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稳稳停靠在清泉山脚。只见四周马车林立,一辆辆马车或华贵或质朴,有序地排列在道路两旁。
道路两侧小贩云集,所卖之物五花八门,有色彩斑斓的手工艺品,有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小吃,还有各式各样的书籍字画。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而那慈恩寺隐匿于半山腰处,青瓦铺就的屋顶从层叠的树缝间隐隐露出,在云影的映衬下,屋顶仿佛浮动着温暖的光泽,仿佛被佛光笼罩一般。
绍家母女刚从马车上下来,绍明珠身着一件淡粉色的素裙,头上只简单地插了一支玉簪,显得清新脱俗。
才抬眼,她便瞧见不远处几位打扮得俏丽动人的小姐,正由仆妇们簇拥着拾级而上。那些小姐们身着华丽的衣衫,头上的珠翠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许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其中几名小姐竟朝着绍明珠这边款步走来。
为首的小姐身着鹅黄色的长裙,眉眼间透着几分高傲,她目光在匆匆远去的老夫人身上一扫,而后故意上下打量绍明珠,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与不屑。
接着捂嘴轻笑一声道:
“许久未曾见绍县主出门,未曾想今日竟有幸碰到。想来县主也是听闻了今日大师开坛讲经的消息,特来沾染些佛性呢。”
说罢,她还特意抬手扶了扶头上的发钗,那可是京中最负盛名的琳琅阁新推出的款式,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抢到的。
旁边几位勋贵小姐彼此相视而笑,表面上一团和气,可话里话外却都在暗暗嘲笑绍明珠。
毕竟,靖远侯府的丑事早已传得满城风雨,怕是连街上三岁的孩童都有所耳闻。
也不知这绍明珠哪来的脸皮,居然还有心思跑到慈恩寺来凑热闹,怕是专门冲着那些公子们来的。
哼,真是不知羞耻!
“有些人呐,空长了一双眼睛,连人都认不出来,想来定是脑子不太灵光。
依我看,还是别听什么大师讲经了,趁早去瞧瞧大夫才是正事儿。”
绍明珠一路上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殆尽,原本白皙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美目圆睁,当即毫不客气地回怼道:
“赶紧给本县主闪开,别挡了本县主的路!”
说罢,她故意用力撞开为首的少女,那少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脸上满是惊愕与愤怒。绍明珠而后甩了甩衣袖,扬长而去。
留在原地的几名少女顿时义愤填膺。
“瞧她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还当是以前呢。”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有那么一对糊涂透顶的爹娘,她注定讨不了好。”
“哼,我倒要看她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
后头几人的议论,绍明珠自然是听不到了。
她一路憋着闷气,有意绕开寺庙前殿。远远地,便瞧见一群风姿卓然的公子于溪水之畔吟诗作对。
那场景,诗韵悠扬,引得绍明珠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她侧身躲在一棵古老的大树之后,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一位身着白衣的公子身上。
但见此人面如冠玉,眉若墨画,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尽显翩翩风华,宛如芝兰玉树,遗世独立。
绍明珠刹那间便被深深吸引,俏脸之上悄然泛起一抹如霞的绯红。
她急忙伸手,一把扯过身旁的一名丫鬟,将声音压得极低,急切说道:
“那个人是谁?为何本小姐从前竟从未见过?你速去周遭打听一番。”
丫鬟顺着她的目光瞧了一眼远处,赶忙低头应诺,旋即转身匆匆离去。
绍明珠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情不自禁地捂着嘴,偷偷笑了几声。
然而,转瞬之间,她却瞧见那公子跟前突兀地出现一个身形痴肥的男子,恰好挡住了公子的身形。
她顿时柳眉倒竖,脸色一沉,忍不住低声怒叱道:
“死肥猪,也不瞧瞧自己那副丑陋模样,这般吟诗作对的高雅场合,岂是你这等货色配参与的?哼,真是瞧着就碍眼极了。”
“小妹,莫不是看上了那位身着白衣的公子?
为兄恰好知晓此人的底细,小妹若是有意,可需要为兄出面,将他请到府上来?”
耳畔骤然响起那熟悉的嗓音,绍明珠惊得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急忙回头,眼中满是惊疑不定,脱口而出道:
“大……大哥,你怎的也在此处?”
绍临深微微挑眉,指尖漫不经心地轻轻敲击着腰间的玉带,似笑非笑道:
“怎么,我就不能来这儿?”
