助旁边火把的光亮,看到了内壁用极微小的古篆阴刻而成的一个字——“忠”!刀锋刻痕,清晰无比。
周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清理的拖拽声。
王铮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比此刻黎明前夜风更凛冽、更幽深的寒芒。
“杨国忠赏心腹死士的贴身信物…”他那石刻般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密探,“那老家伙…韩承嗣?好,好得很!锁琵琶骨,扔水牢!派张麻子去伺候他。”
提到“张麻子”时,旁边有人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那家伙在吐蕃边地熬过鹰,知道怎么在皮肉无损的情况下,让一个人把心肺都掏出来抖给你看。舌头,务必给我撬开!他知道的,绝不是这两条小鱼那么简单。至于那女人…”
他语速毫无起伏,停顿间甚至带着一丝处理垃圾的平淡,“处理干净点,扔去西郊乱葬岗最深处。嗯,告诉城狐社鼠们,天亮之后,那里…加餐了。”
最后的轻描淡写,让听者骨髓都渗出寒气。
与此同时,伪相府内院,昔日杨国忠的核心书房。
与庭院里的忙碌喧嚣不同,这里的空气仿佛凝滞。
浓郁得令人头晕的焦油灯烟味、墨汁味,被一股更为霸道的气味彻底压倒——那是新鲜血液大面积浸染木质、皮革、纸张后特有的甜腥与浓烈的铁锈混合的恐怖气息。
一方宽大、沉重的紫檀木书案上,狼藉不堪。
灯油泼洒晕染开大片的深褐色油渍,上好的宣纸、奏折、账簿凌乱不堪地浸泡其中,与粘稠发黑、几乎凝固的人血混融在一起,在几盏同样泼溅了油污和血点的青铜牛角烛台摇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地狱图卷般的污浊与狰狞。
书案中央,一方被强力打翻后又粗暴掰正的黄金兽首印钮斜躺着。
兽首狰狞,张牙舞爪,象征着昔日权力的爪牙。
纯金的光泽被厚厚的、半凝固的暗红血污覆盖,更显诡异阴森。
印钮底座边缘,有几道深深的、凌乱的抓痕,那是垂死者徒劳的挣扎留下的绝望印记,仿佛还在无声地嘶嚎。
甲娘就站在这张象征毁灭的书案前。
她身着一身近乎墨色的玄甲,甲片细密如鱼鳞,贴合着她修长流畅的身形曲线,肩吞兽首,腰束玄带,将她的英挺衬托得淋漓尽致。
灯光在她线条冷硬如玉石雕琢的侧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阴影,长睫垂下,遮住了那双深潭般难以窥测的眸子。
她没有看脚下的血污,目光牢牢锁定在那方浸满杨国忠鲜血的伪相印上,沉默如山岳。
在她旁边,一个身穿靛蓝色布袍、背着精巧木箱的干瘦老人正佝偻着腰,屏住呼吸操作。
他是绣衣使专门负责器物痕检的老匠人崔三指。
他用特制的细头镊子夹着一小片特制的、略带粘性的薄皮纸,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印钮底座靠近指爪抓痕边缘的一处微凹上,轻轻按压。
又用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银针,小心剔弄着嵌入印钮雕花缝隙里的一点点极其细微的灰绿色粉末状物质。
片刻,崔三指如释重负般直起腰,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声音里带着难以遏制的激动和职业的兴奋,压低到只有近前的甲娘能听见:“大人!成了!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箱中取出几张宣纸,上面用近乎透明的淡墨,清晰地拓印出了那几道血指痕的每一个深浅、每一个分岔、每一个因用力方向和骨节摩擦留下的细微纹理。
“指甲断裂前嵌入木屑的角度、右手中指第三指节压痕最重…尤其是这个!”他指向其中一张纸上专门拓印的凹痕旁微小的点状压印,以及旁边纸包里的少量粉末,“这是痕粉!伪相府小书房密匣夹层里特有的防潮药粉!还有这些嵌入的织物纤维,应是杨贼挣扎撕扯时,袖口内里锦缎所致!”
