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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被二女闹得头疼,索性弃了马车,拽着这对冤家沿西园街向北疾走。
王修左手被他攥着,整个人却往后坠着,半躲在杨炯身后朝耶律拔芹挤眉弄眼。那眼神里藏着三分挑衅、七分怨怼,本是郎君特意为她临别准备的独处时光,偏生杀出个契丹蛮女,搅了这难得的温柔局。
耶律拔芹哪肯示弱?她绷着身子死劲往后挣,要不是碍于街市人多,早拔出腰间短刀与这小倭女拼个高下。
想起杨炯先前许诺的宅院,她胸中便腾起无名火:金丝雀尚有个金笼子,我巴巴等了这些日子,他倒好,一得空就陪着旁的人风花雪月!
二女隔着杨炯暗较劲,这边绣鞋悄踩裙裾,那边指尖勾住发带,活脱脱两只炸毛的猫儿。忽听 “嗤” 地两声冷哼,四目相撞时,眼底俱是刀光剑影。
“都给我消停点!大街上你们可是王府的脸面。” 杨炯察觉身后动静,沉了嗓音。
这话如冷水泼头,二女同时收手,互瞪一眼,一言不发。
说来也怪,这对冤家虽针尖对麦芒,却都聪明绝顶。皆知府里吵得翻天覆地,那也是关起门的家事;可一旦出了王府,便是梁王府的脸面,绝不能给家里丢脸。
当下王修挽住杨炯左臂,耶律拔芹勾住右肘,瞬间换上笑靥如花,朝着街边驻足的百姓颔首致意。
杨炯见惯了这般变脸戏码,心底暗自叹息。
这二人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离了倭国故土,一个别了草原营帐,都将这梁王府当作栖身之所。
想到此处,他满腔责备化作无声喟叹,只能借府中颜面压一压这对小冤家的性子。
行过廊桥,王修忽而压低声音:“夫君,怎的周遭人看咱们的眼神都透着古怪?”
她睫毛轻颤,望着街边交头接耳的百姓,指尖无意识揪着杨炯袖角。
耶律拔芹勾唇冷笑,鬓边青丝随着动作轻晃,接话道:“还能为何?定是有人拿屠稔稔的事大做文章。权贵与公主联手,将未婚妻送入诏狱。这般好戏,长安城的百姓岂会不嚼舌根?”
说罢,丝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反倒将身子倚得更紧,粉面含春,倒比那春日里最娇艳的星芹都要美上三分。
杨炯瞥了眼臂弯里的二人,心中暗叹。这些红颜知己,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耶律拔芹今晨那番胡闹,分明是故意寻个由头与他同行。她这般姿容,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亲昵,岂会不知这举动在世人眼中意味着什么?
在大华礼法里,唯有侍妾才会这般大胆。可她偏要坐实这 “轻浮” 名声,为的便是让满城百姓知晓:梁王世子若要纳侧室,也当是她这般国色,又怎会瞧得上区区一个戏子?
市井流言如三月飞絮,看似漫天乱舞,实则皆在她算计之中。耶律拔芹从不问此举能消弭几分非议,只知这是她能为杨炯做的唯一的事。
杨炯瞧着耶律拔芹刻意张扬的亲昵,心底最柔软处似被春燕啄了一下,颤抖不已,当下反手握住那只微凉的手,十指交缠相扣。
耶律拔芹浑身一僵,杏眼圆睁,待对上他眼底流转的温柔,便知这番心思没白费。
耶律拔芹强撑着扬起下巴,嗔怪地剜他一眼,嘴角却不受控地勾起,似要将满园春色都含在唇角。
正此时,两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追逐着跑过,拍手唱着新学的童谣,脆生生的嗓音清晰飘来:
金丝雀儿困玉笼,画眉偏占凤凰宫。
春樱落尽冬梅绽,朱门酒肉臭春风。
琉璃瓦上霜三重,旧年婚书化纸虫。
红绸未系新人腕,白绫先缠故人瞳。
梁木雕梁燕绕东,井底冤魂叩帘栊。
戏子不识权贵事,黄泉唱罢胭脂红。
童谣声未落,王修已如一阵风似的掠过去,素手攥住那扎羊角辫的孩童,柳眉倒竖:“是谁教你们唱这曲子的?”