“不,当然不是。”
绍明珠抬眼望向眼前气场沉冷的大哥,下意识地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
这人自打从外面回来后,就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从前那温润含笑的眼眸,如今总是凝着丝丝寒意。
她嗫嚅着,忙不迭解释道:
“小妹原以为大哥会嫌这法会流于俗套,素来不屑前来。若早晓得大哥也会到此,小妹定与大哥一道儿……”
话至半途,她忽而忆起大哥方才所言“知晓白衣公子底细”,当下状若无意地将目光投向人群里那个清俊身影,开口说道:
“大哥是何时认识那位公子的?瞧着竟似从画中走出一般。”
——
绍临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小妹眼波流转间满是痴迷之色,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为兄与他从未谋面,不过他的父亲乃是安远侯,我倒是与安远侯打过几次交道。”
“所以这位公子是安远侯的儿子?”绍明珠眼睛顿时一亮,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没错,不过此人是安远侯发妻所生之子,因其幼时体质孱弱,一直养在徐州老家,直到前些日子才被接回京城,因此与安远侯感情并不深厚。”
绍临深顿了顿,目光落在白衣公子身旁那位身着锦袍、满身金玉的胖公子身上,接着说道:
“倒是他旁边这位心宽体胖的仁兄,是安远侯继室所出,听闻颇得安远侯宠爱。”
“啊,那……那他岂不是没什么依仗?”绍明珠的语气瞬间变得低落。
可再看看那胖公子油光满面的脸,又忍不住将目光转回到白衣公子身上,手指绞着帕子,满脸发愁。
绍临深看着她这副挑挑拣拣的模样,心底暗自嗤笑,面上却神色如常道:
“小妹若是对他们府上的事情感兴趣,七日后,安远侯府有一场赏花宴。你若想去,届时我便让母亲带你走一趟。”
绍明珠顿时大喜过望,看着眼前难得好说话的绍临深,原本对他的畏惧也消散了不少,口中却故作矜持道:
“谁对他们府上那些琐事感兴趣啦?不过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倒是可以去瞧瞧那赏花宴究竟办得如何。”
绍临深嘴角微微勾起,意味深长地说道:“放心,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
另一边,在山脚下。
还在附近转悠找人的老夫人心底隐隐焦急,生怕自己又被老大那个孽障哄骗了去。
一时间,脸色都难看起来,越发催促边上的下人赶紧去附近再找一找。
不过,绍临深这回倒是没说假话。
老二绍知礼确实也来了,此刻正在一处角落里摆了个摊位,售卖自己的字画挣点铜板度日。
曾经那些与他推心置腹的挚友亲朋,如今大多已渐行渐远。
只因先前向他们借过一次银子,后来绍知礼再去寻人,那些人一个个都避而不见。
态度稍好的,还会让下人打发几两碎银;态度恶劣的,言语奚落是常有的事,甚至还有动手打人的。
绍知礼如今已是捉襟见肘,身上的衣服洗了又洗,早就破旧不堪。与上次同老夫人见面时相比,父子俩都愈发消瘦了。
这半个月来,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由于缺衣少食,又没有余钱买药,如今只能勉强借助拐杖行走,瞧着有些跛脚。走得慢时还不太明显,一旦走快,便十分显眼。
偏偏儿子还不听话,整日口口声声要去找父亲,吵着闹着要回侯府。
绍知礼恼怒不已,心中暗自思忖:‘除了他这个亲爹,这孽子还想找谁?’
这般困苦的日子久了,绍知礼越发烦躁,心底不禁埋怨起江晚吟:
‘母亲当初说的没错,要不是那女人存心勾引,自己又怎会与她纠缠在一起。
若不是被那女人连累,自己依旧是侯府公子,前途一片光明,将来多半还能迎娶一位公主为妻。’
如今看来,江氏死不足惜,只可怜自己却无辜受到牵连。
想到江氏,再看看眼前只知道哭闹的孩子,绍知礼仅存的那几分父子情,也几乎消磨殆尽。
在半天都无人问津的摊位前,终于来了一名身形健硕的男子。
只见对方手里托着一袋银子,上下抛动着,而后蹲在绍知礼跟前,慢悠悠地说道:
“绍二,这么长时间了,你也该考虑清楚了吧?怎么样,你身边这小娃娃卖不卖?
你若愿意,我今日就把人带走,价格好商量。不过过了今天,以后你就是求我,我都不买了。”
绍知礼闻言,缓缓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抢走他住所和银子的男人,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瞥见对方身后跟着的一群家丁,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手,垂眸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
“……你能出多少银子?”
那男子见绍知礼似有松口之意,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故意慢悠悠地开口道:
“瞧你如今这落魄模样,能有个人肯收留你儿子,那是你儿子的福气。
我也不跟你多啰嗦,这袋银子,足足二十两,已经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的高价了。”
绍知礼心中一阵刺痛,二十两银子,在往日里,不过是他随手打赏下人的钱财。
可如今,却成了他儿子的身价。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恨意翻涌,若不是当初这人伙同他人污蔑自己偷东西,自己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但此刻,他又实在走投无路,自己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又如何再养一个孩子。
况且,有这个孩子存在,瑞和公主怕是都不会愿意见自己。
左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以后……他想要,还能有更多儿女。
不过,绍知礼也不想这么快如了对方的意,看这人一而再找自己,不管他背后是谁,绍知礼都只想先把腿伤养好,届时再去一趟公主府……
“二十两?你这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绍知礼故作愤慨:
“我儿子怎么说也是侯府的血脉,你就给这么点银子?”
男子冷笑一声:
“侯府?如今你都被赶出侯府了,还提什么侯府血脉。再说了,这孩子跟着你,也只有吃苦的份儿。
跟着我好歹能衣食无忧。你若是不答应,我可就走了。”
说罢,男子作势要起身离开。
“等等!”
绍知礼咬着牙,大声喊住那男子。
在对方戏谑的目光注视下,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内心如潮水般翻涌的屈辱与愤怒,艰难开口:
“……你先把钱给我!”
那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给旁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心领神会,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随手扔在铺着破草席的摊位上,碎银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在寂静的角落格外刺耳。
“你什么意思?今日来就是存心羞辱我的?”
绍知礼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犹如熟透的虾子,他怒目圆睁,死死盯着为首的男子,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还未等那男子开口,方才掏钱的随从便“扑通”一声,朝着自家主子跪地告饶,满脸懊恼自责道:
“奴才一时手滑,不慎把银子掉在地上,都是奴才的错,甘愿受罚。”
这人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用左手狠狠抽打右手,两只手掌相互拍打得“啪啪”作响。不知情的路人瞧了,还以为他在表演什么滑稽的杂技。
那男子也佯装恼怒,装模作样地轻踹了随从一脚,呵斥道:
“滚一边去!”
末了,才慢悠悠地低头扫了眼摊位上的碎银,转过头面向绍知礼,皮笑肉不笑道:
“不过是一个奴才失手掉了银子,绍公子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我瞧你这摊位上的银子,可比咱们先前说好的还多了几两呢。依我看,你还是见好就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