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洁的声音很淡，是和她这句话中表现出来的憧憬完全相反的语气。
她仿佛在冷声说着什么通关要点之类的话，实际上却是一段令何玲玲惊讶不已的聊天内容。
何玲玲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的迟钝明显让安洁误会了什么，安洁直接腰部坐起身，双手交叉伸到脑后拉伸了下僵硬的关节，这才低声笑着摇了摇头。
“我可能是太晚困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安洁说：“好了，睡觉吧，只要记住明天早上醒来后一定要和方有花保持距离就好了，其他的……不用管。”
何玲玲看见安洁侧头看向自己，那双眼中满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何玲玲一怔。
安洁则对着她微笑，“还不困吗？那我先睡怎么样？”
何玲玲迟钝地点头又摇头，眼睁睁看着安洁躺下又盖上被子，甚至连鞋都没脱。
哦不对。
何玲玲有些混乱的脑子里闪烁过什么——游戏副本里还是别脱鞋睡觉了，谁知道睡到一半会不会被诡怪追着跳起来跑。
这场不大不小的颅内混战持续到何玲玲也干巴巴地躺下，在随着墙壁上那燃到根部闪烁微弱火光的蜡烛彻底熄灭。
“……”
房间内陷入浑浊的黑暗中。
何玲玲在黑暗中瞪大眼，那双本来就大而黑到非人的瞳孔扩散到了极致，像是一颗完整的，圆润的墨黑色龙眼核。
方有花疑似装傻以及安洁那明显像是在交心或者说是感叹的话在她脑袋深处不停打转。
何玲玲拽了拽身上带着浅浅霉味的被子，疑惑又复杂地侧头看向身边呼吸平缓的安洁。
安洁似乎已经睡觉了。
平缓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吐洒在耳边，却何玲玲总觉得对方有点……可怜。
可怜？
何玲玲瞪大眼。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将这个词用在安洁身上。
怎么可能呢？
作为曾经霸榜第一，超越陆楚生存在的积分榜第一的“清洁工”玩家，安洁怎么会可怜？
何玲玲有些艰难地舔了舔嘴唇，又盯着在黑暗中熟睡的安洁看了好几眼，皱眉开始思索对方突然变奇怪的原因。
一开始都挺正常的……是什么时候变得不对劲的？是在自己说方有花的悲惨经历时，还是在……
何玲玲在黑暗中突然瞪大眼。
她想起来了。
是在安洁说完——「不要小瞧一位母亲的愤怒和痛苦。」
——「方有花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在装傻。」
——「我不信一个快要爬上万象之眼副会长位置的女人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温柔。」
……
是这些话后。
何玲玲按压住自己胸口不断跳动的心跳声，小口小口地深吸气，好半天才终于缓过来。
是因为这些话吗？
何玲玲其实有些不太想深思下去，她有种莫名的胆怯，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会生出“胆怯”这种心思。
安洁明明很强。
她甚至已经赚够了“重生”的百万积分，但她依旧没选择离开这里。
何玲玲不太清楚对方为什么会继续留在黎明游戏里，但安洁既然是这么选择的，那尊重就是了。
她们本来就是朋友，朋友是需要互相尊重的亲密存在。
“……”
睡觉吧。
脑子里乱糟糟想了很多东西的何玲玲头痛欲裂，她奋力眨了眨眼，在浑浊的黑暗中终于沉沉睡去。
同一时间，在何玲玲的呼吸声逐渐平缓时，睡在她身边的安洁无声地睁开双眼。
“……”安洁静静看了黑暗很久，等到眼睛终于能模糊看到一些东西时，她才轻轻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安洁悄然无声地下了床，她只是回头看了眼床铺上熟睡的何玲玲，走到门口控制住动静，悄悄出了房间。
房门关闭。
——同时间——直播广场内观看这一幕的观众席一片哗然。
“安洁一个人深夜跑出去了？”
“等等，她一个人跑出去干什么？不怕被诡怪围住连条退路都没了？”
