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视而不见,盯着孟怀瑾,“爸,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不接着说:这是你妹妹,从小没了父母,多让让她?”
孟怀瑾本也和付闻樱一样紧张他手腕上的伤,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安抚,被他这么一问,手刹那滞住,视线收回,抬头,然后对上。
顿时,一股难言的怒火在孟宴臣体内横冲直撞。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为什么这个时候又不顾许沁了?
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孟怀瑾!”
孟宴臣对他直呼其名,“我在欺负你的宝贝女儿,你看到没有——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教训我?说她可怜,叫我隐忍,逼我让步?!”
歇斯底里中,许沁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往孟怀瑾身上倒去。
孟怀瑾被迫扶了一把,却看也不看,马上拨到旁边。
“不是这样——”
他冲孟宴臣摇头,急着解释,却被打断,“不是哪样?”
孟宴臣厉声反问:“有哪一句你没说过?又有哪一次不是这样?!”
几个片段闪过脑海,孟怀瑾突然心如芒刺,有口难言,继而有些难堪地避开了视线。
“你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不看我?”孟宴臣一把薅住他的衣领,迫使两人对视,“你为什么不把宋焰他妈接过来?!”
发展出人意料,肖亦骁和纪景深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放开,宴臣,你冷静点!”
冷静?
他要怎么冷静?
他爱的人死了。
还那么年轻,就一声不吭地躺上了停尸台,没有温度,没有呼吸,再也晒不了太阳,吹不了风。
病刚刚痊愈,正要迎接新生,就这么没了。
顶顶再也不会等到它的妈妈了!
他怎么能冷静?!
“既然你这么大度,这么大爱,为什么不把宋焰他妈接过来跟妈住一个屋檐下?”他攥紧孟怀瑾的衣领,极尽刻薄。
“虽说你们有过感情,但那可是宋焰的妈妈,许沁的婆婆!为什么不接过来?为什么不能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
水光攒聚在他充血的眼底,宛如血泪触目惊心,“你能让你儿子的女朋友与许沁共处一室,怎么就不能让你的妻子心平气和地与你前女友平起平坐!”
“孟宴臣!”
纪景深示意肖亦骁用力,付闻樱也一边哭一边劝,一边拦。
人呼呼围了一圈,都堵在一起,哭喊着,撕扯着,又乱作一团。
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腥气。
怒吼声震破耳膜。
一向温和孝顺的儿子面目狰狞,咆哮着,如一头发了狂的野兽。
突出的颧骨,凹陷的双颊,短短两天就急剧地消瘦下去,人不人,鬼不鬼。一开始还很合身的病号服,如今也已经变得空荡,刚才他趁乱抓了一下,就剩一把骨头。
孟怀瑾心痛如绞,被晃得也掉下眼泪来,“是爸爸不好,是爸爸对不住你……”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孟宴臣接近癫狂。
“孟怀瑾,你和宋焰养的那条狗有什么区别?!”
越说越过分,纪景深低声呵斥一句,“宴臣,闭嘴!”
他听不见,不管不顾地发泄,“她牵一下绳,你去立刻舔她的手心;她出一点事,你就上赶着包庇掩护,鞍前马后,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顾!难道还不够忠心耿耿吗?!”
声音之大,恨意之烈,房顶都快震掀。
孟怀瑾突然呼吸急促起来。
自上了年纪,他的心脏出了些小问题,这会儿面色肉眼可见地发白,嘴里一下一下急切喘着,像是快要晕厥。
肖亦骁见状,表情倏地变了,“宴臣,快松手!”
他和纪景深用力去扯孟宴臣的手扯,孟宴臣不肯松,恨意令他握力惊人。
眼看孟怀瑾要支撑不住,肖亦骁急得大叫,“孟宴臣!”
先前两人顾忌他的伤,总躲着,尽可能不用全力,如今情况紧急,只能粗暴些。
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人从孟怀瑾身前扯下来,架着退远。
“放开我,放开我!”
孟宴臣挣不动,一脚把被拽掉在地上的扣子踢飞出去,“孟怀瑾!你为什么不把我掐死?!你既然要收养她,要去当她爸爸,为什么不先把我丢掉?!孟怀瑾——你为什么不把我丢掉?为什么要让我做你的儿子!”
他已经完全疯了。
孟怀瑾痛苦得闭上眼,追悔莫及。
付闻樱抹去数不清流了多少次的泪,把他丢给保姆,转身去找孟宴臣——她注意到他手腕上厚厚的纱布,血色透得更深更重了。
只是还没靠近,孟宴臣眼底的恨意便喷涌而出,“还有你!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生下我又要献祭我,去讨好别人家的孩子?!”
他好恨,恨许沁,恨父母,更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坦白,为什么不狠心决断?
这也舍不得,那也不忍心,拖泥带水,藕断丝连,总惦念着那点血缘和亲情,惦念着他们的辛苦与恩情。
一让再让,一忍再忍——他果然是他们的孩子,跪舔一脉相承。
悲痛,悔恨,躁怒……无数种情绪在身体冲撞翻涌,所过之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肉,都密密麻麻地长出了尖刺,让他想要尖叫发疯,想把身体劈成两半,挫骨扬灰。
他痛得死去活来,嚎啕大哭,却不经意间看到对面,许沁站在那里,和保姆一起搀扶着孟怀瑾,画面和谐,仿佛一个懂事贴心的好女儿,好一对感情甚笃的父女。
再往后,玄关入口的墙上挂有一张全家福,父母坐在前面,儿女分站两边,扶着肩,一家人很幸福。
一家人。
孟宴臣一怔,陡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不该把许沁赶出去的。
他怎么能把许沁赶出去?
