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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座之下的王准,这个一向以阴冷、自制着称的不良府大统领,在听到“实缺官职”四个字时,苍白的脸上猛地涌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潮红,如同被滚烫的鲜血泼中!

他倒吸一口凉气,胸腔剧烈起伏,随即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极地冰峰反射烈日般的慑人精光!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阴鸷与震惊转化为对帝王宏图伟略的五体投地之服,猛地深深拜伏下去!

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陛下圣明!烛照万里!洞察幽冥!此榜……此榜一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必将天下震动!何止调动市井泼皮、江湖草莽?那些蛰伏山林的亡命巨寇、手握家兵心怀大志的地方豪强、身怀绝技却因出身低贱而郁郁不得志的民间高手……必将如嗅到血腥的群鲨,倾巢而出!争先恐后,扑杀国贼!!”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几乎化为实质的火焰,那是一种洞悉人心、预见未来的狂热。“以‘侠义’之名,行‘报国’之实!更兼‘入仕’青云之阶……此乃……此乃化江湖草莽为帝国干城!将地下汹涌暗流,引为陛下御用之江河!”

“从此,伪朝门阀之细作,敌国奸佞之爪牙,将如过街之鼠、瓮中之鳖,陷入我大唐亿兆子民铺就的汪洋大海!无所遁形!十死无生!这……这才是我大唐真正的,无远弗届、牢不可破的天罗地网!陛下胸襟气魄,王准……心服!口服!万万服膺!”

裴徽没有说话。

他缓缓端起面前那盏已经不再沸腾、色泽转为温润碧绿的茶汤。

青瓷白釉,映衬着茶汤如最纯粹的美玉。

袅袅热气,再一次柔柔地模糊了他唇边那抹掌控乾坤、挥斥万方的笑意。

他轻轻吹开浮在面上的几根细毫,浅啜一口。

清新的茶香带着一丝微苦的禅意,在唇齿间温柔地弥漫开来,仿佛刚刚那足以撕裂朝堂、颠覆乾坤的宏图大略,只是一缕随茶香便可化去的浮尘。

“不错。” 他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温和,如同拂过大地的春风,但那温和中蕴含的力量,却足以让山河改道,沧海桑田。

“与其我们费尽心力,在暗无天日的泥泞沟渠中追捕那些令人作呕的老鼠……不如让阳光,普照下去。”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殿宇阻隔,看到那即将席卷万里河山的磅礴洪流。

“让每一个角落都曝于光天化日之下!让每一个我大唐的子民……都成为朝廷的耳目,成为扞卫他们父母妻儿、田产家园的……最坚固的壁垒!”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寂静的偏殿内回荡,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开始:

“这,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这,才是……我大唐江山永固、千秋不败的……根基!”

……

……

新一期的《天工快报》,像滚烫的熔岩,猝不及防地冲入喧嚣市井之中。

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瞬间点燃了整个城市的狂躁与沸腾!巨大无形的能量以帝国心脏长安为中心,如同失控的燎原野火,带着撕裂长空的狂暴气势,卷过巍峨城池、驰道驿站、村落渡口,瞬间点燃了整个帝国的情绪!

……

午后的日光带着慵懒的尘埃,懒洋洋地照在茶馆油腻的八仙桌上。

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那声“啪!”脆响,如同旱地惊雷,瞬间压下了满堂嗑瓜子、扯闲篇的嗡嗡声,所有茶客的脑袋都下意识地转向高台。

“书接——上回!”那留着山羊胡、穿褐色长袍的说书先生,唾沫星子在午后的微尘中飞溅,声音陡然拔高,仿佛利剑出鞘!他单手作挽弓状,目眦欲裂: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天工城外,‘嗡——’!一声可怕的巨响破风而来!不是一支!是数十支!破甲重弩!带着倒钩的、淬了毒的精钢箭头!撕裂长空!如蝗蔽日!直射御辇!!!那车夫老王头……半个脑袋‘噗’地一声就被掀飞了!鲜血……喷溅得像开了染坊!”