“最关键是这些抓痕的方向和力度——从正面右斜下方向左上方拼命抓挠!血印之下的指甲碎屑方向和施力模型也完全印证:他是被正面压制、脖颈被用力扼住(或重器撞击)倒地后,于濒死弥留之际,用仅存的左手扒住书案边缘想爬起,绝望挣扎所留!分毫都做不得假!”
甲娘的目光终于从狰狞的血印上移开,仿佛穿透了眼前污浊的空气,看到了那个曾经权倾朝野、如今像蛆虫一样在血泊中徒劳扭动的身影最后的绝望瞬间。
她唇线紧抿成一道锐利的直线:“印在,故事便在。杨暄,听闻老父竟引狼入室,勾结吐蕃出卖宗庙,痛心疾首,怒发冲冠,不得已才‘舍身除逆,大义灭亲’的‘心路转折’,每一份‘细节’都必须‘鲜活’,必须‘刻骨铭心’。”
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铁血,“我要在明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成都街面上时,这些‘忠孝节义’的故事,必须从这个城的每一个茶肆、每一个勾栏、每一个走街串巷的说书人口中,惟妙惟肖、感人肺腑地流淌出来!悲愤、崇敬、唾骂,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要到位!让这面‘大义’的旗帜,染着逆贼的血,插遍蜀中!”
“属下明白!这拓印和物证稍加‘润色’,立刻送往各处‘暗点’!”崔三指眼中精光四射,如同打造出一把绝世神兵的工匠。
甲娘微微颔首,不再看那方承载了无尽阴谋、权力和最终毁灭的兽首印,目光投向窗外。
黎明前夕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上。
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疲惫,如同蛛网般悄然攀上她冰封般的眼底深处。
“城防如何?”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是公事公办的冷硬。
旁边一名身着不良人高级尉官服色、名叫石方的壮汉立刻踏前一步,抱拳沉声道:“回主事,赵家控制的东门守备营队副已被我们策反的队正周彪亲手斩杀,营队残部已被控制,东门钥已在我们‘协助’下被周彪接管!”
“张家三百家兵精锐已尽出,联合不良人小队,正全力弹压溃兵,已击杀三股趁火打劫者,斩首百余级,但……”
他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各门守军本就鱼龙混杂,有原剑南节度府的旧部,有杨国忠入蜀后收编的降卒,有前线败退下来的蜀地各州残部,还有强征的民壮。此刻人心惶惶,皆如惊弓之鸟!光凭几家大族弹压私兵和我们零散人手,力量不足以完全控制全城局势,尤其他们需要一个足够分量、足够名正言顺的人出面统帅,否则…恐再生巨变!”
……
成都城内,如同一座巨大的、血肉模糊的蜂巢。
每一座高墙围起的坊门都被死死封住。
各家大族的私兵,身披坚甲,手持利刃,沉默地伫立在坊门两侧或墙头,火把的光芒照亮他们警惕而略带麻木的脸。
坊墙有效地阻隔了大部分的声音,但并非完全隔绝。
一些坊内深处,传来被极力压抑的、短促尖锐的哭嚎,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但往往很快就被外面更密集的铁靴踏地声和刀剑低鸣粗暴地打断、淹没。
宽阔的主干道上反而成了真正的危险之地。
失去指挥、或刻意躲避绞杀的小股溃兵如同受惊的蜈蚣,在街巷边缘阴影中慌乱地游窜。
他们衣甲残破,神情惊恐或麻木,手中兵器大多成了拖累或拐杖。
当他们偶尔撞见打着张家、李家旗号的私兵队伍,或者更可怕的、如同幽灵般无声扫荡而来的绣衣使、不良人和特战队杀手小队时,便会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嚎叫,如同被堵了洞的老鼠般,慌不择路地向着更加狭窄幽暗、如同迷宫般的小巷深处亡命奔逃,只留下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和几声零星的兵刃交击及濒死哀鸣,很快又沉寂下去。
在这片由混乱、恐惧、镇压构成的血腥旋涡中心,矗立着一座庞大而威严的黑色建筑群——伪朝兵部衙署。
它如同暴风雨眼一般,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死寂。
与城内其他地方的火光和人影晃动截然不同,这里仿佛被沉入幽深的水底。
高耸的黑色衙署大门如同巨兽闭合的嘴,紧紧关闭,拒绝任何窥探。
门前站立的守卫士兵数量远超平日,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他们身穿厚重的明光甲,手中长矛斜指地面,矛尖闪烁着幽幽冷光。
