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足够二十多名身强体壮的护卫造好一辆巨大的,仿佛移动帐篷一般的牛车。
出发之前,方众妙缓缓来到朝鲁身边,叹息道:“朝鲁首领,我原本是准备回北境的,但现在凛冬将至,天气多变,我只能跟随你们去南方牧场。还请准许我一路同行。”
朝鲁只能答应。
选在这个时候来到草原必然是大周国师算计好的。她根本就没有回到北境的意图。哪怕他们驱赶她,老天爷也会按照她的意愿将她留下。
现在,她以一个异族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待在了哈剌赤部落。真是可怕的预知能力。
见朝鲁点头,方众妙看向一旁的宝音,颇为恭敬地问道:“神女,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与您一路相伴。我的牛车或许比别人的牛车更舒适。”
然后她转身,看向那个巨大的移动帐篷,帐篷里有淡淡的烟雾飘荡出来。
她笑着解释一句:“里面烧着火炉,很温暖。”
几位族老满眼都是羡慕,连忙怂恿平瑞宝:“神女,您与她一起去吧。您路上不能受苦。”
平瑞宝心肝都是颤的。她宁愿跟牲畜走在一起都不愿待在方众妙的眼皮子底下。被方众妙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注视,就仿佛被活活扒掉了人皮。
但她没有办法,只能强笑着道谢。
图门站在不远处,心情恶劣至极。主人没有理会他,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没给他。
【主人……】他在心里呼唤,声音饱含委屈。
方众妙扶着哆哆嗦嗦的平瑞宝上马车,轻笑道:“神女是不是穿得太薄了?竟然抖得这样厉害。我有一件狐皮大氅,送给神女穿吧。”
平瑞宝嘴上道谢,面容却十分苍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入了移动帐篷。
八头牛缓缓拖动帐篷,开始了艰苦的跋涉。
得不到主人的回应,图门没有再呼唤,而是死死盯着帐门。别人轻易就能跨入的地方,他却进不去。
阴鸷与狠戾的光芒在他的眼里闪烁,胸膛里翻涌的是永远都得不到满足的贪欲。
就在这时,一道轻灵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图门,你冷不冷?】
图门眼睛一亮,正欲回答,视野中那个被铁钉和绳索封住的帐门却忽然掀开,平瑞宝的脑袋探了出来。
“哈鲁,这个暖手炉是我从中原带回来的,送给你御寒。”她抛出一个圆圆的东西,脸上带着灿烂美好的笑容。
族人们纷纷朝图门投去羡慕的眼神。
图门下意识地接住暖手炉,铁灰的脸涨得通红。他嗅到了主人独有的香气,清冷中带着一丝微暖,仿佛暗夜的一缕月光。
平瑞宝,别耍弄你那套低劣的伎俩,这明明是主人借你的手送给我的礼物。
图门把暖炉捧到鼻端,深深嗅闻一下,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此刻的他像一条被驯化的狗,又像一头贪欲过盛的狼,令人安心又令人心惊。
看见他堪称暧昧的举动,平瑞宝脸颊一红,连忙把脑袋缩回帐篷。
然而她并没有看见图门的气运向自己飘过来,他命宫里的太阳依旧只照耀着他自己。
搞不懂这个吝啬的男人。
朝鲁深深看了一眼图门,薄唇蠕动,却终究什么都没说。这个弟弟似乎已经落入平瑞宝的温柔陷阱,成为蜘网里的可怜猎物。
队伍出发了。
神女的神谕是真是假?七天后,再也没有人对此产生怀疑,因为冬天真的降临了。
铺天盖地的大雪来得猝不及防,摧枯拉朽的狂风在草原上肆虐。今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更为猛烈。
一支长长的队伍在雪原中跋涉,顶着狂风走三步退一步。难以想象如果他们待在原地,等到的会是怎样的结局。只有去往温暖的南方牧场才能寻到唯一的生机。是神女的神谕拯救了所有人。
选择下个月末再出发的那些部落,他们现在怎样了?他们有多少人能够存活?
大家不敢想,任何与死亡有关的想象都会令人绝望。
因为缺乏木炭,图门的暖手炉早就不能用了。他在凛冽的寒风中行走,脚下是厚厚的冰雪,睫毛冻成一簇簇晶体,可他却在心里担忧地问:【主人,你冷不冷?你还好吗?】
方众妙正慵懒地斜倚着硕大虎头,慢慢地翻看一本游记,低垂的眉眼沁出一丝温柔,【图门,虽然你是太阳命格,但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
她这边话音刚落,平瑞宝的脑袋就从帐门里探出来,扔给图门一袋木炭,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
“哈鲁,这些木炭你和你哥哥分一分。他那里也有一个暖手炉。”
图门接住木炭,感受到从帐门里涌出的一股暖意,心安了一些。主人没受冻就好。
他接住木炭,却没有分给朝鲁,而是藏进了自己怀里。朝鲁瞥他一眼,他竟然堂而皇之地拢住衣襟,侧过身体,摆出不允许窥探的姿态。
朝鲁气笑了,这个蠢弟弟还不知道他拿的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呢。
几位族老哂笑着说道:“首领,哈鲁还小,您别跟他计较。我们这里还有一些木炭,匀一些给你用也是一样的。”
朝鲁无奈摆手。
却在此时,队伍里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我变成瞎子了!”
朝鲁连忙跑向那人,不等靠近,又有几人癫狂喊叫:“我也看不见了!”