他猛地挥舞手臂,如同身临其境的卫士,“圣驾危矣!就在千钧一发!龙辇旁的忠勇护卫——‘虎牙郎将’赵信!大喝一声:‘誓死护驾!’猛地一勒马缰,那马儿吃痛人立而起!赵将军竟以身作盾!噗噗噗……三支弩箭!透胸而过!血泉喷涌!可他……

他硬是用铁打的脊梁扛着!血葫芦似的人不倒!马不退!为身后禁军兄弟腾出了反应之机!刹那间!刀光闪烁!箭雨对射!血雾升腾!杀声震破了那天工城的琉璃瓦顶!……”

他描绘得活灵活现,仿佛自己亲眼见证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护驾血战:

“混乱中!又是三个蒙面刺客!从道旁土堆后鬼魅般窜出!手持淬了剧毒的短刃!口喷黑血疯魔般扑向御辇!眼看就要……诶呀!恰在此时!马蹄声如爆豆!烟尘中一道墨色身影快如闪电!那是谁?那便是——不良府天字号都尉‘惊鸿影’柳无眉!一声清啸:‘鼠辈敢尔!’纤手连挥!三道寒星带着刺耳锐啸破空!三个刺客咽喉飙血!连惨叫都未发出便栽倒在地!”

说书人猛地一拍大腿,“什么叫神兵天降?这就叫神兵天降!三炷香!就三炷香的功夫!从圣驾遇袭到贼寇授首!不良府精锐尽出!把这群胆敢犯上作乱、刺杀咱们头顶青天的杂碎!杀了个干净!一个活口都没留!你们说——该不该?!”

“该——!!!” 茶馆内瞬间炸开了锅!群情激愤!怒骂声、拍桌子声、摔茶碗声混作一片!

“杀得好!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这帮没王法的畜生!敢刺杀圣上?!老子的锄头都想去挖他们的心肝!”

“不良府的爷们!好样的!给咱长安人长脸了!”

一张张平日里或是麻木、或是精于算计的脸上,此刻都涌动着最原始的愤怒与对忠勇士卒的敬佩。

一种名为“同仇敌忾”的情绪,在茶水的热气和愤怒的喧嚣中悄然滋生,弥漫。

……

……

这里永远是长安最拥挤、最喧闹的地方之一。

但今日,气氛格外不同。

人群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蚁群,黑压压地挤在几份刚刚浆糊未干的新告示前。

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后面的人根本挤不进去,只能踮着脚、伸长脖子,焦急地向前探问。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衿、头戴方巾的中年落魄秀才,被热情的街坊推到了最前排。

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努力辨认着公文上端严肃穆的字体和鲜红刺目的官印,大声念道:

“……京兆府奉旨昭告天下万民书……”

人群瞬间安静了几分。

“……前有逆党贼寇,丧心病狂,于天工城外,悍然行刺吾皇陛下……”

念至此处,人群中爆发出愤怒的咒骂。

“……幸赖圣天子威灵,忠勇将士浴血护持,不良府雷霆出击,尽戮凶顽……”

有人拍掌叫好。

“……然逆贼羽党未尽,亡我之心不死!为肃清寰宇,佑护黎庶安康,朝廷特设——‘捕谍赏格令’及‘爱国侠义榜’!”

“啥?!多少?!”一个挤在最前面、光着膀子、身上冒着汗碱、肩头还搭着扁担麻绳的精壮挑夫,一听到赏格的具体数额,眼珠子猛地瞪得像铜铃!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陡然拔高,变了腔调:“三……三百贯?!我的……我的老君爷亲娘祖奶奶啊!!”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触电般跳起来!猛地抓住旁边一老农的胳膊,指节用力得发白:

“张伯!听见没?!三百贯!整整三百贯铜钱!堆起来能有俺娘那个土炕高了吧?!买……买啥不够?!够在长安南城买个小院!再娶个丰腴腰细的媳妇!顺义门外最上等的水浇地能买他娘的二十亩!以后老子……老子也能穿绸子挂拐杖当富家翁了?!老天爷开眼!真开眼了!”他的脸因为剧烈的亢奋变得通红,呼吸粗重,眼神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

那被他抓着的老农张伯,同样满手粗茧、一脸风霜。他先是呆滞,旋即浑浊的眼珠子里也爆发出了狼一样希冀的光芒!喉咙里咕噜作响,使劲搓着那双布满老茧、裂纹如同龟裂大地的手掌,声音打着颤:

“不……不止三百贯啊!那秀才还说……十个……十个啥来着?哦对!‘侠义分’!抓一个细作,就能上那个……那个英雄榜!十个积分就行!俺们村东头老赵家那个浑小子赵二虎!从小没爹娘,跟着他那个走南闯北、最后被响马砍死在半道上的舅姥爷学了十年武艺!那小子有把子蛮力!一杆枣木棍舞起来,泼水不进!狗都近不了身!以前尽干些偷鸡摸狗、惹是生非的混账事!三天两头被亭长抓着打板子!这回……这回祖坟冒青烟了!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啊!他要是能……能砍下一个细作的脑袋……那不光是钱!那是光宗耀祖!进了那个啥‘侠义榜’……老赵家的祖宗牌位都得朝南转了!”