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都刻满了极度的紧张和恐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握住矛杆而泛白凸起。
目光如同受惊的毒蛇,警惕而凶狠地扫视着衙署前空旷广场、以及对面街巷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阴影,那神情,与其说是忠于职守的护卫,不如说是随时准备暴起撕咬、同归于尽的困兽。
衙署高大围墙的墙根下,几滩颜色深得发黑、边缘尚未完全干涸的湿润印记新鲜得刺眼,散发着新鲜血液特有的浓烈铁锈腥气,无声地向这片死寂的空气宣告着不久之前,那些妄图接近报信或窥探的“眼线”和“传令者”的悲惨下场。
空气冰冷得如同冻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
衙署大堂深处,灯火通明,燃烧的鲸蜡灯盏发出嘶嘶轻响,光线明亮刺眼,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森冷寒意。
堂内空间轩阔,巨大的金丝楠木柱子支撑着高挑的穹顶。
墙壁上悬挂的几幅猛虎下山图,墨色淋漓,虎目圆睁,獠牙外露,在晃动的烛火映照下,仿佛随时会扑出画面,择人而噬。
图轴下方的兵器架上,陈列的刀枪剑戟早已撤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冰冷架子,反射着幽光,更添肃杀。
大堂中央最深处,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厚重的虎皮交椅上,端坐着一人。
正是伪朝大将,官封“镇西将军”、名义上统领成都及周边防务的卢少斌。
这位正值壮年的大将,生得魁伟异常,肩宽背厚,坐在交椅上亦如磐石般稳沉。
一身做工精良、擦拭得锃亮耀眼的明光铠,金线勾勒的兽吞肩、护心镜上的凶兽錾刻,无不彰显其身份威仪。
然而此刻,这身象征武力与权势的铠甲,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将他紧紧禁锢在这方虎皮交椅之上,烫得他灵魂几乎出窍。
他年约四十,一张典型的北方武人面孔,肤色较深,如同被高原罡风烈日常年吹打过的岩石。
鼻梁高挺坚毅,下颚方正,线条刚硬。
但此时,他那眼神凝固了,混杂着滔天的暴怒、极致的茫然以及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
堂下左右,侍立着数名同样甲胄在身的武官,皆是他心腹。
其中一员偏将,姓胡,脸上带着一道尚在渗血的细长口子,应是乱斗中留下的痕迹。
他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砂砾在喉管中摩擦:“将军…外面…外面都乱了套了…相府…相府怕是…没了啊!杨相…他们…他们……”
“闭嘴!”卢少斌猛地抬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金铁摩擦的轻响。
他像一头濒死的雄狮发出沉闷的嘶吼,胸膛剧烈起伏,压抑的怒火在胸腔内轰鸣。
巨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覆盖着铠甲的膝头,指骨根根暴起,包裹指节的熟牛皮护腕都被深深掐陷进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那即将喷薄而出、足以掀翻整个大堂的毁灭欲望。
他并非为杨国忠那个刚愎自用、贪婪无度的死鬼悲痛。
他是为了自己!为了卢家!这场如同晴天霹雳般的血腥政变,以及随之崩塌带来的、足以将整个成都卢氏彻底碾碎的家族危局!
他们成都卢氏虽然与已经被裴徽几乎已经灭族的范阳卢氏没法比,但也是蜀地顶尖豪门世家,特别是在蜀地军中颇有威望,世代有人为大将。
在蜀地、在成都开化坊那连绵的宅邸、祠堂里供奉的祖先牌位、庭院中白发苍苍的族老们、还有那些尚在襁褓中咿呀学语的稚嫩孩童……族人不少于数千人。
杨国忠这个疯子!如果他真的……真的勾结了吐蕃……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带着剧毒尖牙的妖蛇,每一次从心湖深处窜出,都狠狠地噬咬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痉挛。
杨国忠带着李玢重回蜀地以来,卢氏便被迫攀附杨氏,虽然远没有达到盘根错节,但其实在双方共同努力下已经枝蔓相连。
杨府这棵大树轰然倒塌,溅起的泥垢毒浆足以淹没整个卢氏!
