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图雅脸上的沉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打破了一丝缝隙。她明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愕然,随即化为冰雪般的冷冽。但这冷冽并非针对眼前的苏丹,更像是对这荒唐情境本身的审视。她没有立刻去接那张几乎要戳到她面前的、珠光宝气的金弓,甚至没有看穆罕默德四世那张写满热切期待的脸。
她缓缓起身,动作依旧优雅如画,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苏丹手中的金弓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无形的躁动与不安:
“苏丹陛下盛情,本宫心领。” 她的汉语经由翻译,清晰地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与威仪,“然,此地乃帝国庄严议事之所,非草原围猎之场。本宫身为大明太子妃,代表吾皇陛下国体,于此宴饮,实不宜行此戏射之举,恐有失两国体统。”
婉拒!清晰而体面,维护了大明与自身的尊严!
法佐心中刚涌起一丝庆幸和解脱,穆罕默德四世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脸上热切的笑容僵住了,随即涌上被拒绝的羞恼与不甘。他固执地举着弓,声音拔高,带着一丝苏丹权威被挑战的急躁:“殿下此言差矣!弓马之道,乃英雄本色,何分场合?莫非…殿下是担忧不敌朕的箭术,有损威名?朕保证,只是切磋助兴,绝无他意!” 最后一句,竟隐隐带上了激将的意味。
空气瞬间再次凝固!法佐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完了!苏丹的愚蠢简直无可救药!
乌兰图雅静静地注视着穆罕默德四世,那冰雪般的冷冽在她眼底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可测的幽潭。一丝极淡、近乎怜悯的弧度,在她完美的唇角一闪而逝。她没有动怒,反而轻轻抬了抬手,制止了身后女侍卫李晴按向腰间枪套的动作。
“既然苏丹陛下执意相邀,”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本宫,恭敬不如从命。”
她终于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张御用金弓,而是用指尖,极其随意地拈起了托盘上那枚镶嵌着硕大钻石的扳指。那动作,仿佛拈起的不是价值连城的御用之物,而是一件普通的工具。她甚至没有多看那璀璨的钻石一眼,目光已然投向大厅尽头那扇紧闭的、通往宫苑的包金大门。
“取本宫的弓来。” 她淡淡吩咐,用的是汉语。
侍立在侧的李晴肃然躬身:“遵命,殿下!” 她快步走出侧门。片刻后,双手捧着一张造型古朴凝重的长弓返回。此弓通体黝黑,材质非金非木,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弓身线条简洁流畅,毫无花哨装饰,唯有握把处缠绕着磨损的黑色皮革,透着一股历经百战、饮血无数的煞气。与苏丹那柄珠光宝气的“苍穹之怒”相比,这张弓显得如此内敛、沉重,如同蛰伏的凶兽。
“永乐御制,镇岳。” 李晴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崇敬,将弓呈给乌兰图雅。
当乌兰图雅的手指握住“镇岳”那冰冷的握把时,一股无形的气势骤然从她身上散发开来。方才那位雍容华贵的太子妃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从铁血征伐的史诗中走出的女战神!她甚至没有佩戴那枚奢华的钻石扳指,只是随手将其放在了自己的席位上,仿佛那只是一颗碍事的石子。她左手持弓,右手手指在弓弦上轻轻一拂,弓弦发出低沉如龙吟的嗡鸣。
“陛下欲如何比试?” 她看向穆罕默德四世,目光锐利如鹰隼。
穆罕默德四世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和她手中那张煞气凛然的弓震慑了一下,但旋即被好胜心淹没。“好!痛快!” 他大笑一声,掩饰着心中的一丝不安,“就在后苑!百步之外,设箭垛!三箭定胜负,看谁更近红心!”
“不必移步后苑。” 乌兰图雅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投向黄金议事厅尽头那扇巨大的、描绘着奥斯曼征服史诗的彩窗,“就在此处。”
“此处?” 苏丹和所有大臣都愣住了。厅内?这议事厅纵深虽大,但也不过数十步,如何射百步之靶?
乌兰图雅没有解释,她侧首对侍立一旁的鸿胪寺官员低声吩咐了几句。官员立刻领命,带着两名明军侍卫快步走向议事厅尽头。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他们竟合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从未在宴会中开启过的巨大彩窗!
轰——
晚风裹挟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微咸的水汽瞬间涌入,吹得厅内烛火摇曳,帷幕翻飞。窗外,是托普卡帕宫依山而建的层层叠叠的宫苑露台和花园,更远处,是沐浴在星月光辉下、波光粼粼的金角湾!视野豁然开朗!
“取铜钱三枚。” 乌兰图雅的声音在风中依旧清晰。
一名明军侍卫立刻从随身皮囊中取出三枚崭新的“永乐通宝”铜钱,交给鸿胪寺官员。官员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快步穿过议事厅,走出那扇敞开的巨窗,沿着外面一个视野开阔的观景露台,一直走到最边缘的石栏处。他小心翼翼地,将三枚铜钱竖直地、一枚叠一枚地,轻轻摆放在那不足半指宽的冰凉石栏顶端!夜风吹拂,铜钱微微晃动,发出细微的轻响。下方,就是陡峭的宫墙和数十米落差的深谷!
百步之遥!灯火通明的议事厅内,众人望向露台石栏,那三枚叠放的铜钱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黄光,细小得如同三粒芥子!这距离,别说射中,普通人能看清都属不易!
“殿下!” 法佐失声惊呼,脸色煞白。这太疯狂了!稍有差池,不仅颜面尽失,那铜钱下的深渊更是触目惊心!
穆罕默德四世也倒吸一口凉气,握着金弓的手心瞬间满是冷汗。他引以为傲的箭术,在皇家猎场射射奔跑的鹿和天上的飞鸟尚可,何曾试过在如此距离,射如此微小且置于险地的目标?他看着那三枚在夜风中仿佛随时会坠落的铜钱,喉咙发干。
乌兰图雅却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中央,背对着满座惊骇的奥斯曼君臣,面向洞开的巨窗,面向那深邃的夜空与远方海湾的点点渔火。海风撩起她鬓边的几缕发丝,拂过她沉静如水的侧脸。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厅内只剩下风穿过巨窗的呜咽和海浪永恒的叹息。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持弓而立的纤细身影上。
一秒…两秒…
骤然!
乌兰图雅双眸睁开!眼中再无半分温润,只剩下冰原般纯粹、锋锐的意志!她左脚前踏半步,身体如一张绷紧的强弓,腰背挺直如标枪!黝黑沉重的“镇岳”在她手中仿佛失去了重量,被她流畅无比地举起、开弓!没有瞄准的犹豫,没有力量的蓄积,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如电光石火!弓弦在她未戴扳指的指间瞬间被拉成一轮饱满的圆月!
嘣——!
弓弦震响!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黑色箭影离弦而出!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金属穿透声,从百步外的露台传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弓弦震鸣!第二道黑色箭影!
噗!
第三声弓弦响!第三箭!
噗!
三箭!快得如同只有一箭!三声穿透声几乎不分先后!
死寂!绝对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