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始五年,十月。
漳河之畔,乌云笼罩苍穹,
风萧萧,雨凌凌,
邺城之外,到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逃难人群。
他们拖家带口,有的背着包裹,抱着孩子。
有的赶着牛车、马车,‘嘎叽嘎叽’一路前行。
小孩的哭泣声,庶民失去亲人的哀嚎声,在邺城平原上,随处可见。
兵灾来了!
尽管天空还下着雨,这并不是一个逃难的好日子。
但比起凶残的魏军、梁军,赵国庶民更愿意顶着风雨逃跑。
邺城,
广府坡上。
连绵不绝的赵军朱旗,在风云飘摇中,似乎显得遥遥无力。
马蹄响动,甲胄幽寒,刀枪剑林的赵军帝营,
在皇帝周云的率领下,短短六天,便抵达了邺城境内。
“咳咳……”跨马阿流斯,赵帝周云咳嗽几声后,吩咐秦寄、成煜道,
“命令后方洺州郡、清河郡的官员,做好战场百姓的安置。多备姜汤柴火,将流民的伤亡减到最低。”
自古迁徙逃亡,历来都是九死一生。
天灾往往不可怕,但伴随的人祸,才是致命的凶手。
因为人性的恶毒,会在此刻无限放大。
面黄肌瘦的老农,见儿子渐渐走远,似乎知道了什么,慢慢停下了脚步。
一处牛车后面,有个老奶奶舍不得孙女,死死抱在手里,
可转头就发现,家人们不见了。
邺城之外,河北之民安定的时间不过短短三年。
三年前,高句丽、楚军、赵军,走马观花一般,接连到来。
此刻,兵祸重现,
人间惨剧也在不停重演。
一棵枯树下,身着补丁布衣的老奶奶有些木讷了,
年纪大的人,是慢慢糊涂了。
可她倔强的抱着哇哇大哭的孙女,本能的不愿意抛弃。
寒风带雨,
枯树根本抵挡不了秋末的雨水。
就在老妪为打湿的饼子,不好喂孙女发愁时,
一阵马蹄响动,只见朱红甲胄的赵军骑兵,在马匹嘶鸣声中,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披风。
这是一件华贵至极的披风,它本不该在一个穷困糊涂的庶民身上。
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黑云天,它就是披在了一个糊涂的老妪背后,成为赵军雨中驰援邺城的永久记忆。
在迷迷糊糊里,
树下老妪看见一支庞大的骑兵,从远方走过。
可让她奇怪的是,那支军队,所有兵马都没有蓑衣跟雨披。
为此,老妪拿着刚刚得到的胡饼,喂着一岁多的小孙女,脑子有些糊涂的呢喃,
‘奇了怪了,咋个还有这么穷的赵军,不是说赵人挺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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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打湿了营地的路面,
兵马林立的赵军大营里,一路坑坑洼洼,马匹走在上头,溅的水花四散。
辕门上,是披坚执锐的赵军,
营区校场里,到处都是垂头丧气,雨中从营房探头,没脸跟皇帝行礼的武川兵卒。
战败了。
他们虽然守住了邺城,但军队损失惨重,后续都将很麻烦。
前方,就是驼子的营房了。
顶着邺城的秋雨,赵帝周云身体有些难受,
但比起这些,当武川雄主看见只剩右手,躲在营房外哭泣的铁牛时,
他再也忍不住,下去就给了牛娃子两下。
“哭,哭什么哭?前面带路,朕要见你爹。”
“姑……姑爷,我打不过萧盖。”铁牛伤心。
他伤心的不是今后做不了庖厨了,
而是打不过萧盖,最终让邺城损失了大量兵员。
闻言,周云拍了拍牛娃子满是雨水的脸,长叹安慰道,
“不要紧,姑爷答应你,一定拿萧盖的人头,来祭奠你父亲。”
屋内,人很多。
空气很潮湿,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武川三当家铁驼子一支的族人,见到皇帝的身影后,当即跪伏一地,让出了一条道路。
顺着这条路,
周云看见了童鸳,她比过去更艳,在床榻旁小心的照顾公公。
床榻上,铁驼子已经不能转头了。
他枯瘦的就像一具干尸,
若不是身后,几个道家奇人异士用办法吊着命,此刻早已死去。
“嗯……嗯,陛……陛下……呜……”
听着铁驼子无力的呻吟声,一股无尽的悲痛,在周云心头环绕。
时间过得太快了。
曾经,武川雄主一直以为铁驼子这种祸害是不会死的,
他是永远在赵人头上镇着的长辈。
可这样活跃的生命,似乎也将走到尽头了。
缓缓踱步向前时,
周云望着铁驼子身旁的火盆,仿佛看见了那年阿骨部后山的火把。
雪夜,寒风。
当在雪窝子里等待了十四天的周云,于山坡上,
瞧见了蜿蜒悠长的营地队伍,在驼子、瞎子等人率领下抵达时,
