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乾隆十五年（二）
在如懿传小世界中，皇帝原本毫无秘密可言，如今虽然他着意整顿御前，倒是没把父子的冲突透露出去，但端郡王仓促前往东陵，福晋回到漠北，这会子又是福晋的祖父超勇亲王行将就木的当口，朝廷大臣当然也就有了许多猜测。
短短几日之内，试探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作壁上观者亦有之。
皇帝看到那些折子，就想到永琏，顿时又烦又气。
虽然和儿子赌气很离谱，但是面对不会让他头疼、即使少时被冷待也仍然对他充满孺慕之情、不要他永远欠着两分的永琏，他便很难控制自己，情绪一上头，心只想着让永琏明白，他是君父，他所施加的，永琏必须乖乖接受，否则他能给永琏宠爱待遇，自然也能收回来给其他儿子。
于是他在同一日内连续下旨，封永璜为安郡王，又给永璋指了淑慎公主之女、理亲王外孙女博尔济吉特氏为嫡福晋，完颜氏、瓜尔佳氏为侧福晋，今年夏季成婚，并且先给永璋安排了差事，还让进保特地去东陵把这些事告诉永琏。
进保回来后，告诉皇帝：“二阿哥只说王府乔迁仓促，福晋也不在，一时拿不出什么贺礼，挑了些羊脂玉的玉佩让人去送给大阿哥和三阿哥。”
皇帝冷声道：“他就没什么要对朕说的？”
进保战战兢兢：“二阿哥说，说……去年多雨，百姓的收成受影响，若是陵差还如往年一般，可能有浮冒之弊，会增加周边百姓的负担，若有以次充好之事，也怕失了对祖宗的尊敬，他还在查着，过段时日会拟个章程，恭请皇上御览。”
皇帝憋了一肚子火，正想找个东西摔摔，忽然进忠进来禀报：“皇上，皇后娘娘求见，说是要与您商议和婉公主的婚事，和三阿哥定亲的事情。”
这确实是皇后的职责，也是大事，皇帝只得宣皇后进养心殿。
事情商议完，皇帝还是没忍住，抱怨道：“皇后啊，你真是给朕教出了一个好儿子！这么多阿哥里，就永琏跟朕戗着来！”
容音故作惊讶：“这孩子差事没办好惹皇上生气了？”
皇帝猛地警觉，他可不能让皇后知道他忌惮二福晋母家的事情。
而且以皇后主仆的膂力，如果她们知道了自己把二阿哥开瓢……
皇帝立刻闭嘴，没好气道：“这孩子，朕是想让他趁年轻，家里头四角齐全，也圆满些。偏他犟，就是不听劝。”
容音道：“皇上，额驸恐怕就这几个月了，这时候永琏身边多了人，总归是不大好。额驸到底是您的姑父……”
皇帝于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此事传出去恐怕要得罪漠北，只得避重就轻道：“朕也是心急，永琏都二十岁了，你看看他大哥，儿子都能走路了。”
容音道：“皇上，永璜年岁大些，而且他也是婚后好几年才让您抱上孙子，对永琏，您也不必太着急。臣妾生下永琏时，您不也差不多这么个岁数嘛。臣妾知道您是待永琏上心，就像先帝待您的婚事上心一般。”
皇帝想到当年向先帝求娶如懿为侧福晋的事情，更是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又听容音话锋一转，道：“其实当年，您本来把玉如意都交到娴答应手中了，可当年娴答应的姑母牵扯谋算皇位之事，先帝当众不让娴答应入府；后来娴答应还是成了您的侧福晋，臣妾猜，当时是您去求了先帝吧？”
皇帝心虚道：“皇后啊，朕当年是因为……”
容音道：“臣妾知道，皇上待娴答应，一向是情深义重的，先帝也成全了您的情深义重。臣妾这个嫡福晋，当然并非您所愿，否则您也不会把玉如意拿回去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为娴答应求一个嫡福晋之位？臣妾斗胆猜，娶臣妾为嫡福晋，是娴答应那个侧福晋之位的条件吧。”
