洺州郡。
任城。
夜来北风起,烟气飘,雾气飘,篝火湿气绕。
朱旗潇潇,铁马潇潇,帝营立山坳。
沙场征战苦,环境恶劣。赵营土地泥泞,坑洼积淤,一脚下去,鞋子都拔不出来。
这样的天气,对营地的火房来说就是一种考验。
柴火湿漉漉的,烧起了烟大火小,还呛人。
兵卒林立的火头营南端,有一间干净的大屋房。
屋内太热,又湿。
身躯高大,佝偻的老将军,坐在门口矮凳上,点了旱烟,自顾自的抽着。
忽然,老头眼睛有些愣,直直的望着前方。
栅栏营区辕门,走来了几个人,
为首的那个头大如头,笑的傻子一样,让全爷不禁面露厌恶,鄙夷道,
“你狗日的怎么跟着来了?哪那都有你,凑热闹。你不坐镇平城,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哎呀!怕什么。”门口,来人正是铜锣脑袋李岗。
此刻,他居高临下,讥笑的看着全爷道,
“怎么回事?幽州之乱,你这祸害都没死。”
“北疆那里有许家、关家、梁家、程家,都是咱们老族人,稳着呢。”
火房前,屋檐下,
雨水汇聚,‘滴答滴答’的落入水沟。
老当家只带了两千人,
他领着丁浑、张元仓,先是来到了全爷这里,算是带着后辈拜码头了。
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太原城外,张须陀跟丁宏度拉下脸求来的。
不知不觉,上一代搅动风云的英雄都老了,
新人层出的时代来咯。
“人家都是一万两万,你丫的两千也好意思来?”
“嘿嘿……这不本来那几万兵马都给信儿带走了。拼拼凑凑,就两千人。”门口,铜锣脑袋一边说,一边眼神询问了全爷。
见全爷点头肯定后,
李岗才心情沉重的走了进去。
屋内热气腾腾,有七八个火头兵在忙碌,
他们见到老当家,先是一愣,随后要行礼,被铜锣脑袋阻止了。
在大屋的深处,有一个如同门板一样的壮汉,单手颠锅,正在倒腾吃食。
“牛娃子……你还瘦了呀。哈哈。”
一声呼喊,令铁牛心头一颤,
可随后,这个从雪林就跟老当家生死相依的后辈,泪流满面,也不敢回头。
“咋的啦,咋的啦。这断了只手,我看你干庖厨也不错。甚至都空接成艺术了。”
老当家的调侃,让铁牛更伤心了。
他终于忍不住,十尺高的汉子,崩溃大哭道,
“我打不过萧盖。他比我强,是我害死了父亲。”
屋内,火气弥漫。
全爷、丁浑、张元仓等人,不知何时都进来了。
他们瞧着铁牛的嚎哭,大多心情难受。
尤其是丁浑牵着的两个身着赵军戎衣的女娃子,更是哭泣的走到了铁牛身下,拉她们的大哥哥。
汾河公主跟清河公主,都记得铁牛,他最喜欢弄东西给两个孩子吃了。
火房里,几张凳子摆了下来。
铁牛的活被老当家硬扯下,交给了别人。
洺州郡,
任城。
赵营土丘营房里,大家围着火盆,坐了下来。
丁浑、张元仓先后给全爷敬了酒,算是挂了个脸。
某一刻,赵国太尉李全,瞧了瞧铁牛后,无奈叹息道,
“萧盖听童虎说,比过去更厉害了。童虎啊,每一次交手前都很有信心,但他感觉,萧盖似乎进步更快。”
“妈的,黄重呢?”主位,老当家怒不可遏道,
“找个人,去先人侦候里,把那王八蛋给老子逮出来。”
萧盖天生宗师十二重,这是何等武道天赋?