他脑中仿佛已经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如狼似虎的不良人和绣衣使手持锁链闯入开化坊时踢翻香炉的巨响!
是族产被抄没充公时箱笼碰撞的嘈乱!
是祠堂被推倒时祖宗牌位砸落尘埃粉碎的脆响!
是白发苍苍的二叔公被粗暴拖行时绝望的呼喊!
是娇弱的妻女和懵懂的幼儿被塞进囚车时惊恐的哭嚎!
是成都街巷两旁无数平民百姓扔来的烂菜叶、臭鸡蛋和足以蚀骨灼魂的、永远洗刷不掉的唾骂!
那声音汇成滔天巨浪,在他耳边反复轰鸣!
另一个年轻的校尉,姓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带着哭腔道:“将军!城里的兵…更乱了啊!没有号令,没有主心骨…现在不良人、绣衣使和那几家四处清剿,张家赵家的私兵到处乱窜杀人…我们的人找不到统领,再这么下去,不用外面打,我们自己就…哗…哗变了……”
最后的两个字几乎是用气声挤出来的。
钱校尉的话被卢少斌那倏然投射过来的眼神瞬间冻结。
那不是看心腹的眼神,那是即将彻底疯狂、择人而噬的猛兽盯上猎物的森寒目光!
充满了足以烧毁一切的暴戾和一种令人彻底绝望的癫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紧绷到极限,几乎要炸开时——
“砰!!!”
大堂一侧巨大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巨力猛然从外撞开了一道缝隙!
沉重的门扇撞在门后顶着的粗大木楔子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门扇剧烈摇晃,尘土簌簌落下。
一道身影带着浓烈的血腥气、湿冷的夜露气以及无法遏制的恐惧气息,踉跄着扑入大堂。
是卢少斌的亲兵队长张勇!他身上黑色皮甲有多处刮擦凹陷的新痕,手臂护甲更是沾染着大片黏腻的暗红,显然刚刚经历过搏斗。
他顾不得许多,单膝狠狠砸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膝盖撞击的巨响如同擂鼓:“将军!门外…门外来了个…来了个女子!!”
“什么?!”胡偏将差点跳起来,手中已不自觉地按住了刀柄。
张勇猛地抬头,脸上肌肉因极度的惊惧而扭曲:“就…就一个人!单枪匹马!骑一匹黑马停在门前广场中央!她自报身份说…说是…甲娘!”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吐出后面的话,如同吐出毒蛇的信子,“她说…有要事相商!关乎成都存亡!更关乎将军您…阖族上下的性命!!”最后半句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甲娘?!!!”这个名字如同火星溅入满堂的烈火药桶!
“呛啷——!”
“呛啷——啷——!”
一连串密集刺耳的金铁摩擦、撞击声骤然爆发!
几乎在张勇吐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包括胡偏将在内的七八名武官如同预先演练过一般,以惊人的速度、整齐划一地悍然拔出了腰间的横刀或佩剑!
刀剑瞬间出鞘的冷冽寒光匹练般交错,在摇曳的烛火中汇聚成一片死亡的金属风暴,卷起森然杀气,如同狂涛巨浪,以无可阻挡之势,轰然涌向那门缝!
杀气瞬间凝如实质!空气变得如同凝固的铅汞!
卢少斌的反应更为恐怖!
他猛地从虎皮交椅上完全挺直了身躯!
那瞬间爆发出来的凶厉气势,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骤然苏醒,沉重的虎皮交椅都被这骤然爆发的力量推得向后倾斜,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
原本只是布满血丝的双眼瞬间充血通红,眼球几乎要凸爆出来,瞳孔却猛然收缩至针尖大小,放射出如同血狱饿鬼般的骇人凶光!
握住腰间横刀刀柄的右手青筋暴起,粗壮的指节发出细微的“咔嚓”错响声!冰冷的镔铁刀柄纹路深深嵌入掌心肌肤,传来的坚冰触感勉强压抑着那快要冲破胸膛的、毁灭一切的冲动!