那一瞬间,
残存的楚军溃兵,士气熊熊燃烧,足以融合雪夜的坚冰。
“哈哈哈……姑爷,要死一起死,你单独死,多少有点看不起我驼子。”
“来的好,放心死不了。今夜,咱们就斩了阿骨。”
独面寒风,雪漫大山,
天地间一片白色之际,
武川雄主周云,在雪坡上,望着几百援兵,当即目光灼灼,大声高喝道,
“风雪盖白山,残兵踏北行。”
“莫道前路孤,苍林送将军。”
“哈哈哈,哎,不错不错。”长风伴大雪的武川镇后山,铁驼子鸡贼鼓掌笑道,
“这首烂诗,咱吃点亏,姑爷就叫它‘焦仁雪夜斩阿骨’了。”
“滚你特么的,明明是‘知重雪夜斩阿骨’。”
“嗨呀,你小子还不服?打不死你。”铁驼子眼睛一斜,直接跟瞎子干上了。
大雪,湿润了那天周云的眼睛,
就像元始五年,邺城焦家营地一样,模糊不清,什么也看不见。
“陛……陛下……”
铁驼子的轻微呢喃,将赵帝周云从阿骨部的雪地里,拉了回来。
下一刻,赵帝小心的附耳到脸色带着黄土气的铁驼子身边,抹干泪水,
“驼子,你说,朕听着呢。”
“我儿子……愚笨,姑爷……照顾他。”铁驼子声音微弱。
“放心,你们家的东西,朕一定给你们守好。”
病榻前,驼子放心不下铁牛,这才滴米未进,苦苦坚持几天。
此刻,铁驼子听见皇帝周云的肯定。
忽然心头一松,状态竟然还好了一些。
“嘿嘿嘿……”病榻上,驼子望着疲惫的赵帝周云,鸡贼的笑道,
“陛下,莫要太执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别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咱守邺城,没给陛下丢脸吧……”
“没……有!!”哭了,赵帝周云穿越到这个时代,第一次心痛的哭了出来。
铁驼子已经听不见这句‘没有’了。
因为,就在方才,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周云已经知晓,驼子走了。
窒息的压迫感,让赵帝周云只想缓缓转身,慢慢的踱步往外走。
营房里,铁牛哭的撕心裂肺,十几个人都拉不住。
整个焦家几十人,都跪地哭泣,不愿意驼子离开。
当然,赵帝周云也知道,
很多人只是因为驼子走了,焦家就再不是元老山头,伤心的哭泣而已。
门外,阴雨连绵。
秦寄、成煜目露忧伤的等候皇帝,
眼袋浮肿的李保,一身雨水,哽咽的在外面候着。
“说吧。怎么回事?”朱雀军的战区,出了大事,周云当然要问李保。
皇帝的话,虽然很轻,但就像千钧之力,让保爷一时回答不上,
十几息后,直到气氛极度压抑,李保才硬着头皮道,
“魏、宋、梁,准备多时了。他们趁着咱们内乱,偷袭而下,保爷是难以抵挡。”
一只重脚,将李保踹倒在泥水地了。
下一刻,顶着瓢泼大雨,赵帝周云怒不可遏的指着李保道,
“你在给朕放屁呢!”
“梅朝方在前线,顾忌伤亡,放弃了邯郸,你当朕不知道?”
“本……就不可守啊,陛下!!”泥水里,李保当即爬了过来,跪地解释。
“保爷,你虽然自立山头了,可迟早被手下的宗族逼死!”焦家营地,周云不想再跟保爷废话,
他转身对着秦寄、成煜等武川嫡族,口含天宪道,
“命令朱雀军梁大眼、伍刚,拿下梅朝方,送来焦家营地处斩。”
处斩!?
赵帝此言一出,李保当即顾不得皇帝怒火,苦口婆心道,
“陛下,阵前斩将,大为不利啊。不如留梅朝方戴罪立功啊。”
“戴罪立功?你在跟朕讲笑话!”
雨水‘滴答滴答’,在周云身前的泥水里飞溅。
皇帝周云缓缓蹲下,对着李保怒不可遏道,
“宋老头的婆娘,哭瞎了眼睛。焦无才的母亲,到现在还是疯癫的。”
“清河郡梅朝方已经做过一次了。人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这样的人,留也无用。斩了!梅家族人,核算功劳,全部卸甲归田。”
邺城,焦家营地的泥水里,
李保认为此举不妥,
魏军、梁军、宋军早已不是圣武七年的部队了,
时至今日,这些军队高度学习赵军,能征善战者众多。
西线兵力三十几万,东线十三万。
而此刻,赵军在河北南部,只有玄武、朱雀,跟皇帝带来的几万半残的主力。
这一战,敌人是看准了赵军的软肋来的。
能守住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阵前再废了十一营梅朝方,此为不妥!
可保爷想要说话,但看着如此愤怒皇帝,他也只能选择闭嘴。
只是下一瞬间,
朱雀将军李保,心头一震,他听见了让他惊慌不已的声音。
“宁则?丁肆业?跳梁小丑!”
“朕之前不过顾忌民生疾苦而已。既然他们找死,朕不但要打赢此战,还要顺势灭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