“一个人啊老天，她会不会去找虞时玖？再不然那个胖子似乎也可以吧？”
“……”
无数嘈杂交谈声中，小屏幕中的蓝发女人只是从系统背包里掏出个大浴巾裹住自己，面色冷淡地朝着七歪八扭的地道深处走去。
她没有打算去去敲任何一扇关闭木门的意思。
甚至还刻意放轻自身落脚的动静，防止被木门后的玩家发觉。
啪——吱——
鞋底踩在土灰上的声音很小，安洁侧头看着旁边墙壁上还残余的一小截蜡烛微弱烛光，收回目光。
没用了。
不到一分钟，这片地道就会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安洁心里默默倒数烛光消失的时间，脚下快速而无声地走向地道尽头的昏暗中。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密切急促的脚步声在地道中逐渐消失时，一门之隔的某间房间内，方有花陡然睁开双眼，那双布满密密麻麻红血丝的眼睛缓慢眨了眨。
“……”
方有花坐起身，借着微弱的烛光侧头看了眼身边熟睡的杨华，伸手轻柔地将对方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正处于沉睡中的杨华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身体猛地痉挛了下，又缓慢放松了下来。
方有花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下了床。
夜晚……
方有花悄无声息地落地走到木门后，眼睛深处闪过某些晦暗不明的情绪。
夜晚的地道里……应该会有更多的，让人觉得应该发狂发怒甚至是害怕崩溃的东西吧……
咔嚓。
木门在方有花手中被拧开，她回头瞥了眼床铺上没有动静的杨华，悄声走出房间。
床铺上，呼吸上一秒还平稳安定的杨华猛地睁开眼，眼珠子在眼眶内滴溜溜来回转了好几下，最后才缓慢恢复镇定。
“……”
好恐怖。
刚才方有花看自己的眼神好恐怖……
杨华此刻的心脏跳的简直像要从胸口里跳出来，剧烈的，暴躁的，像是长了数双手脚一样拼命想要从皮肤中挣脱。
方有花……方有花这个时间……这个时间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出去？
无数密集的疑惑在杨华脑子里盘旋，她忍耐住跳的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尽量让自己快点平静下来。
“冷静……快冷静下来……”
杨华低声喃喃自语安慰自己躁动的情绪和浑身仿佛被冷水浇灌的血管，喃喃道：“杨华……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的……好好的认真地回忆一下剧情……”
在今天……在好几天之前……方有花有没有表现出什么更不对劲，且令人觉得维和的动作和话语……
杨华的大脑开始疼痛，她痛的直接闷哼一声，蜷缩在被窝里裹成一团，安静地像是在子宫里完全无法动弹的婴儿。
再冷静一点……
杨华眨了眨眼，冷汗顺着她茂密的发间一路下滑，流进衣服下的皮肤中。
不要乱想……仔细回忆……
仔细回忆方有花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但任由杨华将这几天里的事情来回翻出来翻阅，也没让她确切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方有花……竟然一直很正常。
杨华为自己这个发现心惊肉跳。
不。
这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会一直很正常？
怎么可能会一直很正常？
杨华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
到目前为止，「万象之眼」的参赛玩家已经死到只剩下她自己和方有花两个人，而「活着」那边的玩家竟然到目前一个都没死……这本身就已经离到有些经不起推敲了。
「活着」里的那些玩家命这么大？
还是说……
杨华呼吸猛地一窒。
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方有花。