孩童被她眼底寒意惊得瑟瑟发抖,粉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只拿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快说!” 王修指尖收紧,惊得孩童眼眶泛起泪花。
杨炯见状轻笑,伸手将王修揽到身旁,温声道:“莫吓着孩子。”
这般说着,丝毫不在意的拉着两人继续漫步,唇角勾起一抹嘲讽:“颜夫子这老酸儒,编歌谣还不忘掉书袋,也不嫌拗口。”
耶律拔芹掩袖娇笑:“可不是!市井歌谣讲究顺口,他偏要拽文嚼字,难怪传不长远。倒不如编些俚俗话儿,保准三日就能传遍九城。”
杨炯脚步不停,目光扫过街边酒旗,淡声道:“这便是学阀的短处了。昔年天下大乱,他们躲在名山修书立说;待到太平盛世,天子为显尊儒重道,又将这些‘隐士’请出山。”
他忽地驻足,折下一枝垂杨在掌心把玩,“整日浸在圣贤书里,早忘了人间疾苦。若换作经历过改天换地的人,怕此刻长安街头,早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耶律拔芹指尖绕着青丝打转,眉眼弯弯似春水漾波:“你这话倒也未必全对。颜夫子这歌谣,原是唱给长安的平头百姓与寒门学子听的。若真依市井俚俗编排,只怕连他自己都收不住尾。他图的不过是坏你与王府的名声,让那公主婚约有名无实。万一闹得太凶,激得咱们掀了棋盘,他这老狐狸可要失了算计。”
王修急得直跺脚,大喊道:“都火烧眉毛了,你们还有心思论长短!那老匹夫敢骑到咱们头上放肆,难道就由着他撒野?”
杨炯但笑不语,行至皇宫东角楼下,忽而抬手指向宣德门前:“看到了,这便是惹了咱们家的下场。
王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宣德门前人头攒动如沸,书生与百姓挤作一团。朱漆大门 “吱呀” 洞开,红衣传政使鱼贯而出,手中铜锣敲得震天响,齐声高呼:
中书门下令
枢府敕:今颁条制于中外,咸使恪遵。
一、青苗新法事
江南诸路奉行新法有方,廪庾充实,成效昭着。
着以蔡、唐、均、金、庆五州并京西南北路次第推广,考课之法依元降条贯施行。自今文武臣僚除授京职,须历州县亲民、边镇戍守、新政推行三事,方许注拟。
二、考课司分事
特置新政考课提举司,以皇城司勾当官、金花卫都虞候、吏部考功郎中、御史中丞、三司度支副使领衔。
专司新政稽核,许民实封投状。
今勘得转运使以下二百一十员,或阴沮诏令,或怠慢职事,已尽数贬黜。其故地阙员,特许今科进士中取明习时务者权摄。
三、弹压乱民事
蔡州光山等十三县、唐州桐柏等七村,顽民啸聚抗法。已敕定国公领虎贲军三千人弹压,首恶者军前枭令,胁从者编管远恶州军。
四、科举改制事
今岁礼部试增置新政实务科,试以青苗、免役、助商诸法策论。进士及第者,优等先授新法推行路分差遣,次等循常例注授。
牒至奉行,仍令尚书省颁行诸路监司,御史台严加督察。
杨炯望着宣德门前沸反盈天的书生,唇角噙着一抹莫测笑意,拉着神色懵懂的王修继续北行。
“夫君,这到底唱的哪出?” 王修忍不住拽了拽他衣袖,绣鞋在青石板上轻点,“这般大张旗鼓的,莫不是要生出事端?”
杨炯反手握住她柔荑,指腹摩挲着她腕间莹润的玉镯,温声道:“你可知,为何我一归京,满朝势力都忙着试探梁王府的态度?”