老农激动得语无伦次,手指死死抠进自己破旧衣襟的棉絮里。

旁边一个精瘦的、小贩打扮、眼里带着市侩机灵劲的青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他死死盯着秀才念出的那“十贯一条消息”几个字,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他压低声音,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身旁的朋友说:

“十贯……十贯呐……在东西两市,够老子舒舒服服摆上三个月的摊不愁吃穿了!隔壁张屠户家那个二小子,张二愣!整天在丰邑坊斗鸡遛狗,混迹赌档屁正事不干,就是眼贼精!什么生面孔、怪口音、鬼祟举动,他一眼就能瞅出来!上回不就帮着坊正逮了个偷井盖的贼么……嘿嘿,”

他眼中闪着算计的精光,嘴角露出狡猾的笑容,“老子找他!请他在平康坊最好的酒肆搓一顿!灌他两斤黄汤!就让他去各坊乱晃悠!”

“专门盯那些生面生眼的、探头探脑的、打听事儿不着调的!一条有用的消息……嘿嘿,分他一半,五贯!老子也能落五贯!一本万利啊!这生意……做得!”

他已经开始琢磨如何运作他的“情报网”了。

而在人群稍远一点的角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多处打着补丁的儒衫、面容带着长久不得志的愁苦与萎靡的中年书生,此刻如同被一记无形的重锤砸中!

他死死攥着自己唯一还算体面的衣角,指关节捏得青白!

他根本听不清前面人的喧嚣,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被秀才反复念诵、如同仙音纶旨的几个字——“授予实缺官职”!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翕动:“授……官……实缺……官职……”

这六个字仿佛带着霹雳雷霆,将他郁积十数年的屈辱、愤懑、绝望瞬间击得粉碎!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十年寒窗……只换得胥吏白眼……只看得那金榜无名……”

他低声地、一遍遍地呓语,眼中那早已熄灭的名为功名的火焰,如同被泼了猛火油,骤然重新燃起!那火焰不再是清高纯粹的求取功名,而是掺杂了极度渴望与一丝凶狠的强烈野心!

“科举……苦熬……阿谀奉承……看尽白眼……如今……苍天有眼啊!侠义榜……凭本事……真本事!豁出这条腌臜命去!砍他几十个敌寇的狗头!搏一个官身!封妻荫子!衣锦……还乡……”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张贴在城墙上、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色悬赏榜文,那眼神炽热得如同即将扑火的飞蛾!

一股无形的、燥热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狂潮——名为“全民猎谍”的狂潮!

在朝廷告示、说书故事、邻里口耳相传的交汇催化下,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火药桶,瞬间引爆了整个长安城,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巡街的金吾卫校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不再仅仅为了治安,更带着审视与搜索!

隔壁王大婶和张家大娘的闲聊:“哎,听说了么?春明门刘记皮货铺新来的账房,说话总带着怪腔调,像……有点像江南那边?”

“嘶……对哦!昨个儿还看他跟一个胡商模样的在巷口嘀咕了半天……” 原本的家长里短,悄然变成了最原始的情报交流!

市井流言中,关于“生面孔”、“鬼祟行径”、“打听奇怪消息”、“说话带外乡口音”、“出手阔绰行踪不定”的描述,迅速盖过了以往的神怪与花边,成为最热门的话题和最危险的标签!

最显着的变化是——

但凡在长安街头,尤其是在坊市、城门、茶馆、客栈附近,出现一个非本地口音(或是长安各坊间口音都截然不同)、穿着打扮略显不合时宜、行为举止有些躲闪、打听事情过于细致、甚至仅仅是长相被旁边人看着“不像好人”、“不顺眼”的陌生面孔……

立刻!无数道灼热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目光便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那目光里——

有发自内心的警惕(敌寇?)。

有探寻掂量的审视(值多少钱?几个积分?)。

有毫不掩饰的好奇(能领赏吗?)。

而更深、更沉、如同熔岩般在底下汹涌燃烧的……则是对那足以改变一生命运的三百贯铜钱、对那可能挤进前十扬名立万的‘侠义分’、对一个普通贩夫走卒做梦都不敢想的青云正途——官职!所抱有的赤裸裸、毫不掩饰、甚至带有几分疯狂意味的——强烈渴望!

