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电视剧播出后,嬿婉和当初安排她去剧组的小领导都被系主任批评了一顿。
“小卫啊你以前还是昆剧团的台柱子呢,为什么事先不审核原着剧本就到这种有歪曲侮辱昆曲艺术之嫌的剧里当指导,你们知道这部剧会对昆曲艺术造成什么负面影响吗,要是影响明年招生我就找你们两个!”
系主任正唾沫横飞,转头接了一个电话,不耐烦地让嬿婉和小领导退了出去。
嬿婉第二天打听到,那通电话是艺校姐妹单位光裕协会的领导打来的,这光裕协会的前身是清朝时名伶王周士创立的评弹行会“光裕公所”,随着时代变迁,不但将名字改成“光裕协会”,还改掉了一些诸如“不允许女性学评弹”的陈规。
协会领导打电话来,主要是要讨论一下某剧疑似将评弹等传统艺术低俗化的问题。
同事说评弹在剧里也没怎么被歪曲,主要是原着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把唱评弹的女先儿写写得好像以色侍人似的,剧里基本没呈现,远没有直接安排角色嘲讽反派“会唱昆曲”来得严重。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部剧把历史上的炩皇贵妃写成大反派,极尽打压羞辱之能事,只要和炩皇贵妃沾上边的,从她喜爱的昆曲到她与皇帝听过的评弹都落不着好。
现在艺校、嬿婉以前上班的剧团、还有光裕协会说是要写联名公开举报信了。
下了班,嬿婉疲惫地回了家,习惯性地撸了两把“红中”——“红中”是她从京市捡回的那只猫的名字,当日她带着猫回家时,母亲正邀了退休前的同事在家中打麻将,恰好吃了对家一张“红中”,凑了个胡局,于是这猫就叫了这个名字。
“红中”嗲嗲地叫了一声,把猫爪放到嬿婉手上。
嬿婉没忍住捏了捏它粉红色的肉垫,“红中”顺势躺下打滚,撒娇卖萌。
嬿婉又和它玩了一阵,打开手机,看弹出的对话框,是林若竹发来的消息。
林若竹又接了新的活,跟组去了外地。但她显然还在关注上次那部剧,津津乐道地分享网上的各种吐槽,并且还提到,最近她母亲退休了,闲着在家,于是看了那部剧。
这一看可不得了 ,作为曾经的历史老师,她对该剧比原着还严重的歪曲历史事实、抹黑历史人物行为十分愤怒,现在每天在家里组织语言写小论文发到网上,脾气更是成指数级增长,两个妹妹又回学校了,只剩下老父亲在家日日做饭打扫陪小心。
林若竹发了一个“我的母语是无语”表情包,还有几个链接,都是吐槽那部剧的视频。
嬿婉也发了一个“哭哭”表情:“别提了,我做戏剧指导的时候不知道这剧这么离谱,现在快被领导骂死了。”
过了几日,领导终于放过了嬿婉,不再念叨她了,嬿婉意识到了什么,打开手机应用,就发现那部剧被下架了。
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骂这剧的,差评、吐槽视频占据了各大门户网站,从歪曲历史到服化道敷衍,从演员演技到编剧思想落后,都不带重样的。
看来如懿残留的力量也挡不住观众的愤怒啊。
嬿婉长舒一口气,手机又振动起来。
是容音、明玉和璎珞给她发信息,邀请她下个暑假去南疆一同旅游。
嬿婉想想,确实是时候放松一下了。
上次在京市相见,几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嬿婉才知道容音、璎珞和明玉现在是上海人,三人是从小到大的邻居。
主任说,转世后有一些记忆是会在自愿的前提下抽离的,但是按照合约,三人的情谊和羁绊不会减损。而现在,嬿婉也可以选择和她们结下新的缘分。
暑假时,她们仨从上海坐高铁到了苏州,先逛了两天,再与嬿婉一同乘上前往南疆的飞机。