“为何?” 王修歪着头,发间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杨炯目光望向远处宫墙,语气渐沉:“只因他们都在猜,咱们是要掀翻棋盘、刀剑相向,还是借新政徐徐图之。若贸然起兵,他们便可举着大义的旗号,纠集天下兵马围剿,大不了将大华搅个天翻地覆。可若借新政铺路,不出五年,至多十载,天下官吏皆为我所用。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水到渠成。”
话音未落,一阵风卷着喧闹声扑面而来,远处宣德门前的铜锣声愈发急促。
耶律拔芹唇角勾起一抹深谙世事的浅笑,接话道:“若咱们动武,纵使梁王府胜券在握,他们也要拼着鱼死网破。可新政推行,表面上是定下规矩大家博弈,实则给了他们喘息之机,输了也能留几分体面,族中子弟还能另寻出路。说到底,朝堂争斗,本就是妥协的学问。”
王修蹙着眉,杏眼满是困惑:“可我还是不明白,以夫君的谋略、梁王府的势力,何苦绕这般大圈子?” 她攥紧杨炯衣袖,绣鞋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碎石,“方才那文书中,分明说二百一十名官员落马。既然颁下这诏令,必是师兄们早有周全布置,叫朝廷无从转圜。依我看,那些倒霉的八成都是颜夫子的心腹。”
她忽地抬眼,眸光灼灼:“如今淮河以南大都被咱家掌握,就算最坏的结果,划江而治又何妨?何苦还要受这些腌臜气?”
耶律拔芹闻言,柳眉微蹙,语气里带着三分恨铁不成钢:“你当改朝换代是儿戏?纵使梁王府兵强马壮,师出无名便举事,不过是给天下人做靶子。后方若趁机作乱,周边敌国再趁火打劫,腹背受敌之下,即便侥幸胜了,大华也只剩残垣断壁。”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杨炯的腰带,“今日你灭了颜家,明日张家、王家又揭竿而起,难不成要永无止境地平叛?”
她忽地放缓声调,望着远处宫墙,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如今最稳妥的法子,是借新政慢慢剥去李氏皇朝的根基。让百姓晓得,是谁给他们分了田地、免了赋税。待到第三代皇嗣为争皇位斗得两败俱伤。那时候,才是天命轮转的时机。”
王修撇着嘴,发间珍珠步摇晃出细碎声响:“对对对,就你晓得得多!”
杨炯见状,笑着一手握住一人柔荑,温声道:“你二人莫要再争。这其中门道,原也难怪娘子看不透,老爷子这手段,当真是老辣至极。”
这般说着,他目光望向远处宫阙,悠悠解释道:“寒门子弟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各怀心思。此番特设新政实务科,看似为取士之道,实则是将心怀天下的寒门学子,尽数收归为国牧民的大旗之下。如此一来,寒门阵营自内而外分崩离析,岂不妙哉?”
他轻轻捏了捏二女的手,继续说道:“还有那新定的官吏考核之法,看似是为官之道,实则是逼着天下官员研习新政。不习新政者,升迁无望,如此一来,便是将新政的种子,播撒在每一处官衙之中。”
说到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更妙的是,此次试点州府皆选在淮河以北。那可是李淑与颜夫子的权力中心之所在。想必不久之后,那里便要上演一场龙争虎斗了。”
杨炯见二人若有所思,索性讲得更直白一些:“你们且看,老爷子不过四招而已:铲除江南反对势力,分化寒门阵营,将争斗引向敌营腹地,再成立新政考科提举司,将皇城司、三司等衙门都拉到咱们这边。如此一来,户部与中枢的权力被大大削弱,李漟、李淑、颜夫子这几人,怕是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明明是自己手中的绝对权力核心,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流失了?”