许沁的爸爸妈妈都在这里,这里是她的家,要走,也该是他这个外人。
他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个。
孟宴臣怔怔望着,哭声渐渐止住,平静下来,左右因此松懈些许。正是时,他猛地一挣,甩开钳制,冲到玄关,伸手将墙上的相框扯下,朝地面狠砸。
去他的一家人!
相框摔地,玻璃碎裂飞溅,粉碎了幸福的笑容,孟宴臣抖个不停,他把照片抖出来,把自己的那部分撕下来,反反复复,撕的粉碎,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从这个虚假幸福的家里抹除。
“你们才是一家人!”碎片纷纷扬扬,他粗声喘着,感觉头重脚轻,一阵眩晕。
他看到对面父母的表情,在惊吓过后,悲痛欲绝,悔恨交加,对视时,个个泪光闪动,甚至带着祈求和讨好。
他看着,反复看着,却没有丝毫的快感,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恨与痛。
又开始恨,又开始痛,像身上背负了一万斤的枷锁陷在沼泽地,像脑袋被装在黑色的塑料袋里,越呼吸越窒息。
苍天啊,告诉他该怎么做,怎么平息他的愤怒,他的压抑,他的痛苦。
云致,你又在哪里?
他好像快要死掉了。
他迫不及待地去死。
到底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恍惚之际,他看见地上的玻璃屑反射着漂亮的碎光,仿佛精灵,闪烁着,跳跃着,语气温柔地说:“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
一句话,孟宴臣恍然大悟。
是这样,因为他是他们的孩子。
他的生命铸就于他们的血肉,自还是胚胎时,就在承受他们的恩情,也因此种下了无形的单向禁制。
所以没办法像面对叶子那样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也不能像对许沁那样干脆利落全部回收。
“要还给他们才行啊。”精灵跳起舞,朝他伸出友好尖锐的刺。
“来吧,来吧,捡起我,然后划开手,把你的血肉还给他们——只有这样,你才能永远地获得自由。”
轻快的歌声来自遥远的天际,钻进耳朵,令孟宴臣心动难控。他呢喃着,开始四处寻找目标,找来找去,锁定了最锋利的一块,弯腰捡起。
“你想干什么?”
看到他拿尖锐的东西,纪景深直接应激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抱住,按倒在地,“孟宴臣,你又发什么癫?”
“还给他们……”
“什么?”
“要还给他们才行。”
说着,涣散的目光猝然一聚,孟宴臣像回了魂,身体扭曲着暴动起来,“放开我,放开我!让我把命还给他们!”
肖亦骁后头赶到,一边加入一边大骂,“他又发什么癫!”
纪景深疼得龇牙咧嘴,无力回答。
两天前,孟宴臣割腕的时候,他最先反应,一把抓住刀刃,手掌被划开,缝针不比孟宴臣少。
此时此刻,他似乎听见缝住的血肉又一次撕裂开的声音,耳边又一次尖叫起伏。
三人扭斗着,左碰右撞,血淋漓,从东又到西,抹出一片胆战心惊。
纪景深觉得自己也快癫了。
好不容易将人压制住,他腾出手,试图拿走孟宴臣手里的碎玻璃。
但孟宴臣不松手,不断地扭着身体反抗、叫喊:“放开我!放开我!为什么阻止我?为什么不让我成全他们一家三口 !”
血越淌越多,纪景深灵光一闪,提起顶顶,“宴臣,你还记得家里还有条狗吗?”
果然有用。
孟宴臣动作停住,反抗的力气似乎也跟着泄了。
他继续劝,“你是它唯一的亲人了,如果你也有个三长两短,那它又会变回流浪的小孩儿了。”
孟宴臣听着,眼里流出泪,“它还好吗?”
纪景深说:“我和骁骁换班,每天都会去看它。不过我们俩到底是外人,看不见你和……你想想,你都好几天不回家了,它一只狗自己呆着,有点闷闷不乐。”
边说着,他给肖亦骁使眼色。
趁孟宴臣放松警惕,肖亦骁悄悄往他手边移动。不想,孟宴臣突然挣动了一下,但不剧烈,两人对视一眼,试探着松了一半的力,任由孟宴臣很轻地挣出那只完好的手,盖住了眼睛。
他压抑着哽咽,渐渐地,另一只手也松开了,肖亦骁一把掐住,迅速捡起碎玻璃丢远。
任务完成,两人纷纷松气,给了彼此一个胜利的对视。
结果下一刻,孟宴臣忽然暴起,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两人掀翻,爬起来就往外跑。
“宴臣!”付闻樱惊叫的声音撕裂客厅。
纪景深亦大喊:“快抓住他!”
但一屋子老弱妇孺,这声也不知喊给谁听。
而等他跟肖亦骁爬起来,孟宴臣速度之快已经快跑到玄关。
眼看就要逃出,迎面却突然转进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见他冲撞过来,啪叽一下就把他反手扭到墙上,果断又利落。
纪景深愣住,数秒后,熟悉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江明喻在转角站定,目光凌厉地环视一圈后,看向就在旁边的孟宴臣,“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