一下飞机,干热的空气迎面扑来。
四人去提前订好的旅馆放下行李,然后在城里逛了起来。
南疆这几年发展快,高楼大厦林立,但由于保护到位,这里还保留着历史韵味和民族风情。
有商家在做拍传统民俗艺术照的生意,只要一百五十元,就能拍一套晗襄公主主题风格的照片,店里摆满了水钻和塑料珠子串成的头冠和欧根纱制成的纯白衣裙。
一家南疆烤肉店门外,一名微胖的年轻男子正举着自拍杆对着手机热情道:“家人们!路平今天到了这家新开的xx烤肉……”
第二天,四人和另一队人拼了一辆大巴车,前往城外的一处小镇。
和她们拼车的是一个高校的民俗学研究小组,来南疆做一些对当地牧民祭祀“乌尔凯阿娜尔”风俗的田野调查。带队的是一名姓黄的男教授,已经有六十几岁,脾气随和,上车后给她们分了一袋子零食。
组里还有个叫罗涟的女孩儿给嬿婉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生得细弱,性子却活泼,一路上给她们普及了许多和当地祭祀活动“乌尔凯阿娜尔”有关的传说。
“乌尔凯阿娜尔”并不多么古老,直到清末民初才开始在当地流传开。在牧民的口口相传和县志的记载中,“乌尔凯阿娜尔”是一匹巨大的狼,健壮而美丽,因为获得了某种神通而拥有超过一百年的寿命,会在无月之现身。如果牧民为祂献上肉食,祂便会驱使狼群为牧民咬死争抢牧场的野羊和觊觎牧群的其他野兽、强盗、乱军,保牧群安宁。
研究小组的人大多倾向于认为这所谓的神明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一匹狼,而是当地牧民在清末混乱的局势下,由于生活无望而形成的一种自然崇拜的图腾。
璎珞道:“外国的狼人都是月圆之夜变身,咱们的狼神倒是反过来哈。”
傍晚,众人到了目的地。
近年来当地旅游业发达,小镇也发展出了相关产业,民宿、酒吧等一应俱全。
南疆天黑得晚,吃过晚餐,还是天光大亮。
研究小组决定在正式开始田野调查前,先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嬿婉一行人也觉得晚上就待在民宿里没意思,于是众人找到一家叫做“缘来”的茶馆。
他们进去时,几名客人围着一张圆桌,压低了声音用汉语和当地方言说着什么。几人坐下,各自点了饮料和当地小吃。
不久后,一名身着黑色西装的女子端着沙枣花茶和酸奶撒子走过来。
黄教授从刚才开始一直听着隔壁桌说的话,这时便问女子:“隔壁桌在玩‘夜谭’?”
女子微笑:“没错,这样古老的游戏,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嬿婉问:“这是什么游戏?”
黄教授答道:“就是一个讲鬼故事的游戏,不过和东瀛的青行灯不一样,玩家并不是一人点一支蜡烛,而是一群人围着篝火,轮流讲故事。
据说这个游戏最早起源于清代,根据相关笔记的记载,第一任伊犁将军富察明瑞护送晗襄公主回到天山,由于当时天山南北比较荒凉,一路上多是在荒原扎营歇息,夜中无聊,他便与军士同乐,一起围坐在篝火前说一些志怪奇谭,渐渐演变成一种游戏。这个游戏唯一的规则就是要压低声音,可能是因为最开始在野外进行,担心引来野兽。”
罗涟补充道:“很可惜的是,那本笔记只明确记载了明瑞讲的一个故事,其他故事都没有提及。否则说不定又能出一本《聊斋志异》或是《萤窗夜话》之类的志怪小说集。”
另一名学生接话:“甚至明瑞讲的那个故事,也不是他原创的,是在王士祯的《池北偶谈》里记载的,估计是他看书时看到的。”
容音沉吟道:“这个传说我看过,明瑞讲的是《张巡妾》吧。”
嬿婉问:“这是什么故事?”
