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牧民们奉若神明的平瑞宝此刻正跪在方众妙的脚边。
她不敢抬头,低垂的眉眼只能瞥见那颗硕大的虎头。虎牙被特殊的工艺保留下来,虎眼似乎是镶嵌的两颗宝石,在橘红的烛火中散发慑人的幽光。
坐在这张虎皮椅上究竟是什么感觉呢?真想试一试啊。平瑞宝胡思乱想着。
就在这时,一包药丢在她面前,头顶传来慵懒的声音:“这是我亲自调配的疗伤药,效果立竿见影,稍后你把它送给哈鲁。”
平瑞宝疑惑抬头。
方众妙的目光比那双虎目更为幽暗慑人。她连忙低头。
“你开了天眼,想必已经看出来了。朝鲁与哈鲁,命格都很不凡。我要你拉拢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
这个命令非常合理,平瑞宝也是这么想的。她连忙捡起药包,乖顺点头。
沉默了片刻,她壮着胆子问道:“贵人,那兄弟俩,到底哪一个气运更强?”
方众妙漫不经心地反问,“你说呢?”
平瑞宝说不出来。她顶多只能认出太阳星,紫微星和太阴星,别的星曜在她眼里只有颜色的区别。她说不出朝鲁和哈鲁谁更强。
“朝鲁是紫微帝星,他将来是要称帝的吧?”
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平瑞宝飞快抬头观察方众妙的表情。
方众妙的唇角微微有一些上扬,眼里沁出神秘莫测的光。这笑容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平瑞宝飞快低下头,暗暗忖道:我猜对了吗?
“你可以出去了。”方众妙轻轻摆手。
平瑞宝连忙爬起来,弓着身倒退着离开帐篷。
帐帘掀开又落下,带进来一缕寒风,烛火在风中摇晃,光影颤动。方众妙侧头看向身旁的护卫,问道:“你说天下能有几个帝王?”
护卫认真想了想,答道:“天下有多少国度就有多少帝王。”
方众妙指了指帐顶,又问,“你说天上能有几个太阳?”
护卫不假思索地答道:“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方众妙这才轻轻笑起来,纤长如玉的手缓缓拂过虎头,“是啊,帝王可以有很多个,但太阳只有那一个。”
* * * * * * * * * *
为了庆祝部落寻回了最重要的财产,也为了消除亲人离世的痛苦,当天晚上,大家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牧场中央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篝火,牧民们纷纷走出帐篷,围着篝火落座,大口吃着扒肉和烤肉,大碗喝着烈酒与马奶酒。
最大的一堆篝火自然属于首领和神女,身份尊贵的族老和勇士们陪伴左右。以往只配待在马圈里的图门,此刻也拥有了一个铺着洁白羊皮的座位。
他被安排在朝鲁身边,穿着从隔壁部落抢来的绸缎袍子,藏蓝色的面料像流水一般丝滑。
很多姑娘在看他,大胆地向他举起酒杯,而他却只是闷头闷脑地吃着肉,喝着酒。他不善言辞,不懂交际,但干活最利索,打仗也总是冲在最前面。
族老们对他十分满意,拉着他自顾自地说话,恨不能把毕生的经验都传授给他。
还是那句话,朝鲁不一定是哈剌赤的朝鲁,但哈鲁一定是哈剌赤的哈鲁。
朝鲁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借着仰头的动作极快地把目光投向坐在另一堆篝火边的大周国师。
明明离得这样近,又能听见对方的心声,他却越来越好奇。他总是想知道大周国师在做什么。
那人也在喝酒,扬起的脖子修长白皙,朦胧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中微微泛出红晕。即使看不清五官,朝鲁也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一种美丽。
今天的酒比往日都要烈,不能多喝,否则会醉。朝鲁放下碗默默想道。
悠扬的琴音传来,朝鲁不受控制地看过去,只见大周国师拿起一把马头琴,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丝弦。
“谁来唱一首歌?”她笑着环顾那二十几个护卫。
二十几人保持着沉默。因为他们是异族,所以他们的篝火边没有牧民。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只有哔剥燃烧的篝火会发出声音。
“一人唱一首,或是大家合唱一首,你们选吧。”大周国师轻笑着说道。
朝鲁低下头吃肉,借此隐藏自己微弯的唇角。
他并未注意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弟弟也开始仰头灌酒,目光直往那边飘去。
二十几名护卫依旧沉默,方众妙不疾不徐地拨弄琴弦,调不成调,曲不成曲。她勾着唇角说道:“唱歌的人有赏。”
二十几名护卫抿紧唇瓣。
细长的指尖拨弄出嘈嘈切切的絮音,却远不及大周国师本人的声音空灵,“赏五品带刀侍卫金印,赏三进宅院一座,赏安家费五千两,赏娇妻美妾,儿女双全,赏阳光下的生活,辽阔的天地。”
二十几名护卫猛然抬头,眼睛无不发红。
是他们听错了吗?他们是死士,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虫豸,是用到折断就丢掉的武器,是注定会被毁灭的一群活尸。
他们没有姓名,没有家宅,没有亲人,更没有自由自在和辽阔天地。
他们拿命都换不来的一切,而今,主上只要他们唱一首歌。只要唱一首歌,他们就能拥有曾经想都不敢想,梦也梦不到的所有。
是真的吗?
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太过激荡的情绪让他们的颈侧浮出一条条青筋。
方众妙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琴弦,语气慵懒:“唱还是不唱?”
一名死士站出来,声音沙哑:“我们一起唱一首歌。”
方众妙轻轻笑了,“什么歌?”
