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海暗礁
暮色渐浓,暑气未消。顺天楼后堂,冰鉴里的凉意早已败给京都的闷热。
冬荷绞着手中帕子,脸颊因气恼泛红:
“掌柜的,您瞧瞧瑞锦祥!今日竟挂出‘足量供应’的牌子,那管事还当街吆喝,说什么‘白家糖仓殷实,断不会如别家那般短货缺斤’!这不是指着咱们的鼻子骂吗?”
她声音压得低,却字字带着火星,
“白家……真真不是个东西,分明是盗了咱们制糖的法子!”
丁君澜端坐案后,指尖抚过一册账簿,神色沉静如深潭。
“冬荷,慎言。”她抬起眼,眸光清冷。
“白家窃术,你我心知肚明,然空口无凭,又能如何?商道之上,翻云覆雨本是寻常。初时白卓示好,是有所图;如今反戈相向,亦是图利。”
“记得恩情是情分,拼个你死我活,才是本分。”
她语调平缓,却似金石相击,敲在冬荷心头,将那点不平的躁气压了下去。
正说话间,门帘一挑,带进一股热风。
李天保裹着满身尘土与汗气立在门口,呼吸急促,显是星夜兼程而来。
他嘴唇干裂,面色疲惫,唯有眼神锐利如鹰。
丁君澜心头一紧——若非紧要大事,秦文断不会在如此酷暑遣他这位“飞毛腿”奔命。
“丁掌柜。”李天保嗓音沙哑,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完好的密信,双手奉上,“东家急件。”
信封上“丁君澜亲启”五字,是秦文特有的硬笔书写。
丁君澜接过,指尖触到那微微温热的信笺,心头沉甸甸的。
她颔首:“天保辛苦了,先去歇息,用些汤水。”李天保躬身退下,冬荷也极有眼色地随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屋内只剩烛火摇曳,映着丁君澜凝重的侧影。
夜色如墨,一顶青呢小轿悄然停在丁府巍峨的门楼前。
朱漆大门上兽首衔环在灯笼映照下泛着幽光。
门房老仆佝偻着背,见是小姐回府,忙不迭推开沉重的角门:
“小姐回来了!老爷赴赵尚书府上太夫人寿宴,尚未归府。大少爷……大少爷在府中。”老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显然对那位浪荡公子颇为忌惮。
丁君澜面上无波,只淡淡“嗯”了一声。
想起香儿母子尚在太福祥隐秘处安置,心头那点因兄长而起的烦厌便压了下去,不值当为这等人生气。
她穿过垂花门,径直向后院祖父丁泰来的居所行去。
还未到廊下,便听得内里传来苍老却中气不足的呵斥:
“去!再去催!澜儿这丫头,几日不归家,心里还有没有我这把老骨头了?”
丁君澜挑帘入内,暖阁里药气氤氲。两个垂手侍立的婢女如蒙大赦般屈膝行礼:
“小姐。”她略一摆手,婢女悄无声息退下。
丁君澜将手中提着的食盒置于紫檀小几上,柔声道:“爷爷,澜儿来了。您瞧,给您带了什么新鲜吃食?”
食盒开启,一股奇异的鲜香瞬间压过了药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丁泰来躺在填漆雕花拔步床上,原本灰败的脸色竟透出些活气,浑浊的眼珠盯着食盒:“香……真香!什么好东西?”
“无骨鱼片,鱼籽蒸蛋,红烧鱼唇,”
丁君澜一边报菜名,一边将白瓷碟盏取出,
“都是顺天楼新琢磨的,专挑了软嫩易消化的,澜儿伺候您用些?”
丁泰来挣扎着要坐起:“扶我!自个儿来!”他枯瘦的手抓住床沿,丁君澜忙上前搀扶。
躺了近一年,老人双腿肌肉萎缩得厉害,挪到床沿便已气喘吁吁。
他迫不及待指向那碗嫩黄如脂的鱼籽蒸蛋:“先……先尝这个!”
丁君澜用小银匙舀了,小心喂入祖父口中。蛋羹入口即化,鱼籽的鲜甜在舌尖迸开。
丁泰来眯着眼,喉头滚动,满足地咂摸着滋味,连吃了小半碗才停下。
他全程未曾问一句孙女是否用过膳,仿佛丁君澜侍立一旁、布菜添羹是理所当然的天理伦常。
这便是世家大族的规矩,嫡庶尊卑,一丝也乱不得。
丁君澜面色如常,只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待几样精巧鱼馔被丁泰来一扫而光,他抚着微凸的肚腹,喟叹道:
“活了这把岁数,竟不知鱼能做出这等滋味!比宫里赐下的御膳还强几分!”
“爷爷喜欢,日后差人去顺天楼取便是。待您身子骨再硬朗些,澜儿亲自陪您去楼里尝鲜,好吃的多着呢。”
丁君澜笑着收起碗碟。
祖孙正叙话,门外响起脚步声。丁守正一身酒气进了屋,绯色官袍尚未换下,显是刚从寿宴归来。
他见老父竟能端坐,惊愕之余连忙上前行礼:“父亲大安了?孩儿给父亲请安!”
“好了几分,就是腿脚还软。”丁泰来摆摆手,目光在儿子与孙女之间一转,人老成精。
“你们父女想必有事,外头凉快,我坐坐便好。”两个婢女忙将一张铺了锦褥的紫檀太师椅抬至院中天井下。
丁守正与丁君澜告退出来,一前一后步入书房。
这是丁君澜第一次踏入父亲这象征着家族权力核心的私密之地。
烛火通明。书房阔大轩敞,地面铺着寸厚的波斯氍毹,踏上去悄无声息。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古籍善本充栋,锦匣玉函陈列其间。
一张宽大的花梨木大案横陈,案头一尊青玉雕山子笔架,旁有前朝古砚,徽州松烟墨锭散着幽香。
多宝格上,商彝周鼎、哥窑瓷瓶、鸡血石山子……每一件都沉淀着时光与财富的分量。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书卷与名贵沉水香交织的气息,奢华内敛,却无一处不透着累世巨贾的底蕴与威压。
这便是五大家族之一丁氏的冰山一角。
丁守正屏退左右,书房内只剩父女二人。
他踱至案后坐下,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吾儿夤夜归府,所为何事?”语气是士大夫式的文雅,却无寻常父女的温情。
丁君澜自袖中取出那封带着体温的密信,双手置于光洁如镜的案面:
“父亲请看,太福祥秦东家,有要事相商。”烛光跳跃,映着信封上那“丁君澜亲启”的字迹。
也映着丁守正骤然深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