容音解释:“这个故事要从唐朝张巡说起,唐朝安史之乱,张巡固守睢阳,安庆绪派部将尹子琦率军南侵江淮屏障睢阳,张巡与许远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死守睢阳。据说在弹尽粮绝时,张巡杀了他的小妾,把肉分给了士卒。吃掉小妾之后,张巡与一众兵士开始吃城内的平民,最终,士卒百姓死伤殆尽,张巡被俘遇害,成为一代忠烈之士。”
明玉、璎珞和嬿婉倒吸一口凉气。
容音继续道:“在王士祯的《池北偶谈》中,张巡转世为清朝会稽生员徐蔼,徐蔼二十五岁时腹部生了肿块,梦到一名白衣女子,那白衣女子正是小妾的冤魂。小妾说张巡固然是忠臣,可是她有什么错呢,要被杀了分食掉。她找了张巡十三世,终于得报杀身之仇。不久后,徐蔼就病死了。”
璎珞道:“那也挺痛快的,就是隔得太久了。”
女子笑着放下酒:“您真是渊博。缘来茶馆,来者有缘。有兴趣一起玩一局夜谭吗?”
嬿婉她们觉得有意思,黄教授也觉得可以趁机带学生沉浸式体验一下这种民俗游戏,于是同意了。
女子顺势坐下。
游戏开始,黑西服女子掏出一个转盘,拨动指针。
指针转动,停下时,指向了酒保服女子。
女子开口:“我本是九命猫妖,因为一些事情,入关南下。我和博尔济吉特敖登的第一面,正是在杭州的一艘船上。那时她是人间王侯之妻,参加一场由宫中娘娘举办的宴会,我假扮作一名为宴会助兴的舞姬,混入那艘船。我还记得那一日,我舞得兴起,靠在她的肩上,她身上的绸缎滑溜溜的,头上亮晶晶的,身上弥漫着香喷喷的羊肉和鱼虾味儿……”
她陶醉地眯起眼睛,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嬿婉一下坐直了身子。
“我们正玩得开心,清朝开国以来第一个从潜邸侧福晋混到官女子的天字号第一老不修乌拉那拉如懿带着她那个刁奴闯了进来。那个刁奴想为难她,被她刷一下摔地上了,然后她就压在那个刁奴身上邦邦一顿揍,接着一手反抡西湖醋鱼把乌拉那拉如懿打飞了出去,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好一个能让小猫咪依靠的宽大肩膀!”
女子说得兴起,一掌把桌上一罐牙签拨在地上,幸好牙签没撒出来。
璎珞:“用西湖醋鱼打人,那很有攻击性了。”
研究小组的人面面相觑,罗涟笑道:“您历史学得真不错,确实有一些野史记载,孝文毅太后博尔济吉特敖登还是端郡王嫡福晋时,随皇帝南下,在御船上把奸妃如懿暴打了一顿,杭州水娘娘庙至今还保留‘打奸邪’的傩戏舞蹈,表演者要用雕刻成鲤鱼样式的棍子抽打人偶,据说就是脱胎自这个传说。”
明玉奇道:“堂堂嫡福晋,还亲自动手打人?”
罗涟道:“所以是野史嘛。不过,这种传说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历史记载,孝文毅太后确实是高大强壮,长于弓马,而孝文毅太后与乌拉那拉氏虽然有些名义上的亲戚关系,但有些笔记记载她一向不满奸佞乌拉那拉如懿暗通侍卫、宦官的作为。”
黄教授笑道:“罗涟本科是学历史的,一直对孝文毅太后这个人物很感兴趣,我记得她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孝文毅太后改革,也就是永嘉新政的内容。”
女子道:“好了我继续说。那几拳哪里是打在那刁奴的脸上,分明是打在我的心上!从此我对她一见倾心,等事情平了,我便恳求老祖奶奶,宁愿舍了一身修为,以普通人的身份留在她身边,我不求正室名分,哪怕是做一个侍妾婢女,只要朝夕相对,便心甘情愿。”
明玉:“等等,那猫妖是公的母的?”
璎珞:“这是公母的事吗!人妖殊途啊!为了一个一面之缘、已经是有夫之妇的人放弃修为,猫妖这是不吃鱼改吃野菜啊!”