皇帝没想到皇后又把话讲这么明白，憋了半天道：“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皇后何必又旧事重提……”
容音道：“臣妾只是想说，先帝待您是慈爱的。您要娶一个先帝不愿您娶的人，而先帝的条件，仅仅娶一个您不喜欢，却有家世依傍、能给您助力的人。其实人生在世，若想保全什么，总要付出什么，付出的越多，越能显出情深义重。刘兰芝焦仲卿被拆散，就要双双自尽，白蛇水漫金山救夫，被镇在雷峰塔下五百年，都是这样的道理。但是因为先帝的不忍，您保全了您的情意，却也没有付出证明这份情义的代价。”
皇帝猛地警醒：永琏在面对与他类似的情境时，宁可放弃储位，而非如自己一般稍作妥协，倘若他继续打压永琏，无形中，就是让永琏为敖登的牺牲越来越多，越滚越大，而这份牺牲，证明了永琏待敖登爱意的同时，也会明白地证明自己其实没有因为如懿牺牲过什么，到时候增加的还是自己的业债。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头脑也冷静下来，立刻道：“皇后啊，朕有件事要告诉你，朕让永琏去守陵了，这是要他代朕向列祖列宗尽孝，不过东陵清苦，朕也舍不得，等今年各项祭礼完毕，就让他回来吧。”
容音行礼道：“臣妾替永琏谢皇上体恤。”
这时太监来报，傅恒求见。
皇帝让容音回避，接见傅恒。
他本以为傅恒是为了永琏而来，结果出乎他意料。
傅恒是为了藏地的事情来的。
京城，已经很久没接到藏地的塘报了。
皇帝并没有意识到不对：“藏地本就偏远难行，塘报晚些到，也属正常。”
同一时间，藏北冲赛康驻藏大臣衙门。
郡王珠尔默特那木扎勒听见清国皇帝有圣旨到时，心下还有些得意。
他自继承郡王之位以来，整肃了阿爸啦留下的旧臣势力，又袭杀阿里首领，致信准噶尔，令准部发兵阿里，如今连大喇嘛都畏惧他三分。现在甚至整个西藏的邮政、塘汛都掌握在他手中，想必清国皇帝降下的旨意，是皇帝同意了他统领霍尔噶锡等部落，将色拉寺、甘丹寺喇嘛往云南中甸传教的请求。
他让罗卜藏扎什带着藏兵在外等待，志得意满地走进驻藏大臣衙门，见到了两名驻藏大臣，傅清和拉布敦。
傅清热情地与他寒暄，邀请他上楼，说要宣读皇上的圣旨。
他走上楼，在拉布敦展开诏书时跪下，忽然颈后一凉。
傅清这一刀极快，珠尔默特那木扎勒还没感觉到疼痛，头已经骨碌碌滚下来。
两名随从正要暴起，忽见眼前一阵寒光闪过，便软软倒下。
德其布甩了甩刀上的鲜血，却并没有收刀入鞘。
而此时，罗卜藏扎什意识到了不对，立即率兵将驻藏大臣衙门团团包围。
参将黄元龙早已做好部署，带人抵御试图进犯的藏兵。
主事策塔尔、通判常明虽是文官，此刻也凛然无惧，举刀横在身前。
在炮火的巨响和被震落的沙土灰尘中，傅清龙飞凤舞地在文书上写下：“珠尔默特那木札勒且叛，徒为所屠。乱既成，吾军不得即进，是弃两藏也。不如先发，虽亦死，乱乃易定。”然后将文书放入锦盒，封存在官邸一处隐秘的暗格。
随后，他捡起还带着血的刀，遥遥指向前方，简洁明了地下令：“所有人，与叛军，决一死战。”
德其布潇洒一笑：“那就杀个痛快！”
狂风飒飒，雪山茫茫。
乾隆十五年，藏地发生叛乱，罗卜藏扎什围攻驻藏大臣衙门，傅清重伤后自尽殉国，拉布敦死于乱军、身首异处，主事策塔尔、参将黄元龙皆自杀。通判常明中矢石死。从死者把总一名、千总一名、兵四十九名、商民七十七名。而叛军在郡王珠尔默特那木扎勒死后群龙无首，烧杀抢掠一番后，也只好向藏地深处逃窜。