他长叹一声,眼中满是钦佩:“这便是新政的精妙之处,于无声处转移权力,在规则之中定下胜负。放眼当今朝堂,若陈群、李乾元尚在,或许还能与老爷子过上几招。至于颜夫子,终究是差了些火候。”
经过杨炯一番剖析如抽丝剥茧,王修杏眼圆睁,只觉往日所见不过市井繁华的浮光掠影,此刻方窥得朝堂争斗的冰山一角。
她下意识攥紧裙裾,喃喃道:“原以为不过是调几个人、颁几道令,却不想内里藏着这般乾坤。”
反观耶律拔芹,指尖绕着鬓边发丝,神色波澜不惊。
辽国的权谋倾轧,她自小便在她耳中听出了茧子,此刻不过轻轻颔首:“这般手段,倒与我契丹老可汗分化部落的法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话虽如此,眼底却难掩对梁王筹谋的赞赏。
正说着,三人已行至枸桔巷口。
话说这枸桔巷的渊源,还得往前梁永安年间说起。
此巷坐落于长安东北龙首原余脉,地势比皇城足足高出七丈有余。虽说能将大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却也因坡道陡峭、漕运艰难,生生被繁华撂在了后头,倒像是被遗落在珠玉堆里的顽石。
巷尾有一方寒潭,方圆百亩,据前朝《京城杂记》所书,每至隆冬,潭面凝霜结凇,恍若玉树琼枝,故而唤作 “落凇潭”。
潭边遍植枸桔,春末白花胜雪,秋来金果悬枝,偏偏枝干上倒刺横生,倒成了天然屏障。
前梁户部郎中薛衡曾作《枸桔赋》,笑称此树 “护贫守拙”,倒也应了这巷子百年来不慕繁华的脾性。自周末便是流民栖身之所,到了前梁,反倒成了清流官员避世的清静去处。
此刻日头正好,杨炯立在青石牌坊下,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巷陌,唇角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
原来这巷子经他一番整治,早没了往昔寒酸模样。
一年前,他命人引潭水入暗渠,九曲清流环宅绕院,叮咚水声不绝于耳。那些虬曲的枸桔老树,半数得以保留,又移栽了樱花点缀其间。
正是暮春时节,粉白二色交相辉映,樱花如云似霞,枸桔素洁如雪,青石板路上光影斑驳,倒像是把天上的云锦裁碎了铺在人间。这般景致,直叫人恍惚以为误入了蓬莱仙境。
杨炯抬手遥指巷中宅院,笑叹道:“昔日漏雨的土坯房,如今也换了筋骨。”
耶律拔芹与王修顺着他指尖望去,但见青砖黛瓦层层叠叠,看似素净无华,檐角飞翘处却嵌着琉璃漏窗,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金光,倒像是粗布衣裳上缀着的明珠,低调里藏着奢华。
十七栋宅邸依山势错落排布,每户后园必有三株枸桔苍劲挺立,前庭则栽满野樱海棠,粉白嫣红交相辉映。
最妙的是引水之法,落凇潭的活水经陶管蜿蜒入户,在庭院中化作尺许宽的 “砚溪”。溪水潺潺流过,既合了文人墨客曲水流觞的雅兴,又能滋养满园名花异草。
转过九孔听雨桥,一座 “栖云居” 半悬潭上,原生枸桔林如天然屏障环绕四周,虬枝间垂落竹帘松幕,微风拂过时,临水美人靠若隐若现,倒像是藏在深闺的佳人,只敢露出半张芙蓉面。
“当初执意要‘野趣中见匠心’,可苦了那些匠人。” 杨炯抚过廊柱,眼中满是追忆。
这般说着,引着二人走向观云亭,凭栏可见整条巷陌化作青翠画卷:灰墙似宣纸,枸桔作皴笔,樱云晕染,活水题跋。
更远处,新栽的野樱沿着龙首原蔓延成霞带,与皇城的朱甍碧瓦遥相对峙,倒像把整个长安的富贵气象都浸在了水墨里。
“当初那些老顽固还说‘枸桔巷改不成雅筑’。”杨炯摘下一朵野樱簪在王修鬓边,转头对耶律拔芹笑道:“却不知世间风雅,原该在粗粝处生根。”
王修望着亭台水榭、花木扶疏的庭院,不禁轻蹙蛾眉:“这般大的园子,怕快赶上半个王府了。我又不常居长安,岂不是空落了繁华?”
耶律拔芹却爽利地一笑,琥珀耳坠随着动作轻晃:“说什么傻话?难不成往后过年都不回来了?等有了子嗣,王府里人多嘴杂,哪有这般清净地儿?”
她仰头打量着临水而建的栖云居,眼中满是满意,“我瞧这处甚好,省得再寻宅子,咱俩作伴住下便是。”
“谁要与你作伴!” 王修嘟囔着扭过头去,发间珍珠步摇跟着簌簌作响。
耶律拔芹见状挑眉,掸了掸衣襟上的花瓣:“你且听我一句,往后府里指不定还要添多少姊妹。你若不在长安,我守着这园子,便是块响当当的招牌。往后谁要拿捏咱们,也得掂量掂量。”
“胡说些什么!” 杨炯佯作嗔怒,“自家姊妹,岂会这般行事?”