方有花到现在的所有举动，包括她安静的温和的笑脸，以及她一直不是那么主动发表任何意见的态度……
这不应该是一个即将登上副会长位置玩家的能力。
杨华心脏跳的更快了，她被自己脑子里下意识产生的猜测吓的快要直接昏过去了。
方有花……方有花……方有花很可能，很可能是为了……为了故意，故意，故意将那些「万象之眼」其他参赛玩家剔除出去……
杨华惊骇地想到了公会赛的积分获取规则。
只要参加公会赛即可获取翻倍积分，翻倍积分会根据参赛玩家在副本内的表现自己生存时长逐步增加，以及……以及到后续某个参赛玩家公会内的死亡玩家人数达到令人的1或者2时，当前存活的参赛玩家将会获取同行死亡淘汰玩家本该获得的一半翻倍积分！！！
杨华只觉得自己真的要被吓晕了。
如果，如果真是像她想的这样，那，那方有花，方有花下一个目标，是不是，是不是就是自己了？
“……天……呐……”
杨华恐惧地牙齿都开始打颤，她浑浑噩噩地开始计算自己目前所获得的积分奖励……已经比她平常进入游戏副本获得的积分高了很多很多。
那一连串的翻倍积分数量让杨华欣喜又害怕——她欣喜自己获得积分可以让自己在城镇里过的好一点，也害怕自己很可能会被方有花冷漠清除出公会赛副本。
方有花会吗？
方有花会把自己清除出公会赛吗？
杨华此刻脑子里乱的不行，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很久，根本没发现自己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脸都变得越来越红呼吸急促——
在下一秒，杨华被自己脑子里不断重复冲击的猜测彻底绕晕了。
房间内翻来覆去的窸窣声彻底消失。
滋——
挂在墙壁上的蜡烛似乎也察觉到房间内的人类已经陷入“沉睡”，火舌闪烁了下，熄灭。
————————地道。
哒——哒哒——哒哒哒——
“……”
地道里只有安洁本人脚跟落地发出的轻响声，脚步声很轻，但在万籁俱静的漆黑深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安洁顺着来时的记忆继续往前走，直到地道里的烛光彻底熄灭后，她才掏出准备已久的手电筒。
咔嗒。
强光手电筒被打开，刺眼的白光像是照射灯般将地道照亮——
安洁眉心一皱。
本该被强光手电筒照的灯火通明的地道竟然只能照亮自己前方不到一米的距离。
“……”
安洁心下一沉。
地道里的黑暗不是普通的黑。
在游戏副本里，这种情况大概率会出现一些诡怪之类的怪物。
该死。
安洁舌尖用力挤了挤嘴内右侧的软肉，继续往前走。
总好比全黑来的好。
安洁就这么一路看着强光手电筒回到了堂屋。
她转动手电筒，白光照在自己旁边依旧残存火星的土炉子中，上面还隐隐能看到两个贴着的甜饼。
安洁：“……”
她移开目光，手电筒白光一转，不假思索朝着橱柜所在地走去。
老田鼠还在的时候……橱柜里明显有什么东西……
安洁抿了抿嘴，警惕靠近柜门关紧的橱柜。
橱柜一如她离开时那么正常，紧紧合闭的橱柜门，间中间那道若隐若现的黑缝看起来也相当无害。
安洁却没忽略自己在靠近橱柜时明显降低的体感温度。
粗略估计大概降低了将近十度左右。
安洁尽量保持自身呼吸平缓，回头瞥了眼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影的几个地道入口，伸手去拉橱柜门。
吱呀——
橱柜门把手被安洁握住往外拉，她不由皱了皱眉。
橱柜门似乎比之前变紧了一点。
为什么？
难道——
安洁倏地往后退了一步。
手中的强光手电筒都随即晃了晃，又被她强忍心中惊骇紧紧握住不动。
橱柜门后，一颗巨大的，肿胀的人头耷拉黏在橱柜隔板上，湿漉漉夹带着恶臭的尸体气味瞬间将这片区域整个包裹住，令人反胃。
安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头颅吓了一跳。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皱眉继续往前靠近观察这颗突然出现在橱柜内的人头。
这颗人头是背对着安洁摆在橱柜隔层上的，只能看到它被血浸透的后脑勺，以及隔层周边滴滴答答不停往下滴血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