一场由帝国最高权力者亲手发动、以整个天下为棋盘、以煌煌阳谋为旗帜、将亿万黎庶卷入其中的……波澜壮阔的猎谍风暴,已在帝国的心脏长安,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这股暗流之下,惊惶失措的阴影正疯狂逃窜;蛰伏的巨鳄在阴暗角落发出低沉的嘶吼;新的仇恨与阴谋亦在悄悄滋生……

长安城外的官道,烈日灼烤着黄土路面,蒸腾起阵阵扭曲的热浪。

道旁简陋的茶棚,宛如荒漠中的残舟,几面褪色的布幌无力地耷拉着。

棚内,油腻腻的木桌散发出混杂了汗臭与劣质茶末的馊味儿,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执着地撞击着蒙尘的窗棂。

那几个“行商”坐在最外侧的条凳上,身上的葛布衣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盐渍,紧贴在结实的背脊上。

尘土牢牢嵌入了布料纹理,使得本就不甚光鲜的衣物更显落魄。

领头汉子张屠端起粗瓷碗,浑浊的茶汤打着旋,浮着几片几乎融化的碎茶叶梗。他咕咚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劣质的苦涩直冲脑门。

“呸!”坐在他对面,叫李三的精瘦汉子啐了一口泥痰,低声抱怨,“这他娘的是茶?刷锅水都比这好喝!”

“少废话,喝完赶路!”张屠瞪了他一眼,眉宇间锁着一丝焦躁。他们脚边几个用粗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沉重异常,坠得袋口深深勒进泥土里。

包裹形状各异,却不像是寻常的山货干果。

茶棚老板姓王,人精瘦得像风干的腊肉,背脊佝偻着,脸上却堆叠着极其市侩又热络的皱纹。

他拎着硕大的长嘴铜壶,慢悠悠地走过来,“几位客官,天热辛苦啊,再添点开水?”他的声音干哑,带着长安城底层特有的油滑腔调,目光却像最灵巧的梭子,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几个包裹的轮廓,尤其在那几双沾满泥泞、靴筒边沿却意外挺括的牛皮短靴上,停顿了一瞬。

“啊,老板好眼力,”张屠含糊地回应,试图让声音显得豪爽些,“可不是嘛,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但那个“天”字,尾音还是下意识地微微上挑,泄露了蜀中方言的根脚。

王老板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蜀中来的?哎呀呀!不容易不容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刀兵四起,到处乱糟糟的,几位敢走这趟商路,那真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喽!听说前阵子还有伙马贼,就在北边那片林子里劫了队过路的商旅,啧啧,惨啊!”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熟练地续着水,滚烫的开水注入碗中,激起沉闷的水泡声。

棚角,伙计栓柱,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带着懵懂和几分讨好的傻气。

他拿着快看不出颜色的破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旁边空桌的油腻桌面。

耳朵却支棱着,几乎竖了起来,眼角的余光如同粘人的蛛丝,紧紧缠绕在张屠等人身上。

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捏着抹布而微微泛白,透露着内心的紧张。茶棚后面,一道半人高的土坎阴影里,隐约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模仿鹧鸪叫的低鸣。

这是约定的信号。

棚外不远处的歪脖子老槐树下,浓密的树荫遮掩着两个“脚夫”。

他们敞着粗布短打的衣襟,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草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布满胡茬的下巴。

汗水沿着虬结的肌肉纹理流淌。其中一个外号“铁手”的脚夫,粗糙的大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身后的草垛上,那里,两截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泛着深枣木暗沉光泽的短棍末端,悄无声息地被他的指腹按住。

棍身沉甸甸的,浸透了汗水,如同蛰伏的毒蛇。

“老板消息倒是灵通,”另一个行商,脸上有疤的马脸汉子陈武,闷声接话,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近来…道上真这么不太平?没听说有啥别的…碍眼的事儿吧?”他端起茶碗,却没喝,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粗糙的缺口。

王老板摆摆手,浑浊的老眼微眯:“嗨!还不就那些腌臜事?流民作乱,逃兵劫道,听说最近…”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秘的腔调,“长安城里风声紧得吓人!到处都在抓‘耗子’!也不知哪路的瘟神作祟!”

他说着“耗子”两个字时,眼角的余光像淬了毒的钩子,在张屠等人脸上飞快钩过。

张屠的心脏猛地一沉,背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被风一吹,凉得透骨。

那感觉,像是冰冷的钢针顺着脊椎滑下。

李三脸上也变了颜色,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陈武眼神瞬间变得凶戾,猛地放下茶碗,碗底砸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咚”响,溅出几点浑浊的茶汤:“啰嗦什么!太平不太平还用问?老子们走得正行的直!问东问西作甚!时辰不早了,走了!”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身下的条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王老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更热络的惶恐取代:“哎呀客官,对不住对不住!老汉多嘴!多嘴!这就收拾这就…”他一边作势弯腰去扶凳子,一边飞快地对栓柱的方向使了个凌厉如刀的眼神!