队伍顿时乱成一团。
平瑞宝从移动帐篷里探出脑袋看了看,然后缩回脑袋问方众妙:“贵人,他们怎么了?”
方众妙放下书,淡淡道,“雪盲症。”
平瑞宝还想问得详细一点,她已经扔出一瓶药水,吩咐道:“你以神女的名义把药赐给他们,就说这是你在晨光中修炼的时候凝结在指尖的神水。”
平瑞宝慌忙接住药瓶,不太确定地说道,“凝结在我指尖的神水应当会有神效吧?若是没有神效,我这神女的形象就大打折扣了。”
方众妙抬眸瞥她,似笑非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平瑞宝不敢再质疑,连忙跳下牛车,拎着裙摆跑向忽然眼盲的几人,把方众妙的话复述一遍。
听说这瓶子里的水是凝结在神女指尖的神水,是汲取了日之精华的灵液,族人们大感惊异,忍不住高声喧哗。
所有人都围拢过来,目光灼热,眼含期待。
平瑞宝小心翼翼地把药水滴入几人通红的双眼。
只是短短一息,几人就停止了痛呼,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探查,脸上全是狂喜之色。他们又能看见了!他们复明了!
几人扑在厚厚的雪地中,一下一下给平瑞宝磕头,狂热地赞美着仁慈的神女。
在他们的引动之下,所有人都匍匐在厚厚的雪层里,不断磕头感谢神女的恩赐。
有了神女,他们一定能平平安安走到南方牧场。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朝鲁和图门却不着痕迹地后退,退到众人看不见的外围,冷漠地注视着平瑞宝。
朝鲁讶异地瞥了图门一眼,心道:这人喜欢宝音,为何不跪?
很快,朝鲁就想到了哈鲁败小时候的事。割掉舌头被贬为奴隶之后,因为哈鲁败不愿向祖母下跪,父亲把他吊起来鞭打了三天三夜。
即使如此,哈鲁败依旧不跪,父亲似乎从这个孩子的五官里看出一些血脉的牵连,于是放过了他。从此以后,哈鲁败谁都不跪。他是奴隶,也是特例。他很低贱,却又比任何人都高傲。他不愿跪心爱之人也是理所应当。
想罢,朝鲁打消了所有怀疑。
但只是转念,朝鲁就深深皱起了眉头。如此高傲的哈鲁败却能为了族人向大周国师下跪。他想做什么?他在收买人心吗?这个弟弟果然需要严加戒备。
平瑞宝面无表情地睨视着匍匐参拜的人群,一颗狂傲的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然后她微微抬眸看向更远处,目光与笔直站立的兄弟俩默默对视在一起。
沉默……难以言喻的沉默。平瑞宝睥睨世间万物的表情几乎碎裂。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对神灵真的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吗?他们是该死的异端!
平瑞宝气得要命,却只能微微扬唇,对二人绽开一抹圣洁的笑容。
她有预感,倘若自己能得到兄弟两人的气运,自己的气运也会得到彻底的升华和蜕变。到了那个时候,即使没有方众妙在背后扶持,自己也能成为真正的神女。
兄弟俩任意一人的气运,哪怕只是一丝丝,也比部落所有人的气运加起来还多。但他们偏偏就是不给,仿佛有什么大病一样!
平瑞宝憋着气叫众人起身,爬回移动帐篷之后坐在角落里沉思。那兄弟俩真的有病吧?怎样才能治好?
方众妙斜倚着硕大虎头,手轻轻支着额,周身裹在香浓的暖气里,眉眼微阖地假寐着。
移动帐篷外有二十个护卫随行,移动帐篷里也有几个护卫随侍左右。
一名护卫悄悄把火炉挪得近一些,一名护卫取出薄毯轻轻盖住主上修长的双腿。一名护卫灭了一盏油灯,让光线更昏暗,一名护卫往铜炉里添加熏香,驱赶木炭燃烧的刺鼻气味。
平瑞宝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忘了正在思考的问题。
此刻的方众妙真的很像一位帝王。哪怕在万物凋敝的雪原,在最贫瘠最残酷的冬季,她也享受着世上最奢华的一切。
她身边的人怎么能像狗一样?
平瑞宝盯着几个护卫的脸,即使看不见他们的气运,却也能猜到,他们下颌必然也有一条青线连在方众妙身上。他们的命运与方众妙的命运紧紧缠绕。
方众妙死,他们就死,这才叫忠诚。而这样忠诚的人,方众妙身边还有很多很多。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取代方众妙?真有那一天吗?平瑞宝掐着掌心思忖着。
就在此时,半空中飘过一道轻灵慵懒的声音:【这是跋涉之旅,也是宝音积累威望的最佳时机。半个时辰之后,暴风雪就要来了,我会让宝音颁布第三条神谕,命令部落全速赶往前方的山谷,在避风的谷地中驻扎。】
【暴风雪之后,草原将被厚厚的雪层覆盖,即使是最有经验的老马也找不到前往南方牧场的路。】
【我会让宝音坐在帐篷外,指引哈剌赤部落前往正确的方向。】
【宝音是无所不能的,这样的印象将根植在每一个人心里。】
【宝音,我手里最重要的一颗棋子,终会被我推上至高的神位。】
平瑞宝怨恨的心猛地炸开,迸溅出狂喜的血液。
帐篷外,朝鲁抬头仰望天空,薄唇牵出一抹苦笑。大周国师,你连老天爷都能算计,我们蛮族又会被你算计到何种地步?
图门转头看向移动帐篷,目中划过一道锋利的暗芒。
宝音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吗?他会向主人证明,自己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