“长安皇帝裴徽的爪牙!绣衣使的蛇首!她竟敢…竟敢孤身到此?!自投罗网?来收编?来诱杀?还是…”脑中念头电闪,惊疑、暴怒、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瞬间炸开、交错!
杨国忠倒台身死,尸骨未寒, 对方就如此迅疾、如此凶悍地探到了他卢少斌的心窝里?!
“让她——”卢少斌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刺耳得如同两块干裂的糙石摩擦,“进——来吧!!!”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万年寒冰的毒针,要钉穿门外之人的心脏!
沉重的、覆盖着厚重铜钉的衙署大堂正门,在数名亲兵拼尽全力的推拉下,伴随着门轴发出沉重刺耳的、如同濒死哀嚎般的“嘎吱——咔咔”声,缓缓洞开,露出了门外浓墨般的、依旧不见丝毫天光的死寂广场!
光芒晃动,一道孤绝的身影踏着这沉缓开启的迎客之门投射而入的光线,从容步入了这弥漫着浓烈杀机和刺骨寒意的修罗场核心!
与所有人预想中截然不同。
没有身着象征绣衣使头目的猩红袍服,没有披挂任何闪亮的甲胄。
映入大堂内无数双充满杀意与惊愕的眼睛中的,竟然是一抹突兀的素青色!
一身剪裁极为利落、便于行动的素青色劲装,紧束的腰身勾勒出挺拔流畅的线条,宽袖窄口,无风自动。
没有任何金属的光芒,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一片清冷如月光下竹叶的颜色。
纤细的身躯在两侧林立、拔刀相向、全身肌肉紧绷、散发出浓郁血腥与狂躁气息的铁甲武人包围之下,显得如此单薄,近乎脆弱!就像一片青叶误入布满尖刀的刑场!
然而,正是这极致的反差,带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压迫感!
昏黄闪烁的烛火勾勒出她的面容轮廓。
肤质细腻近乎无暇,五官清晰如玉石雕刻,精致却毫无暖意。
一双眸子沉静如无波的古潭,深不见底,却又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玉。
额前鬓角一丝碎发被开门涌入的夜风轻轻拂动,在光洁的脸颊边飘舞。
她步履稳定而无声,一步,一步,踏入这足以撕碎任何人的金属杀阵,神色平静得如同行走在自己的园中,没有一丝怯懦,没有半分挑衅,更无丝毫“滚进来”的仓皇。
她的目光甚至未曾向两旁那冰冷锋锐、随时可能撕咬而至的刀锋瞥去一分。
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径直穿透空间,跨越所有阻碍,如同两柄无形的冰锥,稳稳地钉在了主座之上,那名呼吸粗重、面目狰狞、如同即将喷发火山般的卢少斌脸上!
十步。
她在那象征蜀中军事最高权柄的紫檀木公案前十步之遥处,稳稳站定。
身形挺直如雪松。
既无下拜行礼的谦卑姿态,也无傲然挑衅的桀骜之姿,只是微微颔首,清冷的嗓音如同冰泉滴落在幽谷石面,清晰地在死寂的大堂内每一个人的耳边响起:
“卢将军。”
如同往滚沸的油锅之中猝然泼入一瓢冰水!
这平淡到没有丝毫波澜的称呼,瞬间引爆了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卢少斌身后左侧的胡偏将,这位昨夜经历了家族清洗、内心被恐惧和暴怒啃噬的勇将,此刻再也按捺不住这诡异平静带来的窒息压力!
他手中沉重的镔铁横刀向前一送,刀尖带着破空锐啸,隔空遥指甲娘眉心的位置!
嘶吼声中充满了极致的怨毒和疯狂的宣泄,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彻底劈叉、走调:“妖妇!绣衣走狗!你敢…你敢孤身踏进这兵部大堂?!昨夜相府血流成河,相爷死状凄惨!今日成都尸横遍地,万民哀嚎!哪一桩?!哪一件?!没有你这毒妇的蛇蝎手段?!今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正好!正好取了你项上头颅!祭奠相爷杨公——在天之灵!!”
这泣血般的嘶吼如同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那几名年轻校尉早已被恐惧和杀气冲昏了头脑,此刻神经被彻底点燃,齐齐从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杀!!”