张屠再也坐不住了,霍地起身:“走!”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尖锐变形。

几枚铜钱被胡乱拍在油腻的桌面上,甚至有一枚滚落在地,沾满了土灰。

他抄起地上的包裹,只觉得那裹尸布似的麻布沉得坠手。

几人仓皇冲出茶棚,脚步杂沓,带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那沉重的包裹在他们跑动中发出沉闷的、金属相撞般的异响。

就在他们背影消失的刹那,王老板脸上所有的谦卑和世故如同被一把揭去的面纱,瞬间变得冰冷肃杀,皱纹都凝成了刻骨的锋芒。

他对着栓柱的背影,用几乎不可闻却又异常清晰的唇语吐出两个字:“卢氏!十里铺方向!”

——这既是目标,也是下一步联络点的信息。

栓柱如同被鞭子抽了一记,猛地丢开抹布,小小的身影异常矫健,像一道灰色闪电,连滚带爬地翻过茶棚后那道土坎,消失在一人多高的枯黄蒿草丛掩映的田埂小道上。

树荫下,“铁手”和他的同伴早已无声地起身,草垛里的两截枣木短棍不见了踪影。

他们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豺狼,无声而迅猛地沿着官道旁杂乱的树丛和土沟,远远追摄着那几个惊慌失措的身影,既不靠近,也绝不让猎物脱离视线。

……

……

长安城西,漕运码头。正午的烈日炙烤着河滩,浑浊的渭河水裹挟着泥沙,发出沉闷的哗啦声滚滚东去。

空气像是被煮开了,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河水蒸腾的湿霉味、岸边堆积的咸鱼干和货物腐朽的混合怪味,钻进鼻孔,令人窒息。

一艘其貌不扬的平底货船刚艰难地靠上简陋的木制栈桥,船帮上沾满了滑腻的青苔和水底的污垢。

几个穿着灰色短褂、腰系麻绳的苦力“帮工”正从船舱里卸货。

他们动作麻利得过分,配合默契如同演练了千百遍,一言不发,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货物落地的闷响。

但他们的眼神却锐利而警惕,每次抬起沉重的木箱走过狭窄摇晃的跳板时,视线总会本能地扫过码头上忙碌的人群、远处的哨棚、停泊的船只。

那眼神飘忽不定,刻意避开与人对视,隐藏着一种捕食者的警觉。

一个穿着半旧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王氏,蹲在离这艘船下游不远处的河边大青石上洗衣服。

河水在石缝间打着漩。她手里的木槌一下下用力敲打着石头上湿透的粗布衣衫,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梆、梆、梆”声,混在码头嘈杂的背景音里,如同心跳般稳定。

汗水和河水混在一起,顺着她被生活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几缕花白的头发黏在额角。

她看似专注于手里的活计,浑浊的目光偶尔抬起,也只是茫然掠过喧嚣的码头,扫过那艘正在卸货的平底船,又很快落回捣衣石上。

两个赤膊的壮汉正合力抬着一个裹着浸透桐油、显得格外黑亮的油布包裹的长条木箱,颤巍巍地走过那仅容一人通行的窄跳板。

箱子不大,约莫五尺长,一尺多高,但抬箱子的两人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每一步都踩得吱呀作响的跳板剧烈晃动。旁边另一个“帮工”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箱底虚托了一下。

王氏手里的木槌节奏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就在最后那个抬后杠的帮工(正是先前呵斥过妇人的那个),前脚即将踏上坚实岸边的瞬间!

“哎—哟!”王氏突然发出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像是被热水烫到,又像是踩空了石头!

她整个人往后猛地一仰,手里沉重的洗衣木盆仿佛失手般轰然翻倒!

盆里浑浊的泥水和半盆湿透的粗布衣服倾泻而出,“哗啦”一声正好在那帮工脚前方铺开一片狼藉!

更糟的是,一件打满补丁的长衫和一条老旧的亵裤如同水蛇般,顺势卷缠住了那帮工沾满泥水的小腿和脚踝!

“作死的蠢婆娘!眼瞎了不成?!找死!”那帮工猝不及防被绊了个趔趄,肩上沉重的木箱猛地向下顿砸!

沉重的箱角重重磕在木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哐当!”巨响!

包裹的油布都被震松了一角,箱内瞬间传出一阵清晰、短促而密集的轻微金属碰撞声——如同几十把短刀在匣中相互撞击!这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异常刺耳!