消息传到京城，军机处这边火速商议了章程，让班第、策楞、岳钟琪率众前去擒拿罗卜藏扎什。
朝臣也纷纷道两位驻藏大臣忠勇节烈，朝廷应当全了他们的身后之名，照看他们的家人。
两名朝廷重臣牺牲在藏地，皇帝明白，这时候若没什么表示，就要寒了众臣的心了。
皇帝追封傅清为一等伯，谥襄烈，入祀贤良祠、昭忠祠，其子孙皆以一等子爵袭爵；追封拉布敦为一等伯，谥壮果，入祀贤良祠，昭忠祠，全族抬为正黄旗。其余死难者，待班第、岳钟琪入藏剿灭叛匪，得以为他们收尸时，再查明身份，一一封赏，补偿其家人。
下了朝，皇帝瘫在椅上，又听进忠来报，皇后求见。
皇后虽然再度换上一身宝蓝素服，摘下所有首饰，不过神色还比较冷静。
她来，是请皇上看顾傅清的身后事和家人。
傅清先前的妻子早已病逝，到了中年才再娶，这继室年纪尚轻，她的两个儿子明仁、明义也还年幼，乍逢这般意外，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前房留下的女儿又早已出嫁，许多事情也帮不上忙。虽说富察氏兄弟子侄也不少，但傅清家里如今孤儿寡母的，再有心帮扶也得避嫌，因此难免有些疏漏之处。
皇帝松了口气道：“皇后放心吧，朕会让人去安排。”
皇后两年内死了两名兄弟，且傅清去得悲壮，朝野皆知，若是皇后这时候哭哭啼啼，或是趁机要这要那，皇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招架。
而皇后如此，他便也想再多给些关怀安慰，于是说要把璟瑟和永琏都召进宫陪伴皇后，又让人把那只藏獒牵了过来。
“这是傅清生前进献的，如今也算他的遗物了，给皇后养着，留个念想也好。”
容音婉拒道：“这獒犬个头太大了，就算温顺，其他妃嫔来晨昏定省，看见了也会害怕的。而且它到底是畜生，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皇帝道：“那就，照旧放在养牲处，朕让奴才们单独养着，皇后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去看看。”
说着，又安慰了容音几句。
容音走出养心殿，长出了口气。
她前世自尽后到了流转办，看的也是后宫的影像，除了知道自己的弟弟傅恒死在清朝与缅甸的战争中，对其他兄弟子侄的事情，也只是听主任提过主世界的史料，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为国征战一生，甚至壮烈捐躯。但她既身死于乾隆十三年，从文字和旁人得到的复述中知晓这些后来的事情，虽然难过，但总觉得仿佛在听故事一般，隔着一层纱。
到了这个世界，她进入富察琅嬅的身体后直接就参加选秀，然后入了宝亲王府，和琅嬅的这些兄弟们接触其实并不多，至多只是比较面熟而已。
但这回，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琅嬅的家人，她的家人，结局是这般壮烈。
元一知道她心情复杂，给她发了一份文档，是主世界的傅恒之子福康安在乾隆五十九年征廓尔喀时，路过昔年傅清、拉布敦殉国之地，拜祭之后，写下的碑文。
“……康安以五十六年奉命督师进剿廓尔喀来藏，谒双忠祠，瞻拜遗像，距公殉节时盖四十余年矣。藏番追念两公遗泽，岁时奔走，香火不绝，至今犹有能道当时遗事者。惟碑碣缺如，堂庑垣墉间有倾圮。爰于班师之日葺而新之，且恐岁久，遗迹或湮，敬书其事，以示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