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道两侧的山崖被烈日烤得发烫,蒸腾的热气让远处的唐军队伍看起来像在晃动的水影里。
窦轨的三千步骑,沿着汾水东岸的河谷前进,步兵们的麻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肩扛的长矛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偶尔有枪尖碰着山岩,迸出的火星转瞬就被热浪吞没。
已是从晋阳南下的第二日,再有几十里地,即达灵石。
昨天下午,行军路上,窦轨接到了灵石急送的求援军报。刘黑闼攻城甚紧,昼夜不歇。前时奉李世民之令,亲从西河郡到灵石坐镇的西河公张纶,昨暮在城头指挥守备的时候,被汉军投石车的抛石擦伤,伤势不很严重,然这一幕被守卒看到了,守卒因士气更加衰落,各种传言已在守军中散播。援兵如果再不及时赶到,张纶在求援的军报中说:灵石可能就守不住了。
窦轨心急火燎,一再严令,催促兵马加快行进。
这会儿是午后时分,他要求各部今天入夜前,必须到达灵石城外。
要说晋阳到灵石的路程不算远,两天即到,但天气炎热,又窦轨急於抵至,昨晚这三千唐军将士们也没休息好,统共只休憩了两个时辰,故体力消耗很大,不少士兵已显疲态,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履沉重,汗水与尘土杂混成泥,却窦轨治军的法度虽严,前行的速度渐渐放缓。
“传令下去,离灵石只四十多里地了,今晚之前,务必赶达!若有懈怠违令者,斩!”
窦轨的再一道军令,很快传遍了三千唐军将士中。
人的性格不同,治军的风格亦各异。
窦轨治军,可称严苛,他学习隋之名将杨素的治兵办法,信奉军纪如山,认为唯严酷方能使将士畏己胜过畏敌,从而锻造出百战百胜之师。——杨素用兵,为促将士死战,两阵交锋,往往先遣锋卒数百进击,如若战败,尽皆杀之,乃至连带家属俱斩,遂其将士无不奋死。
窦轨没有杨素极端,可治兵之法,颇得其神髓。他到长春宫投李渊时,本有部曲千余,后来他最先攻下了永丰仓,部曲得以扩充,增至了五千余众,却不论其部兵少时,抑兵多后,他从来凡其部众,无贵贱少长,不恭命即立斩之,即便亲戚、奴仆,亦不例外,将士若有违纪,纵使小过,严惩不贷,每日吏士多被鞭挞,流血满庭,见者莫不重足股栗。不过,他执法虽严,倒也不是只对别人严,亦自勤苦,与兵士同甘共苦,临敌之际,或经旬月,身不解甲。
这三千唐军将士,悉是他的旧部,无不熟悉他的治军之法。
因当他这再一道的将令传下后,三千唐军将士尽管疲惫,勉力前行,汗水滑落眼角,随手将之擦拭,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但严苛的窦轨军法,逼得他们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
……
就在这三千唐军将士前进方向的南边,十余里处。
河谷东侧,介山西麓的一大片松林中,约千人之骑,悄无声息地掩伏於此!
这支骑兵队伍,自就是宋金刚部。
出平城以后,宋金刚与他所率之此千骑,和唐军差不多相同,也是几乎没有休息过。唐军多步卒,行速慢,是以他们完成了宋金刚的意图,得以先行至此设伏。
到此处时,是两个时辰前。
人与马,经过了两个时辰的休整,体力已经恢复。
战马的鼻口都缠着浸过凉水的布,这是宋金刚特意让士兵在五里外的溪涧打湿的,为的一是让战马更好的休整,二是免得马嘶声惊动了唐军。宋金刚身在松林的外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灌了几大口水,盯着西边河谷旁的道路。五个越骑校尉都跟在他的身边。
“将军,一个时辰前,斥候禀报,唐军距此不到二十里。唐军应该快到了吧?”
问话此校尉的话音未落,一骑飞马还回。
骑在马上的斥候来不及下马,寻到宋金刚,进禀:“报!将军,唐兵将至!”
宋金刚展开手臂,无须他说,亲兵为他披上铠甲。五个越骑校尉也纷纷披甲。铠甲装束完毕,宋金刚简短地令道:“各团备战,弓箭上弦,将士着甲。唐军至后,先不急攻,放过其前队,攻其后队。候将后队杀散,在冲其中队、前队。”令一骁勇校尉,“你引你团,直攻窦轨所在!”