“这可说不准!” 耶律拔芹双手抱臂,杏眼圆睁,“往后若受了委屈,我便带着孩儿来这里躲清净。这园子离王府虽在同一条街,到底隔着南北,眼不见心不烦!”
杨炯闻言,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过一南一北的距离,纵马片刻便至。难不成你还能插上翅膀飞了去?”
话虽责备,语气里却藏着三分宠溺,倒像是哄着两个撒娇的孩童。
王修听了耶律拔芹这番言语,心下顿时了然。
二人一个久居登州,一个终要北返漠北,这偌大宅院自然不是为她们争的。
原就是为日后血脉计,老爷子膝下孙辈定少不了,既有杨炯的青梅竹马所出,又有世家联姻之子,还有公主贵女所育,哪能一一照拂周全?
这宅子看似闲居之所,实则是为孩儿们争个立足之地,既不争王府嫡庶名分,又保下血脉前程,当真是妥帖的盘算。
正思忖间,王修瞥见满园盛放的樱花,粉白如云似霞,不觉抿嘴笑道:“你既已种下这许多,可还有地儿容我那几株?”
杨炯闻言朗笑,执起二女之手,踏着满地花影穿廊过榭。
行至一处庭院门前,但见门楣上新刻倭国俳句,在春日暖阳下泛着温润光泽。
杨炯指尖轻抚过青石上的刻痕,转头望向王修时,眼中盛满柔情:前日听你念叨武藏的樱吹雪(今神奈川),特命人连夜请来倭国造园师,照着神奈川的景致打造。才刚收工,便带你来瞧。”
话音未落,一阵风过,门内忽有万千粉瓣纷飞而出,恍若云霞倾泻,倒比传说中的樱吹雪更添三分仙气。
二人抬眸望去,只见院中白沙如浪,蜿蜒铺展,恍若将东海细浪凝于此处。十步开外,一尊青铜惊鹿立在竹垣之侧,竹筒盛满落凇潭的活水,忽而 “铎” 地一声轻响,惊起檐下宿鸟。
“此乃仿平安京东大寺的惊鹿。” 杨炯引着王修踏上三折木桥,桥下明溪潺潺,朱红锦鲤穿梭其间,鳞片映着天光,恰似流动的霞彩,“闻说倭人最喜庭中水声,我便命人将暗渠改作明溪。”
溪畔龟甲纹石灯笼错落有致,灯罩竟是整块海蓝琉璃雕琢而成。王修指尖轻触一盏,灯芯忽地腾起幽蓝火焰,琉璃内壁上,金粉绘就的八岐大蛇栩栩如生,张牙舞爪间似要破壁而出。
“这是夜光砂混着鲛人脂,入夜后自会熠熠生辉。” 杨炯说着,变戏法般摸出一柄银锄头,笑道,“你家乡种樱,讲究‘银器破土,玉瓮承露’,我特让将作监打了整套器具。”
言罢,他拉着怔在原地的王修,转过那株红枫掩映的茶寮。眼前景致骤然开阔,只见百丈见方的庭院,竟将倭国皇宫的风华尽数复刻。
东南角三重鸟居朱漆如新,在粉白樱云中艳丽夺目;庭院中央,枯山水以昆仑玉碎堆砌,摹尽不尽山(今富士山)的磅礴山势;最妙是西墙之下,整片丹波山的紫云英花开成海,淡紫色的花毯间,十二尊等身陶俑翩然起舞,皆作巫女祈神之态,恍若将倭国的春日盛景,都收进了这一方天地。
杨炯自螺钿漆盒中取出一粒樱种,唇角噙着温柔笑意:“听闻你们祭祀樱花神有‘十二神乐’之仪,这些陶俑便是照着舞态所制。按贵国风俗,家中樱花该由女主人亲耕才是。”
王修眼眶瞬间发烫。她细细看去,陶俑所舞分明是伊势神宫的禊祓之姿,墙根处南天竹与卫矛交相掩映。这两种花木,在倭国唯有皇居方得栽种。
原来在杨炯心中,她从来不是寻常倭女,倒似将她当作亲王贵胄般郑重以待。
王修强忍酸涩,接过银锄破土,依着家乡礼俗将第一捧土捧至杨炯掌心,声音微颤:“在我们那,破土时要念‘此身如露,唯愿长伴木花开’。”
“可是木花开耶姬命的典故?” 杨炯变戏法似的摸出鎏金神乐铃,眼中带着狡黠笑意,“我特意向倭国使节讨教过樱花祭仪轨,接下来该摇铃净庭了吧?”