他在武力上进步很快,自是能理解的事。
但理解,不代表能接受。
童虎师从玄真道尊,龙象神功几十年来,只差丁布一筹。
在辽东,他甚至能压着渊盖文打。
可如今,跟萧盖三次交手都是败,估摸着下次,也很难赢啊。
“陛下呢?周二怎么样了。听人说受了点伤。”屋内,老当家疑惑。
说到皇帝,全爷也是心头一愣。
他当即注目丁浑,开口道,“你姐姐呢?她没来吗。”
“姐姐怕她那命格,害了陛下。把两个女儿送来,人在太原等消息。”
闻言,全爷瞧着壮壮的汾河跟瓷娃娃一般的清河,慈眉善目的笑了笑,
“有她们两个也行,赶紧带过去,让皇帝高兴高兴。广衡道长跟王焱道长,说陛下……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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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近几十年的数位皇帝中,
如果要挑选简朴,那赵帝周云当属第一。
丁浑牵着两个外甥女,一路走来,所见之地,并无任何奢华。
只是帝帐周边,最后有一个不大的夯土营盘。
这是赵国行军打仗的习惯,任何时候,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两个小孩子蹦蹦跳跳,
一想到见父亲,她们就忍不住冲出去。
要不是舅舅丁浑牵着,两个小鬼早就跑了。
前方,武川嫡族的传令兵进进出出,
见到全爷跟老当家后,这些人都是一愣,行礼之后,才匆匆离开。
冀州西南的战局,到目前为止,虽然稳住了,但依旧处于大劣势中。
丁浑、张元仓等人可以想象,现在皇帝周云的压力有多大。
“贞……贞贵妃。”
帝帐门前,披坚执锐的虎贲身后,丁浑跟张元仓都吓了一跳。
因为他们两个看见贞娘子身覆朴素的戎衣,竟然端着吃食出来。
“张家子,丁家子?”李贞忧心忡忡的欲要倒掉肉粥,
她见到两个后生,也是吃了一惊。
但贞娘子的目光在两个怯怯的女孩脸上扫过后,当即脸色一喜道,
“贞已经不是贵妃了。现在是宫娥。”
“张将军,请你将此物端去营门如何?”
宫娥?这是当他们两个傻呀。
变着花样玩是吧。就李贞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宫娥也不影响她的实力。
门下省侍中张元仓能给武川嫡族的首领之一效力,何况端的还是皇帝吃食,他当然愿意。
营布被打开了,
虽然外面一直下着小雨,但周云的帝帐位置高,下方又是木台结构,内中湿气很少。
丁浑看见,远处巨大的舆图前方,赵帝周云枯坐帅台,苦思冥想。
身旁是两个龙虎道人,他们面露担忧,欲言又止。
要休息了。
大赵皇帝,已经劳累了一天,他的身体状态,该要休息了。
“父皇,想汾河没有,您答应的好儿郎,什么时候给汾河。”
“父……父皇,清河给父皇请安。”
帝营龙台,两个女孩到来,
让高佳人、程春草都是心头一松。
李贞更是抓住机会,强硬的将皇帝身边的几堆奏书,一把收了。
“丁浑?你比预计的快了两天。”
坐着龙椅,赵帝周云疲惫的脸色上,闪过喜悦。
他一边搂着两个孩子,一边对堂下三呼万岁的丁浑道,
“朕刚好有个问题,丁浑你给朕解答一下。”
丁浑来的快,是因为姐姐丁秀青的催促。
至于皇帝的问题,丁家草包那是一个头两个大。
说最近,
皇帝远征,在渔阳郡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一县令,竟然将县衙公开搬到花船上半个月,当着衙役、师爷的面,让花魁喂食,简直是猖狂至极。
当皇帝周云接到这份密令时,他甚至都不敢相信。
五年?
大赵国仅仅五年,竟然就出现了这种货色。
“臣,臣不知啊。这应该是此县令阿谀奉承惯了,以为天下都是这种人吧。”
“哈哈哈……你这不是答的很好吗?”龙椅上,皇帝周云放声一笑,赞扬丁浑道,
“话说这痴人,总有比常人厉害的地方。丁浑,你果然就是痴人之一。”
龙椅上,皇帝的话。
让刚刚进来的张元仓,跟丁浑都是面露错愕,
尤其是丁浑,他都搞不清这到底是夸还是贬。
“张将军,你父张须陀应该比王右宁更硬朗,为何是你统兵?”