这校尉精神抖擞,大声领命。
宋金刚看了看他,补充说道:“你若能擒杀窦轨,俺向大王奏报,保举你升迁骠骑将军。”
如前所述,骠骑将军是一部府兵之主将,从校尉升迁到骠骑将军,系是连升两级。
这校尉恭谨应诺,愈加昂扬。
军令下达,松林内顿时肃然,将士们有甲的,穿戴铠甲,无甲的检查弓矢,千骑蓄势待发。
斥候不断还回,禀报唐军的位置。
终於,不用斥候禀报,上到林边高处的宋金刚,已可望见西边河谷旁的官道上,唐军的身影在尘土里若隐若现。炽热的日头曝晒下,尘土飞扬中,窦轨的将旗依稀可见。
“传令各团,上马。”
为休养体力,战马还伏在树荫下。
五团骑兵将士,抚摸着马鬃,拉起了马,轻跃上鞍,并再一次检查弓矢、槊刀等武器。
“唐军或会遣斥候探查,各团人、马不得出声。唐军斥候若入林中,杀之。”
千骑相继从松林的内部,安静地涌出,来到了松林的西边边沿。
……
汾水河谷边的道路,离这片松林数里远。
窦轨必是未有料到这里会有汉军骑兵埋伏,加上他急於赶达灵石,却疏忽了戒备,未有如宋金刚猜度,而是没有遣派斥候来这片松林侦查。
随着唐军的接近,尘土越滚越浓。宋金刚抚摸着佩刀的刀柄,窥望着唐军移动的位置,默算着出击的时机。不多时,唐军的前队已经过了这片松林,又一刻多钟,其中队也过了松林。——窦轨的将旗在中队。宋金刚从高处下来,取槊在手,上了马,吐出了一个字:“杀!”
千骑汉军,闻令而动,分作两部,一部四个团八百骑,宋金刚亲率之,直取唐军后队;一部一个团两百骑,便是领命擒杀窦轨的此越骑校尉及其团,冲向唐军的中队。
两部骑兵就像是两支利箭,马蹄奔腾,声动如雷,并及唿哨、杀声,迅速接近唐军。
……
窦轨正在中队,一边驱马而行,一边呵斥两个因体力不支而稍微落后的参军:“不闻本将令乎?赶紧跟上!这顿鞭笞,暂且给你两人寄下。若误了本将的军机,两罪并处,斩首不饶!”
这两个参军面露惊恐,连声应是,急忙催马赶上。
陡然间,便在此时,密集的马嘶、人声,从东边传来。
窦轨顾盼之,赫然是汉军来袭!
骤变发生的太快,他一下子没晃过神,楞了片刻,耳边听见从吏的大叫:“贼袭!贼袭!”这才回过神来,没工夫去想这里怎会有汉兵的骑兵藏伏?窦轨急声下令:“后队结方阵!”指派了从将一人,“引骑百人,速去支援!”接着下令,“前队停下行进,与中队转为圆阵迎贼!”
下着令,他拔出横刀,刀鞘在腰间撞出刺耳的声响,“各队将士,后退者斩!”
唐军的后队步兵仓皇地聚拢,撑起盾牌,试图结阵,盾牌相撞,发出铿锵之声,因为太过慌乱,有的兵士拥挤撞翻了同伴。时间太短,方阵根本无法成型。宋金刚的骑兵已冲到近前!
最前的十余汉骑,马槊从高处刺下,勉强结成的一点盾墙瞬间出现缺口。
窦轨看见一名士兵被刺中咽喉,鲜血喷在战友脸上,这被喷了一脸血的兵士惊惧万分,可对窦轨军令的服从已成本能,竟是没有逃走,嘶吼着持矛反击,但被汉骑的坐骑踏翻在地,矛断人飞。紧随着冲锋的这十余汉骑之后,大队的汉骑杀到,这兵士被马蹄踏碎了头颅。
“长史令,退者斩!退者斩!”领骑奔到后队的从将,迎击汉骑之同时,大呼喊叫。
但问题是,现在已经不是退不退的问题了。
八百汉骑已然杀进了后队唐军之中,铁蹄如潮,长槊挥刺,约千人的唐军后队尽是步卒,又是行军队形,未能成阵,何能抵挡?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血肉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岂止后队已为汉骑案板上的肉,中队也面临到了危险!
约二百骑汉骑,如狼似虎,冲杀而到!
中队和前队的将士是在往前行进,这二百汉骑是从后面杀到。窦轨“前队与中队转后,结圆阵”的军令,此刻,尚未传达到位,大多数的将士还是面朝前,——别说结阵了,就连迎敌都难以做到,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们只能仓促转身,这两百汉骑已至,长槊如林。
槊刺马践,血光四溅,中队大乱。
一汉骑,引从骑二三,径扑向窦轨将旗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