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惊醒了僵如木偶的两人。
杨炯手臂猛地一撤,力道之大,几乎将尚自瘫软的半醉少女掀开。王芝更是如同被滚水烫到,“啊”地低呼一声,手足无措地挣扎起身,脚下虚浮,踉跄着连退数步,直撞到身后一张酸枝木圈椅才勉强站稳。
那雪白的脸颊此刻红得如同滴血,连带着纤细秀美的脖颈也染透了霞色,一直蔓延至精巧的锁骨之下,在微敞的领口处洇开一片惊心动魄的胭脂晕。
她羞窘至极,恨不得寻个地缝钻入,目光躲闪,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裙裾上被酒液溅湿的深色斑点,十指紧紧绞着腰间丝绦,指节泛白,哪里还敢抬眼去看姐姐那平静得令人心悸的面容。
杨炯亦已利落站定,衣袍上沾染了些许酒渍,他随手拂了拂,动作依旧沉稳,只是那微抿的薄唇和避开王槿审视目光的侧脸,泄露了方才瞬间的狼狈。
他并未言语,只沉默地走回桌边,竟自在那紫檀木圆桌前重新落座,拿起方才放下的竹筷,目光投向桌上那盘被王芝戳得有些零落的“玲珑牡丹脍”,仿佛周遭一切尴尬皆与他无关。
王槿的目光如刀,从杨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缓缓移向倚着圈椅、摇摇欲坠、浑身散发着酒气与羞窘的妹妹。她莲步轻移,踏入厅中,月白色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她并未直接斥责杨炯,视线牢牢锁在王芝身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水芝。”王槿唤道,语调平稳得可怕,“我往日是如何教导你的?女儿家立身处世,当知分寸,守礼度。你身为皇家贵女,纵是国破,一言一行,亦关乎体面,更关乎……你这一身清誉。”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端坐如钟的杨炯,话锋一转,更添几分冰刃般的锋利,“纵是年少无知,贪玩了些,也该懂得避嫌二字。他军务倥偬,百战之躯,何等尊贵?岂是你能随意拉扯、纠缠不清的?
便是这寻常宴饮,男女独处一室,传扬出去,成何体统?知道的,说你年幼糊涂,不知轻重;不知道的,还道我高丽女子,不知廉耻,惯会些攀附纠缠的手段!”
字字句句,看似训诫幼妹,实则锋芒毕露,直指杨炯。那“攀附纠缠”四字,更是裹挟着经年的怨怼与屈辱,如同淬了毒的银针,狠狠扎向他。
王槿心中翻江倒海,自己为了复国渺茫之望,为了护住这唯一的胞妹周全,忍下多少白眼,咽下多少苦楚,顶着那有名无实的“少夫人”头衔,在杨家的地盘上如履薄冰,殚精竭虑地学理庶务,与那安仲夫虚与委蛇,所求不过是为水芝挣一个不必重蹈自己覆辙、能自主选择姻缘前程的机会。
万没料到,自己小心翼翼护在羽翼下的妹妹,竟一头撞进了这冤孽的网里,还与这毁了她家园、令她爱恨交织的男人有了这般不堪的牵扯。
念及此,一股邪火直冲顶门,气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姐……姐姐……”王芝被这劈头盖脸、夹枪带棒的一顿训斥砸得晕头转向,又急又怕,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下意识地想辩解,“不是的!你听我说,方才只是我不小心摔了,姐夫他……他是为了扶我……”
她语无伦次,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酒后的软糯,急切地想为杨炯开脱,更想洗清自己。
王槿见她此刻犹自一口一个“姐夫”,还替那始作俑者辩解,更是怒不可遏,新怒旧愤一齐涌上心头。
她猛地打断王芝的话头,声音陡然拔高,虽竭力维持着贵女的仪态,但那微微发颤的尾音和眼中迸射的寒光,已显出她濒临爆发的边缘:“扶你?好一个‘扶’!扶到唇齿相依、难解难分的地步?
王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还有没有半点王室闺秀的矜持自重!你是要学那些下贱……”那不堪的词语几乎要冲口而出,硬生生被她咬住,胸脯剧烈起伏着,修长挺拔的美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领口处精致的锁骨随着急促的呼吸深深起伏,在素色衣衫下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线条。
她死死盯着王芝,眼中是痛心、是失望、是滔天的愤怒,更是对自己无力护住妹妹周全的深深挫败。
“够了!”
