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若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变得冷酷至极。
她的眸光令人发寒,她的狠劲令人胆颤,她那微微上扬的下颚更让人倍感陌生。
在这期间,原本跪在书房之中的婢女们脸上也皆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先从惊喜到绽出希望,又各个惊悚不已,一瞬俯低身子,额头久触地面,不敢丝毫抬起。
或许,她们在等沈安若发话。
只有沈安若开了口,她们才能知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遗憾的是,沈安若的沉默已让整个书房笼罩上了如同地狱般的压迫感。
她虽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也已站直了身子,却缓抬着手臂出神地望着手中那鲜血淋漓的匕首。
血,应是这世上最鲜艳的色彩,因为它就流淌在人的体内,亦代表着生机与活力。
可沈安若却看到了生母宋锦儿正狰狞捂腹、血流不止的画面,这画面是她一生都抹不去的梦魇,亦是永世都忘不掉的悲痛。
没人能看着生母惨死在眼前而无动于衷,虽说当年杀害宋锦儿的幕后主使张显宁已然伏诛,但,这并不意味着沈安若就能释然,不再去恨。
——心魔如深渊,无论你如何凝视都断无止尽,它不仅能让人恨得有理有据,还能使人恨得理所当然。
——为生母复仇,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大仇得报,那沈安若也绝没理由选择原谅,更没人有资格劝她放下。
可奇怪的是,她没有怨气缠身,更没有活在自责自怨中...
——要按道理说,她既嫁给了齐麟就已然拥有本钱去报复这个不公的世道,无论是齐麟的弑杀和身上的戾气,还是齐麟的霸道和无所畏惧,但凡她学会一样,她也早就成了人人惧怕的杀神,稍不合意就会拎刀屠之。
——可她并没有仗着齐麟的庇护,行弑杀之举,且还越发雍容华贵,成了人人称颂的靖朔郡王。
更奇怪的是,每当她回忆起齐麟时,总是那么的温和、静怡,就像是一条无声的溪流,虽沉默不语,流淌的却是万千情愫。
或许,这便是男人与男人的不同吧,有些男人动不动就会对女人拳打脚踢,而有些男人却给予了女人最大的温柔和平和。
与骤然跌入谷底的齐麟相比,沈安若目睹生母被杀的经历或许并不算什么。
齐麟没有将心中的怨恨施展到沈安若的身上,且还尽可能地使沈安若懂得人间事、人间人。
在北疆的那段日子,沈安若的确成长不少,这些成长离不开齐麟,亦离不开北疆朴实的百姓。
后来,她主持建造夙城,又从逃荒而来的乞儿身上感受到了底层百姓的艰辛。
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或许那些乞儿只想填饱肚子,才会前来夙城搬运砖石。
但,她却从那些乞儿身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毅力和求生的渴望。
作为镇北王妃,她只需几句话就能使悲者果腹,她也随时都能率领镇北军去扞卫北疆土地上的万般美好。
这些年,她没有学会齐麟的弑杀与无情,却在无情弑杀的齐麟身边学会了如何护好万千百姓。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又是多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镇北王齐麟被世人视为活阎王,却亲手教出了一位护佑众生的活菩萨...
以至于,沈安若都成了靖朔郡王了,也从未想过欺凌弱小、漠视生命。
事实上,陈良左的经历真的不值一提,纵使他郁郁不得志,也不该成为欺辱她人的理由。
只因,他还能凭借账房先生的身份成为镇北王府的管家,这是不是也代表着老天已为他打开了另一条生路?
然,有些人就是这样,永远不懂得满足。
这就是心魔最可怕之处,若说贪婪是人性,那心魔就是能让贪婪无限膨胀的真凶。
——心魔起,万物成灰;心魔不止,那欺压与杀戮就永存人间。
在此理论下,以陈良左个人角度来说,他自然也没错,他只是要拿回老天对他的亏欠,和世道曾对他的不公。
在现实生活中,并不缺乏这种论调,故才有了“可悲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至理名言。
若要认真总结,不过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也。
当别人费尽心力,想尽各种办法拯救一人时,被拯救之人却选择了冷漠与讥讽。
只因固有认知在作祟,也因过往经历让其不愿再相信他人的好心。
甚至,多数人还自认为是种自我魅力的体现,从而沾沾自喜、陶醉其中。
不然,为何会有人上赶子帮自己呢?还不是图自己优秀嘛。
最终,曾经那个最偏爱自己,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不得不退身而去,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当无人再信纯粹的帮助,那帮助也就成了别有用心,甚至是一种原罪。
——这里的原罪也是在指皆有罪,帮忙是罪,不帮也是罪,还真不如直接提条件反倒更容易让人信服。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习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的真心。眼中只存留着不公与歹念,再难容下点滴美好。
其实,那个人也不想从此陌路,只是事无回转,早已无能为力,只留一地泪伤,还深觉过于犯贱。
若不犯贱,又何必要多管闲事?