帮工瞬间脸色铁青,一股戾气直冲头顶,抬脚就想狠狠踹开缠在脚上的湿布。粗壮的裤腿被猛地提起了一截!

“对不住!对不住!官人饶命!老婆子该死!该死!”王氏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惊恐和卑微,脸吓得惨白如纸。她几乎是扑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扒拉那些缠在帮工脚上的湿衣服,动作笨拙而仓惶。

就在她低头伸手去够那件亵裤的刹那,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弩箭,借着这混乱的掩饰,死死钉在了那帮工因抬脚而露出的、被泥浆浸透的牛皮短靴靴筒边缘!

靴筒里面,一截乌黑如墨、泛着冷硬金属幽光的匕首柄,赫然在目!冰冷的杀器与温热泥泞的裤脚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更重要的是,目光再往下探——在那粗壮的小腿脚踝上方三寸许,一个狰狞的刺青刺破泥泞和黑毛,清晰地映入王氏狂跳的瞳孔:一只青黑色的、筋肉虬结、爪子锋利如钩的秃鹫腿爪,正以一种撕裂皮肉的姿态伸展着!

那图案的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吻合着不良人三天前在城门告示上重点描绘过、并在秘密训诫中提到无数遍的——蜀地伪朝死士营的专属烙印!

嗡——!

王氏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的恶流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几乎要窒息!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瞬间冻结,太阳穴突突狂跳。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当场瘫软,但她布满皱纹的脸硬生生拧成了一个苦求饶命的凄惨表情,嘴里语无伦次地念着告罪词,哆嗦着手更狠命地去撕扯那些湿布。

“滚开!”帮工终于甩开了缠腿的布料,厌恶地低吼一声,如同甩开一只臭虫。

他强压下惊怒和隐隐的不安,与同伴一起迅速抬起那发出异响的箱子,脚步加快离开河边这块“晦气”之地。几个同伴也投来不善和催促的目光。

王氏抱着那盆散乱污秽的湿衣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像一只受惊过度、连滚带爬的土耗子,慌不择路地朝着远离码头仓库区的方向“逃”去。

沉重的木盆勒在手臂上生疼,散乱的湿衣服拖拉在地上蹭满了污泥。

在外人看来,她只是个害怕被报复的可怜媳妇。

然而,当她冲进一条堆满废弃渔网和腥臭鱼筐的逼仄巷弄时,脸上的惶恐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锐利和决心!

她猛地将那盆碍事的衣服连同木盆一起甩进一个积满臭水的角落!

粗麻衣裙被她利落地挽起系在腰间,露出两条依旧结实的小腿!哪里还有半分老态龙钟?

她深吸一口气,如同狸猫般在复杂狭小的巷弄里极速穿行,目标精准无比——码头上那面黄色龙旗下的巡防水师哨棚!沉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被她强行压制在胸膛深处,淹没在身后渭河永不停息的滚滚涛声里。

……

……

朱雀大街南端,不良府门前那巨大的青石广场,此刻宛若一口煮开了的大锅,喧嚣鼎沸,人声汇成一片模糊却震撼的声浪。

正午炽烈的阳光无情地烤炙着地面,蒸腾的热浪扭曲着空气。

领取赏金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朱雀大街上。

这条队伍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盛唐民间群像:满手老茧、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关中老农,敞开衣襟露出古铜色胸膛、身上带着草屑的樵夫;短衫绑腿、眼神精明的市井小贩;

裹着包头、皮肤粗糙的边地赶驼客;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袖口磨破的书生,他们脸上都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兴奋、自得、期待以及仿佛被卷入时代洪流的惴惴不安。

人人手中捏着一张代表身份的凭证,眼睛紧紧盯着前方那座象征着巨大财富与荣耀的不良府大门。

而在广场的另一侧,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却又奇诡地并行的景象。

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一串串被牛筋索五花大绑、颈戴木枷、有的还被套上黑色头套的“人犯”,如同待宰的牲口,在神情凶悍、腰挎横刀、水火棍杵地的衙役和目光如鹰隼、腰牌锃亮的不良人押解下,源源不断地被推搡着驱赶进来。

其中不少人衣衫破烂,鼻青脸肿,嘴角挂着血丝,手臂或小腿上胡乱裹着渗出血污的破布,走路一瘸一拐,无声地诉说着抓捕过程遭遇的激烈反抗。

队伍里间或夹杂着几声野兽般的嘶吼或绝望的咒骂,瞬间又被衙役的斥骂和水火棍的抽打声压下。

押解的队伍与领赏的队伍在广场中轴线的两侧交错行进,形成一幅荒诞又极具冲击力的画卷,空气里弥漫着汗臭、血腥与铁器的冰冷味道。

排在领赏队伍较前列的,是皮肤黝黑如深秋土地的老农赵石头。他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大手微微颤抖,接过不良府文书递过来的那一叠印着复杂花纹和水印的“飞钱”票——三百贯!