呛啷啷刀剑齐举!数道冰冷刺骨、饱含怨念的杀伐之气如同无形的绞索,裹挟着寒光闪闪的锋刃,瞬间将甲娘那孤弱的青色身影彻底笼罩、锁死!空气仿佛被这股杀气冻结成坚冰,连燃烧的烛火都为之猛烈摇晃、窒息欲灭!
甲娘依旧稳稳站立,如同狂风中扎根万丈悬崖的古松。连那纤长的睫毛都没有眨动一下。
那劈面而来的刀风、直刺眉心的刀光、足以撕裂胆魄的嘶吼,对她而言,似乎只是拂过青衫的微弱气流。
她没有回应胡偏将那字字泣血的斥骂,目光始终沉静,如千年寒冰,牢牢锁住卢少斌那双在暴怒惊疑背后,却难以抑制地透出对家族倾覆恐惧的眼睛。
她唇齿轻启,清晰、平稳,如同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每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压下了所有的咆哮和杀意:
“杨国忠,引南诏乌蛮入寇西川,致使南境数城破灭,生灵涂炭,数百里哀鸿!又在成都城外纵容象兵欺辱良家女子,其罪,昭昭!其恶,罄竹难书!”
她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判意味,“蜀中巨患,祸根之源!在此!岂不除之?!有其父如此悖逆人伦,罔顾苍生,杨暄公子虽纨绔,骨子里的血性尚未磨灭!忍无可忍,方才行此雷霆之举,大义灭亲!于理,除此国贼巨恶,乃巴蜀百万黎庶之大幸!天降甘霖!于情,亦足见这莽莽天地、浩荡乾坤之间,尚有公理昭昭,人心未泯!!试问,此举,何错之有?!!”
最后的反驳,如同雷霆直贯心魄!
“阁下……胡说八道!”
卢少斌胸中压抑的火山彻底爆发!
他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腾”地从虎皮交椅上弹射而起!
动作之猛烈,带起的劲风将背后沉重的椅子撞得倒飞出去,“砰”的一声巨响砸在墙壁上!
巨大的手掌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地一声拍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大案之上!
“哗啦——哐当!!!”
那只一直被孤零零搁置在案几一角、无人敢碰的龙泉青瓷茶盏,应声跳起,随即失去所有支撑,旋转着狠狠摔落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之上!
伴随着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里面早已冰凉的茶汤连同碎瓷片猛烈泼溅开来,褐色的污渍像墨点般染在金砖上,几滴冰冷的茶汤甚至溅到了卢少斌的靴面和甲胄下摆!破碎声如同一面破裂的鼓,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大——义——灭——亲——?!!!”卢少斌的怒声咆哮如同惊雷,在大堂内疯狂回荡、炸裂,震得人耳膜嗡鸣!
他面孔扭曲得如同恶鬼,那道疤痕更是充血胀红,几欲爆开!
“悖逆人伦!禽兽不如!天地不容!你这妖妇!竟敢…竟敢在这肃杀之地!用这等颠倒乾坤、混淆黑白的邪魔妖言来蛊惑人心?!不过是想借那杨家纨绔废物的刀替你清道罢了!还想把所有人当傻子哄骗?!!”他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破虚空,指着甲娘的鼻尖。
那只按在腰间横刀刀柄上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骨节爆响,青筋如虬龙盘绕,沉重的镔铁横刀发出急促而低沉的嗡鸣,仿佛随时将化作噬人的恶蛟,出鞘饮血!
“天理?”甲娘唇边那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弧度,蓦然扩大!
那是一个饱含极致嘲讽的冷笑,如同极寒地狱刮出的风,没有任何温度,只有足以冻结骨髓的讥诮和杀意!
她的声音陡然扬高,如同淬了毒药的钢鞭破空抽打,带着刺耳的、直击灵魂的锐利!
狠狠抽打在卢少斌和所有将校刚刚被怒火点燃的心尖之上!