做个不痛不痒的朋友,应也是最没难度的;要怪也要怪他自己乱发善心,极力想要挽救另一人命中注定的悲惨结局罢了。
结果呢?非但挽救不了,还将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啥也不是。
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也是他应得的——一介凡人还想扭转天道?这他娘的不是自取其辱,还能是什么?他不仅不能如愿,往后也定会为曾经的善心付出代价!
——妄自道破天机的人,自然要付出代价。只是,这代价他不会道出,也会极力隐藏,默默承受着反噬所带来的一切伤痛。
——纵使神佛在无力救赎信徒时,也会再无颜面。
——使神佛无颜面的并不是特定的某个人,而是神佛的善心和想要改变他人的愚昧想法。
所以呀,任凭信徒如何诋毁、辱骂,神佛也只愿保持沉默。
即便被人推倒了自己的尊像,神佛也绝不会再多看一眼自以为是的凡人。
试问,将一切过错归结于他人和世道的人,又要如何拯救?
只注重得到,却不思反省,更不懂得满足和报恩。
助人,人喜;不助,便会遭怨。
就算过了眼前这一关,难道就没有下一道难关了吗?
——若无法常伴、解某人一世之忧,那在最开始时就该做个哑巴!
沈安若不想做个神佛,却也选择了神佛的漠然。
她深知原谅是种奢侈,放过陈良左容易,净化陈良左的怨气却断难做到。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掉陈良左;唯有杀掉陈良左,才能给予其他人公平。
除此之外,她也曾认真拆解过“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句话。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能认识到自己的严重错误,并下决心彻底改正、重新做人,这种行为和精神上的转变,其价值是任何物质财富都无法比拟的,是最值得珍惜和肯定的。
由此可见,想要痛改前非也是有局限性的,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要具备改变自己的动力和勇气,两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
可,少年易知返,成年人却难以改变,其思想已固化,能成为如今的模样定经过深思熟虑,进行过次次铺垫。
无次次铺垫,也断然坏得不透彻;凡是能成为彻头彻尾的坏人的,且还有些成就的,也是再难回头的。
只因,他们尝到了坏的甜头,只要一直这般坏下去,那他们也会得到得更多。
而,这里面的甜头却又是多样的,有些是精神上的愉悦感,有些是物质上的享受,也有些是外表的光鲜和被人尊重的快感,亦有些人早已将“坏”当成了信仰。
无论是哪种甜头,都会让人不可自拔,沉醉其中。
因为,没人愿意失去;也因为,失去现有的一切后,连他们自己都无法体会到自己的价值了。
所以,这世上也便有了“一抹黑走到底”的说法。
要说这句话全然不对,那也不尽然。
不是有人说过嘛,一抹黑走到底,成功者都是永不言弃的。
这就要再说说每个人对成功的不同定义了,可要说到自我理解又永远无法真正说明白。
总之,一旦加上个人情感、个人看法、个人认为的表述,那一定是没错的。
神佛尚且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思想,更何况是芸芸众生中的某个人呢?
同样的道理,沈安若在听到陈良左叙述自我经历后,她已觉得陈良左无药可救。
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感悟和体会能比自我经历还要刻骨铭心了。
都自我经历过了,都受过诸多不公和欺辱了,还要选择欺压她人,那又如何能改过自新呢?
更何况,陈良左还赤裸裸地诋毁沈安若,蔑视着天底下的所有女子。
这本就是不可活的作死,如果沈安若不杀他,那才是助纣为虐呢。
镇北王府的书房依旧压抑得让人无法喘息,婢女持渺小到极致的姿态也已跪身多时,直到杜芸卿出现,轻轻取下沈安若手中的匕首,并为其擦拭着血渍后,气氛才有所缓解。
“擦不干净的...即便,能擦干净,也擦不干净孤的心...”
杜芸卿圆目微颤,紧紧凝视着沈安若,几度欲喃出着什么,却终显无力。
“杜盟主无需想着如何安慰孤...想来,杜盟主应早就知晓镇北王府中的这些肮脏勾当了。不然,也不会以这种方式邀孤回到王府中了...”
杜芸卿听后,已再难自持,微摇着头,双手已颤,“安若,你误会了。此次,我之所以回来并不是因为这些,我只是无意间来到王府想要私下见你一面,却不想看到了陈良左作威作福的丑恶嘴脸...”