足够买下几十亩上好的水浇地,或者盖起一座气派的青砖瓦房!赵石头布满沟壑的脸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老菊,露出发黑的豁牙。

他小心翼翼地、一遍遍摸索着那叠轻薄却重逾千钧的纸,仿佛捧着自己后半生的安稳。

“官爷!”他的关中土音又重又浓,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您说说!就那个货郎,狗日的忒不对劲!”

“三伏天啊,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那汗啊,顺着他脖子像小溪一样往下淌!他娘的,热成那球样还不脱!俺就觉得怪!”

“俺们村种的是天工之城的新粮种,周围全是荒地山沟沟,他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游方货郎,老在俺们屯田庄子周围溜达啥?贼头贼脑的,专找没人烟的土梁梁钻!”

老农说得兴起,猛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横飞,“俺一看不是个正经路数,立马报告了俺们里正!里正带几个壮实后生,寻摸着他藏货的土坡一挖!好家伙!吓死个人啊!”

他两眼放光,仿佛又看到了那惊人的景象,“那货担子底下,好厚的羊皮卷子!画的啥俺也看不懂,弯弯绕绕的线!还有一根铁管子!粗粗短短,上头有机簧!里正说了,那是啥…啥响箭!点着了能‘咻——嘭!’炸出红火苗的东西!”

他心满意足地将飞钱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身破袄最深处的暗袋里,还使劲按了两下,腰杆都挺直了三分。

“老天爷开眼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羡慕的倒吸凉气和嗡嗡的议论声。

突然,队伍前方发生一阵小小的骚动,人群自发地向两侧分开一条通道。

一名身姿挺拔如修竹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靛蓝色劲装,袖口束紧,乌黑长发简单地束成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身后背负着一柄形式古朴的长剑,鲨鱼皮剑鞘透着沉静的光泽。正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青霜剑”柳七娘。

她面容姣好,眉如远山,唇如点朱,本该是温婉的江南仕女,但一双凤眸却含着一汪寒潭,深邃冷冽,顾盼之间精芒四射,英气逼人!

此刻她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风尘,靛蓝色的衣襟上,竟沾染了几块尚未干透、颜色略深的暗色印记——那是凝固的血花。

她身后,两个五大三粗、鼻青脸肿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彪形大汉,手臂被粗壮的牛筋索呈“麻花”状反剪在背后,脚下拴着沉重的铁链,由两名面无表情的不良人紧紧抓着胳膊向前拖行。

两人气息奄奄,其中一个大汉缺了一颗门牙,血从裂开的嘴角淌下。

另一个眼眶乌青肿得像馒头,几乎睁不开眼。

柳七娘步履沉稳,径直走到那本记载着无数名字和分数的厚厚“侠义积分簿”前,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笔。

笔尖悬停,未染半分迟疑。

“青霜剑,柳七娘。”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越平静,穿透了广场的喧哗,清晰地落入附近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如同幽谷寒泉。

“这两个契丹探子,”她侧了侧身,冷冽的目光扫过地上瘫软如泥的两人,“假扮唐人,在城南‘富贵赌坊’闹事。手底脏得很,露了马脚。被几个追赌债的泼皮围了。狗急跳墙时,竟用出了战场上的合搏分筋错骨手,扭断了一个人的脖子,生生撕下另一个半只耳朵。”

人群爆发出低声惊呼!那凝固在柳七娘衣襟上的血迹,此刻仿佛滚烫起来,诉说着那场猝不及防的、发生在污秽赌坊中的生死搏杀!

有人甚至能想象出,那间充斥着汗臭、铜臭和骰子撞击声的肮脏阁楼里,暴徒的狞笑与江湖客的冷剑交织的刹那惊魂!

她语气依旧平淡得近乎冷酷:“我在二楼。正好看见。”

言下之意,似乎是顺手为之,不值得大书特书。但负责登记的文书仔细核对不良人递来的证言和两名俘虏腰间的契丹狼头刺青后,郑重地在她的名字后面,用朱笔添上了极其醒目的“二十分”!

周围顿时如同炸了锅!惊呼声、赞叹声此起彼伏!“二十分!”意味着她已一脚踏入了通往御前三等护卫的光明大道门槛!