“杨国忠为了一己苟延残喘,继续他那无边的富贵荣华,不惜勾结那更加凶残、更加暴虐的吐蕃蛮夷!意图引其铁蹄践踏我蜀中锦绣山河!!卢少斌!你坐镇蜀西边陲多年!与吐蕃在边关劫掠贼人也发生过冲突!敢问你这伪朝大将!此等引狼入室!祸国殃民!认贼作父!出卖祖宗基业的万世大罪!又合了哪般狗屁不通的‘天理’?!!”
“吐——蕃——?!!”
两个字!
如同九霄神雷带着灭世之威,在已经近乎沸腾的大堂内炸开!威力远超先前!
卢少斌如遭九天雷劫!
魁梧如山的身躯猛然剧震!
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万斤巨锤正面砸中胸口!
脚下不稳,“噔噔噔”连退两步!脚下沉重带钉的战靴在光滑的金砖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按在案几边缘支撑的手掌五指贲张,深深陷入坚硬的红木桌面,几乎要抠出五个指洞!
那张刚被暴怒烧得通红的、带着狰狞刀疤的脸庞,血色如同被瞬间抽空,变得惨白如鬼!
惊骇和难以置信彻底撕裂了他脸上的暴戾!
尖利的吼声从喉咙里失控地冲出,尾音疯狂地颤抖上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打鸣:
“你——你血口喷人!!!!”声音撕裂,充满了崩溃前的疯狂否认!
“噗通!”“当啷!”
堂下几名年轻校尉手中的兵刃脱手坠地!
包括钱校尉在内,所有人的脸色在瞬间齐刷刷惨白!
眼神中填满了恐惧,如同溺毙者看到深海巨兽!
勾结吐蕃?!引狼入室?!杨国忠疯了?!
这比引南诏乌蛮叛逆严重千百倍!
因为南诏名义上一直是大唐属国,甚至南诏国主都必须由大唐皇帝册封,才能算合法。
而吐蕃人那可是大唐百年死仇。
如今引百年死仇入蜀,那是真正的亡国灭种!
是把整个蜀地、乃至整个大唐西南门户都彻底卖给嗜血的豺狼!
这是要把所有人都绑在万劫不复的耻辱柱上,再被异族的马蹄彻底踏成齑粉!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大手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狠狠挤压!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如同风箱拉动般的、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汗水瞬间浸透了所有人的后背!
“血口喷人?”甲娘唇角的冰冷笑意如同永不融化的寒冰。
她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冷酷,从左侧紧束的袖口内袋中取出一个轻薄却异常平整的信封。
信封纸质是上好的薛涛笺,细腻光滑,但此时边角却被粘稠、深沉的暗红色污垢浸透,散发出浓烈的腥甜气息。
她将其轻轻搁置在卢少斌面前那冰凉光滑、尚残留着一汪冰茶水和碎瓷片的紫檀木大案之上。暗红的血污在案几上缓缓晕开了一小片。
紧接着,她右手一翻,掌心稳稳托出一块巴掌大小、用特制硬纸精心封固之物。
透过那层薄纸,清晰可见下方是一枚以精铁拓印而成的令牌形状!令牌整体呈不规则长方形,厚重之感扑面而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上拓印出的中央图案——一轮极其模糊、线条粗犷扭曲、带着异域神秘感的太阳轮廓!
太阳下方,则拓着半截雕刻风格狞厉、充满杀伐之气的箭尾形状阴刻线条!
“昨日酉时三刻,”甲娘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深渊之底的冰泉流动,带着一种刺骨的、洞察了一切阴谋的寒意,“杨国忠心腹门客之首韩承嗣!腰佩此铁牌信物,由成都西门而出!出城后折向西北!快马加鞭,直奔三阳驿而去!”
她声音陡然加重,“所为何事?!正是为迎接那即将扣关的吐蕃铁骑先锋!充当引路鬼,让吐蕃大军轻而易举的穿过七道天险关隘!!”
她修长冰冷的手指如同审判之矛,精准地点在那硬纸封托之上,点向令牌拓片那奇异的、充满野蛮力量的箭尾图案,“卢少斌!你久在蜀西边陲,与吐蕃‘飞鹰’探子、‘雪狼’骑手也算交过手,知道吐蕃赞普用以号令最紧急军务、传递最隐秘军令的‘金箭急令’符牌形制,与这枚令牌的图案、风格…”
她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卢少斌已经变得空洞的眼眸,一字一句拷问:“可有——几——分——相——似——?!”