王修忍俊不禁,一把抢过铃铛。这人虽用心,到底错把驱邪的币帛舞当作农事祈福,倒闹出几分可爱的谬误。
清脆铃音回荡间,她望着庭院中的各处细节:刻意保留的原生坡度,暗合难波津的地脉走势;自登州运来的海盐,遵循着倭人以盐驱邪的旧俗;就连银锄缠柄的丝帛,都绣着难波八十岛的纹样。
桩桩件件,皆是杨炯辗转打听、精心筹备的心意,竟比她这个倭国女子更懂得故乡的讲究。
王修将樱苗轻放入土坑,随手撒向樱种,指尖不经意擦过杨炯手背,轻声叹道:“其实不必如此,我七岁漂泊至大华,早记不清家乡春祭的模样了。”
杨炯反手握住她沾泥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眼底盛满温柔:“自你进了这门,我便想着,定要为你造一座胜过难波京的樱庭,好让你在这大华真正安心住下。”
王修静静听着他这情真意切的话,指尖抚过衣襟上的菊纹缀饰,母亲昔日的话语突然响起:“若有人肯为你费心揣摩倭俗,便是真将你放在心尖上。”
她抬眼望去,只见杨炯正仔细校准樱树栽种的角度,生怕违了倭人 “樱枝不向西” 的忌讳。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倒比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倭女更像恪守旧俗之人,这若都不算爱,什么算呢?
杨炯瞥见她泛红的眼眶,笑着取过祈愿笺系在新栽的樱枝上。
王修凑近一瞧,素笺上汉文苍劲,写就“愿作难波津上筏,载得花开归故崖”。
她喉头骤然发紧,原来自己随口吟唱的和歌,竟都被他一字不差地记在了心里。
“该用你们的方式许愿。” 杨炯递来空白素笺,却见王修莲步轻移,径直朝着青铜惊鹿走去。
春日的阳光落在王修单薄的身上,她按神前式拍手三下,用倭语轻诵:“天津神がみ 国つ神がみ 八百万やおよろずの神がみ たまわくはこの桜の 千代に八千代に さきつづけむ。”
(皇天神灵,国津神灵,八百万众神啊,愿此樱花,千秋万代盛开不败。)
杨炯虽不解她口中呢喃的倭语祷词,却见她转身时睫毛上凝着细碎泪光,在春日暖阳里泛着珍珠般的盈盈光泽。
他忙指着天边绯色云霞笑道:“这日头怎的还不落?我听说贵国月读命(月神)专在新月夜庇佑新栽的樱树,莫不是要留着这好光景?”
王修忽而踮脚拽住他衣襟,鬓边发丝扫过他下颌,吐气如兰道:“按我家乡规矩,栽樱之人需在月读命见证下共饮醴酒,夫君可备下了?”
“自然早有准备!” 杨炯朗笑,自繁樱似锦的花树下提起两坛酒。
王修接过酒坛,指尖轻挑封绢,仰头饮下一口后,突然踮脚吻上他唇,将口中琼浆渡了过去。
霎时间,酒香、花香与女子的温热的气息交织,惊起一树粉白花瓣簌簌而落,倒像是月神撒下的星屑,见证着这缱绻一刻。
杨炯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弄的一愣,恍惚间清风拂过,瞥见樱枝上王修的祈愿笺上下翻飞,正是:‘愿わくは この木のもとに 子等の声の 千代の春を’。
(但愿在这棵树之下,能长久回荡着子孙后代们的欢声笑语,迎来千秋万代的美好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