容音:……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女子惆怅道:“老祖奶奶也是这么说,还把我打了一顿,关在水娘娘庙几十年,叫其他同道把我看得死死的。好在那几十年我也受了许多香火,修为增长,终于给我抓住机会,逃出水娘娘庙。
我一路打听,才知道,她的男人那时候已经死了多时,她为了江山社稷殚精竭虑,却被一帮坑家败业的冢中枯骨逼着停止改良,撤帘还政,避居清漪园。
我化身成一个小宫女,偷偷潜入清漪园,用了点法子混到她身边。从前宫里抱养了顺亲王的女儿,封为庄敬公主,公主长大后给诊出来胎里弱疾,不能生育,于是和科尔沁郡王成婚后从夫君的远房堂弟弟那儿过继了个孩子来养着。
我见到敖登时,庄敬公主去探望她,把这襁褓中的继子也抱到清漪园,然后我听到她说,这个孩子胎发浓密,像只小狮子,就叫他……‘僧格林沁’吧。”
女子叹了口气:“那是我和她重逢后,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就是看戏啊,逛园子啊,玩玩她亲儿子做的什么蒸汽机模型啊,还有就是偶尔教僧格林沁读点书。她死后,我寻找多年,希望找到她的转世,最后我找到了,但她转生成了一匹狼,忘却了所有前尘往事。
这百年来,听说她护佑一方,也成了个受人香火的地仙了。在京中庙堂人的改良失败了,在西北荒原狼却成了仙。世间万事,变化莫测,便是如此吧。”
罗涟若有所思。
黄教授推了推眼镜:“嗯,这个故事看起来天马行空,但又加入了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还是第一人称视角,非常有意思。这个故事再扩充完善一下,说不定就是一篇和夏目漱石《我是猫》类似风格的小说呢。”
游戏继续,这一次,指针指向嬿婉。
嬿婉想了想,决定不在当事猫面前暴露自己,于是编道:“你们知道聂小倩宁采臣的故事吗?”
这个《聊斋》中的故事流传几百年,近年来更是被数次搬上银幕,当然是无人不知。
嬿婉道:“我听说过一些说法,清朝名将海兰察的妻子,名字里带着一个‘倩’字,而这位夫人又有一姑母,闺名叫做燕霞,暗合着‘燕赤霞’的名号。传说海兰察的妻子父母双亡,她与海兰察成婚,是这姑母作主的。成婚几年后,海兰察便发迹,纵横沙场,高官厚禄。
所以有传说,海兰察的妻子其实是聂小倩转世,而她姑母是燕赤霞转世。宁采臣虽说一声正气,但妻子尚在病中时,便将聂小倩带回府中,后来还纳了一妾,虽说在古代也不算过分,但终究不是个一心一意的人。燕赤霞帮过聂小倩一回,却也不知是否是将她推入新的苦海,于是转世后两人成了姑侄俩,燕赤霞又帮了一回聂小倩。”
燕大奶奶的名号是春婵有次在宫外听澜翠提起,回宫后告诉她的。其他则全是她瞎编的。
容音问:“那夜叉姥姥呢?”
嬿婉想了想,道:“听说海兰察的妻子从前是宫女。宫廷禁锢人的自由,打压人的个性,磨灭人的尊严,让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围着皇权转的工具和奴隶,从前的紫禁城和封建皇权就是夜叉姥姥的化身。从这个故事说开去,那些想要复辟封建思想的伥鬼,早晚会迎来燕赤霞剑匣里的那只手。”
众人点头称是。
剩下几人各自说了故事,有些是古代志怪,有些是都市传说。
讲到九点多,天终于黑下来了。
几人便结账离开。
今夜无月,天上漫天星斗闪烁。
小镇在夜里还是热闹,不宽的道路上,游客和本地人熙熙攘攘。
罗涟忽然与对面过来的一人撞了一下肩。
两人同时道歉,罗涟抬起头,发现面前是一名身量高挑、鹤势螂形的女子,留着一头大波浪,高鼻深目,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为她增添了一份动人心魄的美。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穿着一袭灰色连衣长裙。
女子朝罗涟礼貌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两人相背而行,罗涟鬼使神差地回头,恍惚间,竟觉得女子的背影,在天上星辰和路边灯光的映照下,仿佛一只巨大而健美的灰狼,就像传说中的乌尔凯阿娜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