她的手指微移,指甲轻轻敲在那染血的薛涛笺信封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此函虽在拦截韩承嗣途中,被其死党拼死护卫、仓促间只撕下半页…”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冷酷,“然韩承嗣被我方格杀前,重伤弥留之际亲口供认不讳!此乃杨国忠亲笔手书!上面…盖着伪相私章及新鲜的血指印!!至于信函内容…”
她微微前倾,那冰冷的视线几乎要刺穿卢少斌的颅骨,“韩承嗣临死前犹自喃喃,要将此信亲手交予…‘奔狼王帐’之手……将军!你此刻…当真还猜——不——出吗?!!!”
“奔…奔狼王帐?!!!”卢少斌身侧另一名魁梧的黑脸参将失声骇叫!那是吐蕃坐镇川西边境最为凶名昭着、杀人盈野的先锋大将!其嗜血残忍之名可止小儿夜啼!
卢少斌整个人如泥塑木雕!
魁伟的身体僵硬在原地,唯有眼珠剧烈地颤抖着,死死钉死在案几上那两样东西之上!
那奇异的箭尾太阳拓片图案,如同剧毒的钩索,瞬间穿透了他坚硬的外壳,勾起了脑海深处封存已久、却早已镌刻在骨子里的血腥记忆!
几年前,嘉州边市!那个被他亲手带队截杀的吐蕃传令兵!浑身被射成刺猬,临死前犹自想点燃怀中秘信!最后被他亲兵从对方犹带体温的怀中硬生生拽出来的那枚坚硬铁牌!
那上面,可不正是带着几分这样太阳和箭矢的烙印?!
只是细节略有不同!可那份粗犷、狞厉、野蛮的风格,一模一样!
瞬间与眼前这冰冷的拓片彻底重合!
那染血的薛涛笺信封,那刺目惊心的粘稠暗红……韩承嗣!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脑髓!
这几日他确实数次想寻此老狐狸,探听杨国忠深居简出的用意,却屡屡被搪塞!
还有杨国忠近些日子的反常!
深锁书房,暴躁易怒,对他咆哮斥骂过军备懈怠后,又在一次秘密召见时,拍着他的肩膀,许诺过事成之后,蜀中军权尽付与他卢家,外加黄金万两……那“富贵”二字,此刻想来,简直字字染血!
“勾结吐蕃?!引狼入蜀?!!”卢少斌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怖寒意,如同万载玄冰化成的锁链,瞬间狠狠缠住了他的心脏,勒紧!挤压!
几乎要生生捏爆!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他头晕目眩,几欲窒息!
杨国忠!这个疯子!这个该死的蠢货!!这哪里是引狼入室?!这分明是要将他卢少斌,连同他蜀地卢氏一族的祖坟都一起掘开,挫骨扬灰!
钉在万世不得翻身的叛国柱上!永堕无间地狱!
更要命的是,那些吐蕃蛮子!毫无信义可言!屠城戮民是家常便饭!
一旦将这些年在西北山道中修建阻拦吐蕃大军入蜀的七道天险关隘打一,让吐蕃骑兵涌进这毫无防备的蜀地和成都城……他卢家满门?!
那些尚在长安的老弱妇孺?!他仿佛瞬间看到了开化坊那熟悉的、宏伟的卢氏府邸大门被沉重的攻城锤砸碎!
看到了白发苍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族长被凶狠的甲士拖着发髻从祠堂里拖拽出来,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
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与无助!
看到了娇妻美妾们惊惶失措中被撕扯着拖向不知名角落时的凄厉尖叫!
看到了幼子稚女被当作牲畜般驱赶,在混乱中被马蹄踏碎……
那些曾在边关亲眼目睹过的、被吐蕃劫掠后的村落惨状碎片——滚落泥泞的老弱头颅、残肢断臂、挂在烧焦树杈上的布条和女子长发
……此刻如同无数破碎的、染血的噩梦画面,疯狂地向他脑中黏合、放大!
最终汇聚成一幅清晰无比的景象:蜀地卢氏的宗祠被点燃,熊熊烈火中祖先牌位成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