“启禀陛下,家父深知魏、梁、宋皆是虎狼,怕晚节不保,遂让元仓前来护卫皇帝。”
帝帐里,赵帝周云忍不住长吁一口。
时光过得真快。
河东节度使张须陀,哪里是怕晚节不保。他分明是要给张元仓立起名号。
今后,天下人都会知道,
赵元始五年,河东张元仓、太原丁浑率精锐与皇帝并肩作战。
这样张须陀百年之后,河东军也还有一号人物。
“臣观陛下,似乎没有在思索冀州战事?”几番问答后,张元仓发现,皇帝竟然丝毫不关注邯郸、邺城的兵事。
“哈哈哈,赢定了的事,有什么好在意的。”赵帝周云淡然。
赢定了?!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里出来,丁浑都要骂人了。
赵军不过十三四万,魏、梁、宋联军此刻有三十几万。
且赵军大多是新兵、郡兵,敌人多为老卒精锐。
在局部战场,赵人还丢失了邯郸、邺城两座重镇,皇帝竟然说赢定了?
“丁浑,朕且问你,如果你是本家丁肆业,你会往哪里打?”
“陛下,臣跟丁肆业不共戴天啊。”丁浑一惊,他现在就怕有人说丁不四是他们雁门的旁支。
“行了,朕问你答。”
闻言,丁浑虽然号称草包,但最基本的利益,他还是想的明白,“臣当然要往北方打,这些地方打下来,就是魏国的了。”
“张元仓,朕又问你,如果你是宁则、萧启鸿,你会往哪里打?”
“臣当然要往东方打,膏腴之地拿下,才有可能是宋人、梁人的。”
惊讶,惊恐!
此刻,丁浑跟张元仓终于明白过来了,敌人在无形间,已经被分化了。
利益决定行为,利益不同,自然无法同心协力。
至于说快速攻破洺州、清河,这根本就不现实。
也许天下人都只知道,武川赵兵,凶如虎狼,攻势凌厉。
但,在并州的人都知晓,武川人最开始是靠守城起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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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帝营,篝火万千,
帐外雨水滴滴,声声入耳。
广衡跟王焱已经睡去,但龙台上,赵帝周云却还在忙碌。
轻松惬意,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冀州西南,如此庞大的战局,如此复杂的形势,只有赵帝自己才知道一切有多难。
忽然,一直开着系统的周云,感觉灵魂深处,传来震颤。
下一刻,一股天旋地转,围绕着大赵皇帝。
‘额……呃呃……咳咳。’
猛地咳嗽两声,高佳人吓了一跳,立刻用布巾捂住了皇帝的口鼻。
“周郎,你怎么了?!你不要吓贞啊。”龙台上,李贞泪如雨下,近乎崩溃。
血。
赵帝周云口鼻里,出来的都是鲜血。
没人知道,在这长达半月的时间里,
赵帝周云指挥残破的赵军,在战场上稳住必败的局面,用了多少心血。
“贞丫头,别……别声张。扶,扶朕去休息。”
“高佳人、程春草,收拾好这里,朕明早再来。”
洺州任县,赵营帝帐。
小雨沥沥,湿气环绕的山丘,
两位皇帝宫娥,都是怔怔的望着曾经雄威赫赫的赵帝,如同风烛一般,被李贞搂着离去。
“岁月无情。陛下,你要保重龙体啊。”
一股妖风,带着水气,忽然吹进帝帐,弄得赵纸乱飞。
程春草感慨之际,高佳人已经手脚麻利的收拾了。
只是某一瞬间,卓立倾国的高句丽第一渔女,忽然瞳孔微缩,惊恐的捂住了嘴唇。
帝台狼藉,
方才皇帝周云吐出的鲜血,正好点在舆图奏书的‘败’字上。
那一抹鲜红,让高佳人脑海里浮现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
‘兵……兵败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