一声低沉冷硬的断喝,如金铁交鸣,骤然截断了王槿即将失控的言语。
杨炯终于放下了竹筷。那根普通的竹筷落在甜白瓷的碟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他抬起头,剑眉紧蹙,深邃的眸子如同寒潭古井,沉沉地看向气得浑身发抖的王槿,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
“差不多得了。不过是个意外,小孩子家脚滑摔了,我顺手拉一把,没站稳罢了。多大点事?值得你这般指桑骂槐,夹枪带棒,连‘下贱’二字都差点出来?没得辱没了你长公主的身份。”
他话语直白,毫不客气地戳破了王槿那层训妹下的真实怒火,更点出她险些失态的言辞。
王槿被他这番轻描淡写、倒打一耙的话气得眼前发黑,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霍然转身,正对上杨炯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所有的委屈、愤恨、屈辱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再不顾什么仪态风度,厉声叱道:
“意外?!杨炯!你占便宜没够是吧?高丽借道,营建港口,桩桩件件,哪一桩你占的便宜少了?如今连我妹妹这点懵懂心思你也要算计进去?她才多大!你堂堂镇南侯,百战名将,欺负一个醉酒失态的小女孩儿,倒成了‘顺手拉一把’?
好一个‘没站稳’!这‘意外’未免也太巧了些!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还是当你自己风流手段高明,无人能识?”
她句句如刀,直刺杨炯心窝,将两人之间最不堪的旧账血淋淋地撕开。她护妹心切,只觉杨炯此刻的平静是最大的伪善与轻蔑,那憋屈感让她理智尽失。
杨炯眉头皱得更紧,看着王槿因盛怒而灼灼生辉、却更显凄厉的美眸,听着她翻出陈年旧账,心知此刻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
他太了解王槿的骄傲与固执,也深知那高丽都城被自己铁蹄踏破的阴影始终横亘其间。
当下索性不再辩解,只扯了扯嘴角,肩膀微不可察地一耸:“随你怎么想。清者自清。你爱信不信。”
说罢,竟真个重新拿起筷子,旁若无人地夹起一块寡淡的莲房鱼包,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
他这副油盐不进、浑不在意的模样,如同火上浇油。
王槿气得浑身冰凉,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她正要再骂,却听旁边传来王芝带着哭腔、细弱蚊蚋的辩解:
“姐姐……真的……真的不怪姐夫……”王芝见姐姐怒火滔天全冲着杨炯去,又见他为自己受此无端指责,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心疼,烈酒带来的那点勇气让她抽抽噎噎地开口,“是我……是我自己不好,喝多了酒,没站稳。姐夫是好心……才……才不小心……”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只是那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砸在自己紧攥着衣角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王芝抬起那张与王槿有七分相似、却更显稚嫩娇憨的小脸,泪眼婆娑地看着姐姐,眼神里满是哀求与替杨炯开脱的急切,浑然不知自己这副情窦初开、一心维护“姐夫”的模样,落在王槿眼中是何等的刺目锥心。
王槿看着妹妹那张酷似自己年少时的脸庞上流露出的懵懂情愫与毫无保留的维护,听着她口口声声为杨炯辩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头顶,瞬间浇灭了所有狂怒的火焰,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她为了妹妹的前程忍辱负重,机关算尽,到头来,竟是亲手将她推向了这个自己爱恨交织、却又深知其冷酷无情的男人身边?
看着王芝那情根深种而不自知的娇态,王槿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太阳穴突突地疼,眼前阵阵发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满腔的愤怒、斥责、担忧,最终只化作一声从齿缝里挤出的、带着无尽疲惫与冰冷的低喝:
“给我滚过来!”
王芝被姐姐那从未有过的、仿佛来自九幽寒冰般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残余的酒意彻底醒了。
她不敢有半分迟疑,如同受惊的小鹿,慌忙应了一声:“哦……”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王芝低着头,拖着虚软的步子,一步一挨地挪到王槿跟前,小脸煞白,肩膀瑟缩着,那模样,真真是天塌地陷,末日降临。
王槿看着妹妹这副可怜兮兮、却又“执迷不悟”的样子,心中那股邪火夹杂着悲凉再次翻涌。她强压着动手的冲动,玉指几乎要戳到王芝光洁的额头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
“瞧瞧你这副模样!披头散发,满身酒气,衣冠不整,泪痕狼藉!哪还有半分金枝玉叶的体统?我教你诗书礼仪,教你持身以正,教你明辨是非,是让你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与男子独处一室,饮酒失态,行此……此等不知廉耻、授人以柄之事的吗?”
她刻意略过那最不堪的一幕,只用“不知廉耻、授人以柄”八字重重敲打,目光如刀,剜过王芝红晕未褪的脖颈和凌乱的衣襟。
“女儿家的清白名声,重逾性命!一丝一毫的污损,便是万劫不复!你以为这是儿戏?是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你可知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今日之事,若有一星半点传扬出去,莫说你自身尽毁,便是整个咱们整个高丽王室,也再难在这高丽立足!安仲夫那些人,会如何看你?杨家上下,又会如何看我?你……你简直愚不可及!”