死士很少说话,口音有些奇怪,“《草原牧歌》。”
方众妙颔首,“唱吧。”
二十几人低声吟唱,“红日跃出敖包的肩膀,把露珠串成金色长鞭。草原翻涌向天际流浪,我的影子在光里生长。雄鹰展开铁色的翅膀,刺破苍穹古老的封印,马尾琴拉响千年风霜,它盘旋成云端的守望……”
二十多道浑厚的声音凝聚在一起,纵使很低沉,却也像层层波浪,带着巨大的力量。
不知不觉,别的篝火边没了声音,大家全都在倾听。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琴声与歌声交汇,慢慢变得婉转悠扬。方众妙不是不懂音律,恰恰相反,她的音乐带有大自然的灵性。
所有人都沉醉其中。
方众妙看着这些护卫,脸上的笑容温柔而又愉悦。明明是正常人,怎么能像哑巴一样不说话?不说话,那就唱歌好了。
图门却在这时翻身越过桌面,来到篝火边跳起了舞。那边唱到“雄鹰展开铁色的翅膀”,他这边就伸展双臂迈开矫健的步伐。
他的舞蹈狂野而又热烈,沉醉在歌声中的牧民们立刻就被他吸引,纷纷为他鼓掌。
几位族老大声赞道:“哈鲁,干得漂亮!把他们的歌声比下去!”
图门仿佛受到鼓舞,从这个篝火跳到那个篝火,最后又跳到方众妙的篝火边,踩着琴音跳跃旋转。
二十几名护卫被他刺激到,低沉的歌声变得雄壮嘹亮。
这是一场比拼,你唱得有多高,我就能跳得有多高。一首歌结束,护卫们的嗓子哑了,图门旋转半跪,右手扬起,左手覆在剧烈喘息的胸膛。
他深深看着坐在主位的美丽女子,在心里问道:【主人,你喜欢吗?】
方众妙放下马头琴朗声而笑。火焰熊熊燃烧,却远不及她眸子里闪亮的星芒。
“唱得很好,有赏!”她打开身旁的匣子,抛出一枚枚金印。
这就是之前说好的五品带刀侍卫金印。二十多名护卫连忙伸手去接,掌心的重量沉甸甸的,心里也渐渐有了明悟:却原来这不是主上偶然的一次心血来潮。
金印上刻着大家的名字,是早就准备好的。即使没有这场表演,主上也会提携他们。官职宅院安家费、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一切都已经有了。阳光下的生活,自由辽阔的天地,并不是说说而已。
护卫们死死捏着金印,掌心一片滚烫。
方众妙关上空空如也的匣子,说道:“我从来不用死士,因为我知道毒药控制不了人心。你们可以一直跟着我,也可以在任务结束之后选择离去。”
离开这样的主上?谁舍得?
二十几名护卫齐齐跪下磕头,恨不能把自己的胸膛剖开,取出自己的一颗赤胆忠心。
图门眼睛红红地看着这些护卫,又看了看那个空空的匣子,在心里委屈地问道:【主人,我没有赏赐吗?】
方众妙忽然扬起手,抛出一个东西,声音含笑,“二少主,这是你的赏赐。”
图门连忙站起身接住这个东西,拢在掌心里一看,竟是一个牛骨雕成的老虎,虎头、虎爪、虎目都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牛骨染成黑色,用黄金镶嵌成虎斑和虎纹,说一句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图门咧嘴笑了,两只手反反复复摩挲着这枚虎印。
方众妙又开始拨弄琴弦,垂着眼眸在心里说道:【图门,你该回去了。】
图门看也不看坐在上首的方众妙,得了好东西抬脚就走。没有人怀疑他与异族女子的关系,更没有人知道他用尽浑身解数只为了取悦对方。
图门回到原位。朝鲁想把他的虎印借过来看一看,却没好意思开口。
几位族老凑过来欣赏虎印,直夸哈鲁机灵。那异族女子来历不凡,手中肯定还有很多好东西,他们想让哈鲁利用他那张英俊不凡的脸,把这些好东西都骗过来。
朝鲁在心里冷笑。天下间有谁能从大周国师手里骗走东西?那人可不会被一副好皮囊迷惑。
思及此,朝鲁心情古怪地忖道:其实我的皮囊也不错。
就在这时,天空中飘过一道空灵的声音:【时辰到了,宝音,发布你的第二条神谕吧。】
第二条神谕?朝鲁眸光闪了闪。
与此同时,扛着酒坛走过来的一名勇士,膝盖被不明方向射来的石子击中,猝然摔倒在地。
酒坛炸碎,四处横流的酒液冒出白花花的泡沫。
几个姑娘慌忙走过来想要收拾残局,却见平瑞宝猛然站起,大声呵斥:“谁都不准动!我精通梅花易数,我在碎裂的瓷片和酒水的泡沫中看见了大凶之兆!”
众人齐齐僵住,表情无不骇然。
碎裂的瓷片和酒水的泡沫竟然也能用来占卜吗?这样的事他们听都没听过!
方众妙朝身旁的护卫瞥去一眼。这人屈指探出一枚弹丸,落入平瑞宝面前的篝火中。
弹丸是易燃物,很快就蹿升成一条火龙。轰隆隆的爆燃声响彻牧场,熊熊火光映照着平瑞宝惨白的脸。
神女刚发布预言,篝火就有异象,将信将疑的众人忽然就产生了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
平瑞宝死死盯着碎裂的瓷片和泡沫,恍恍惚惚地说道:“三天之内,我们部落必须迁移。冬季提前到来,走得晚了,所有人都会死在路上!我看见了死亡,成千上万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