在这片炽热的喧嚣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贩,因举报卢氏暗线的一个藏匿窝点而领到了十贯钱和三分积分。

他喜笑颜开,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数着那串油亮的铜钱。

不远处一个角落,一个穿着破烂、眼神却格外灵动的小乞丐(栓柱已抵达),正一边狼吞虎咽刚用消息换来的一块蒸饼,一边偷眼打量着这边领赏的人潮,小脸上满是好奇和向往。

……

……

不良府高大的门楼之上,凉风掠过兽脊飞檐。

王准一身绯色官袍,凭栏而立。

他身形瘦削,阳光落在他清癯的面颊上,映出疲惫的阴影,但那双永远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毒蛇般阴冷警惕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灼灼地俯瞰着下方那片沸腾的猎场。

他身后,是一身艳丽妩媚宫装、香风扑面的葵娘。

只是她眉宇间那份习惯性的烟视媚行,此刻也被广场上散发出的浓烈肃杀气息冲淡了几分凝重。

“又一批,”王准的声音不高,仿佛自言自语,又清晰地钻入葵娘耳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喟叹,“旬月而已,仅关中道内,新起获的暗线巢穴…九处。伏法的鼠窃狗偷,”

他顿了顿,报出的数字冰冷沉重,“一百四十三人。”这数字,沉甸甸地压在长安的天空下。

葵娘的目光从广场上那个数着铜钱笑得合不拢嘴的小贩身上收回,媚眼深处闪过一丝复杂。

王准微微侧过脸,看着皇城的方向,语调低沉下来:

“陛下这一局,化万民为耳目,引滔天之洪流入瓮…端的是神鬼莫测。”广场上传来的鼎沸人声,清晰地托起他的话语,“你听听,这市井之声,已然盖过了金殿钟鼓。那暗河中的鼠辈,再擅长潜行匿踪,又岂能逃过亿万明灯烛照?”

他嘴角微微牵起,露出一丝冷峭的弧度,那不是笑,是更深的锋芒。

他屈起指节,轻轻敲打着冰冷的石栏:“这‘人民汪洋’之下捕获的‘稀罕物’,比你我想象的…精彩得多。”葵娘侧耳凝神。

“吐蕃人,十一个。剃了发,穿了破烂袈裟,拿根破木棍,装着念经,在终南山转悠了好几个月,丈量什么?”王准语速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契丹狼崽子,七个,混在马队里,想探清陇右几个军镇屯粮驻防的细处。南诏的‘药商’五人,拿着假通关文牒,借口寻找珍稀雪莲虫草,实则在子午谷附近偷偷绘险隘地图!高丽棒子八个,混在海商堆里,整日在西市打听天工学院的造船匠,还偷学铸器坊的开炉时辰。”

他的目光投向西南方向,“更有趣的是那两个倭国遣唐使团里的‘随从’,老实巴交了几个月,趁夜翻墙出来,竟带着墨泥麻纸,偷偷拓印天工学院大门浮雕上的云雷纹和海兽图!

若非一个细心的鸿胪寺小驿丞,夜巡时发现墙根几点不易察觉的墨印子…谁能想到?”王准摇了摇头,饶是他见惯风浪,眼底也掠过一丝真实的震撼。

葵娘长长吸了口气,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

她妩媚的脸上再找不到半分轻佻,只剩下深沉的敬畏。

她望向皇城深处那座气势恢宏的含元殿方向,红唇微启,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魅惑,却又如磐石般凝重:

“是啊…陛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现在行走在这长安城里,从这朱雀大街走到西市最深的暗巷,莫说是人了,便是沟渠里的老鼠蟑螂,怕都能嗅出‘抓细作’的味道来。”

“那些钻了幽深鼠洞,怕是早被这汪洋大势冲得七零八落,寒气透骨。吓破胆?”

她精致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复杂的弧度,是钦佩,亦是心惊,“恐怕是连魂魄都要吓散了吧?民心所向,其势滔天。陛下他…才是真正执掌着这滔天巨浪的…镇海神针啊。”

一阵强劲的风陡然穿过门楼,卷起王准绯红官袍的下摆,也吹散了下方广场浓稠而怪异的热气与血腥。

俯瞰着那沸腾又肃杀的猎场,王准的眼睛眯得更细了,里面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更加深沉难测的锐利光芒。

猎场虽好,狐狸还未入洞。

那深藏幕后的真正黑手,究竟在哪一处阴影下,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

他宽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角一枚冰冷坚硬的东西——一枚刻着神秘暗纹的铜符。

风波远未平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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