她越说越痛心疾首,想到自己苦心经营、如履薄冰才勉强维持的局面可能因此毁于一旦,更是气得浑身发颤,那修长挺拔的脊背绷得笔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领口下紧致的锁骨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王芝被骂得狗血淋头,句句都戳在她最委屈、最害怕的地方。她想大声辩解,想说是酒坛太重,是地板太滑,是杨炯的手臂太有力,可那唇齿相触的瞬间触感如此真实,姐姐眼中滔天的怒火与失望如此刺目,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只觉得百口莫辩,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王芝扁了扁嘴,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方才嘤嘤啜泣,而是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呜……我没有,我不是,姐姐你信我,呜呜呜……”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剧烈地耸动,那雪白纤细的脖颈因哭泣而弯折,如同一株饱受风雨摧折的芝樱,破碎且凄楚。
杨炯冷眼看着王槿将一腔怒火尽数倾泻在无辜又懵懂的王芝身上,见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而王槿犹自面色铁青,胸膛起伏,显然怒气未消,还要再训。
他心头莫名一阵烦躁,终于忍不住再次出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行了!你有完没完?逮着个小的往死里训,有意思吗?我说了是误会!”
“误会?!”王槿猛地扭头,通红的眸子死死盯住杨炯,那眼神如同受伤的母兽,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与恨意,“杨炯!你少在这里假惺惺,被轻薄的不是你妹妹,你当然可以轻飘飘一句‘误会’!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水芝若因此有半分损伤,我王槿便是拼了这条命,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她护犊之情彻底压倒了理智,对杨炯的怨恨攀至顶峰。
“你简直不可理喻!”杨炯被她这蛮不讲理的指控彻底激怒,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好!好!你爱怎么想随你!我杨炯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他懒得再与这陷入偏执的女人纠缠,重重地将竹筷拍在桌上,震得碗碟轻响。
王槿见他如此,心知再争无益,更觉心灰意冷,悲愤交加。她最后狠狠剜了杨炯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饱含怨毒、失望、痛心,还有一丝深藏的不甘。她猛地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姐姐!”王芝见姐姐要走,心下大慌,也顾不得哭了,连忙扑上前去,伸手想抓住王槿的衣袖,“姐姐你别走!你听我……”
“滚开!”王槿正在气头上,感受到衣袖被拉扯,想也不想,猛地一甩手,力道之大,带着积压许久的愤懑与绝望。
“啊!”王芝本就被酒力与情绪折腾得虚弱,猝不及防被这大力一甩,顿时站立不稳,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砰”地一声跌坐在地,手心擦过冰凉的地面,火辣辣地疼。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姐姐头也不回、决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刺目的光影里,那纤细的腰背挺得笔直,却透着无尽的孤寂与冰冷。
最后一丝依靠也离她而去。巨大的委屈、恐惧、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王芝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将脸埋进双膝之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小兽般的呜咽,泪水迅速浸湿了膝上的裙裳。
杨炯看着眼前这一地鸡毛的闹剧,听着王芝压抑的痛哭,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瞥了一眼地上缩成一团、哭得浑身颤抖的少女,又看了看满桌狼藉、滋味诡异的菜肴,最终,不耐地低喝一声:
“别哭了!哭能顶什么用?”
王芝的哭声微微一滞,埋在膝盖里的脑袋动了动,却没有抬起。
杨炯几步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蜷缩的、可怜兮兮的一团,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少了些之前的冷厉:“地上凉!赶紧回去洗把脸醒醒酒!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人酗酒!像什么样子!”
王芝这才怯生生地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狼狈不堪的小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杨炯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软,语气下意识地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好了,我去跟你姐姐解释。”
说罢,不再看王芝,迈开大步,径直朝着王槿离去的方向追去。
偏厅内,霎时只剩下王芝一人。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杨炯消失的门口,一时竟忘了哭泣。
姐夫去追姐姐了?他说要去解释清楚?一丝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希冀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苦涩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带来一丝隐秘的甜。
然而,这丝甜意尚未化开,唇上那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凉触感,姐姐离去时那冰冷绝望的背影,以及自己此刻满身狼狈、心乱如麻的处境,又如同沉重的铅块,瞬间将那点希冀压了下去,只余下更为复杂难言的酸涩与茫然。
她木然地扶着旁边的椅子,慢慢站起身。手心擦破的肌肤传来刺痛,提醒着方才的难堪。她失魂落魄地走回那张紫檀木桌旁,缓缓坐下。
桌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散发着诡异的气味。琥珀鸭的脆皮不再晶莹,凝结着油腻;玲珑牡丹脍的刀花散乱,鱼肉显出黯淡;那盘咸得发苦的水晶鹅掌,更显得面目可憎。
王芝的目光空洞地扫过桌面,最终落在那盘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鳜鱼身上。她下意识地拿起自己面前那双乌木镶银的筷子,筷尖无意识地戳向鱼身上细密的刀花。
一下,又一下。
柔软的鱼肉被戳出一个个小洞,细碎的肉屑翻卷出来。
她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眼神飘忽,不知落在虚空何处。
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偏厅里静得可怕,只有筷尖戳在鱼肉上发出的轻微“噗噗”声,以及窗外竹叶被风拂过时,那永不停歇的、细碎而空洞的沙沙声。
那少女的心事,便如这满桌的残羹,五味杂陈,混乱不堪,又在这无言的寂静里,沉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初尝情爱却又撞得头破血流的青涩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