“你叫薛更男,对吗?”沈安若无心听杜芸卿解释,不仅无视着杜芸卿,还直接打断了杜芸卿的话。她见薛更男微微点头后,又继续说道:“你现下就去“云阙阁”接回朱珠。若,“云阙阁”不放人,莫要过多纠缠,直接返回王府即可。”
她见薛更男左右斜看,处处透着胆怯与无助,接着强调道:“孤要你独自前去,你可道明是授了孤的意。如果你实在不敢孤身前往,孤会为你备些银子,从此你就离开镇北王府吧。”
“不...”薛更男听到自己要被撵走后,极度慌乱地道出一个“不”字;待她再次抬眸看了一眼沈安若后,又道:“奴婢不想离开王府,我爹还等着我的月俸看病...我好不容易才通过王爷的考核,又怎能离开王府呢...”
她若不提考核,沈安若还真就忘了当初齐麟为这些婢女设下的众多关卡了,能留在镇北王府的确不易,不说九死一生吧,那也皆得到过齐麟的认可。
可沈安若并不打算给齐麟面子,他齐麟无故消失那么久岂不也没顾及过她沈安若的颜面吗?
“你不想走就可以不走了吗?就算你已通过王爷的考核那又怎样?难道,就因要为你爹治病,你就甘愿被人欺辱或索性选择自戕吗?”
薛更男,忙道:“奴婢能为镇北王府而死,那也死得其所。若王妃未及时出现,奴婢就算一死又如何?只要能引起朝廷关注,那陈良左的恶行也早晚会传到王妃耳中...届时,王妃也好清理府中污秽,保下王府清誉。”
沈安若上上下下打量了薛更男一番,沉声道:“既然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去往“云阙阁”吗?”
薛更男,咬牙道:“奴婢不怕!王妃既让奴婢去,那奴婢就去。只是,奴婢毕竟人微言轻,怕适得其反,不但救不出朱珠,还会致朱珠于险境...”
“哦?”沈安若,说,“此话怎讲?”
薛更男,道:“或许,“云阙阁”尚不知朱珠的身份,只当朱珠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可若奴婢亮明身份,直接向“云阙阁”要人,如果“云阙阁”百般抵赖,设法隐藏此事,那也定会让朱珠彻底消失的...他们自然不会将奴婢放在眼中,但,他们却也断然不敢得罪镇北王府,所以,唯一的办法也是抹掉与朱珠相关的一切痕迹。”
沈安若,淡淡一笑,“你能有这般思虑也没错,但,“云阙阁”是不会抵赖的,除非素棠真想与孤一战。”
薛更男,弓腿一礼,“王妃既已算到结果,那奴婢现下就前往“云阙阁”。”
沈安若十分随意地挥了下手,“去吧。”
她看着薛更男走出书房后,又垂眸扫了扫其他跪身不起的婢女,“孤知晓你们受委屈了...若你们当中有谁被陈良左欺辱过,孤愿以重金弥补你们...”
她见婢女各个不言,再次柔声道:“你们放心,孤不会让任何流言蜚语出现,你们毕竟是镇北王府的婢女,在此受了委屈,孤也有责任。孤希望你们能勇敢站出来,也好使孤少些愧意...”
没曾想,两语过后还是没人肯站出来。
——这就不得不让沈安若纳闷了,难不成陈良左的龌龊想法并未得逞?
就在这时,突有一婢女哭诉道:“奴婢...奴婢请王妃快去救救彩莲吧...”
“彩莲?”沈安若微皱柳眉,问道:“你可是...彩莲本人?”
由于该婢女说话既快又是哭诉,导致沈安若一时之间还真分不出彩莲是否正是该婢女的名讳。
该婢女,连连叩首道:“不,奴婢名为赵喜娘,彩莲乃是与奴婢同住一房的另一个婢女。”
沈安若乍现惊眸,又极快恢复平静——果然不出她所料,陈良左应真得逞过,若从未得逞,又怎会明目张胆的说出那些张狂之语呢。这人呀,在起歹念时,通常都会先拿某人试试手;若成了,才会再生出更加大胆的想法。
“彩莲怎么了?可是被陈良左欺负过?”
赵喜娘缓缓抬眸,泪水早已挂满了整张脸,“彩莲是我们当中最小的一名婢女,前不久陈良左深夜潜入奴婢和彩莲的房中,欲要对彩莲行不苟之事。彩莲的惊呼声唤醒了奴婢,奴婢虽与彩莲联手赶走了陈良左,但,第二天傍晚彩莲便无故失踪了。”
沈安若一脸诧异,“失踪?你能说得再详细些吗?”
赵喜娘眉头紧锁,细细思索着,“那天,奴婢有留意过彩莲,彩莲曾多次在王府后门徘徊却屡遭府中守卫驱离,彩莲只能返回继续做工。可谁知,到了该用晚饭时,就不见彩莲的身影了...”
沈安若,当即道:“你现下就将王府守卫全都唤来,孤要一一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