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难当,蝉鸣聒噪。秦文瘫在湘妃竹躺椅上,薄绸衫子黏在脊背,额角汗珠滚落,砸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点深痕,书房里闷得像个蒸笼。
“这鬼天气,连个空调都没有。”秦文有气无力地嘟囔,眼皮都懒得掀。
侍立一旁的冬雨停了摇扇的手,小巧的鼻尖也沁着汗,好奇道:“东家,空调是什么物事?”
“就是……冬暖夏凉的玩意儿。”秦文含糊其词。
“世上竟有这般神物?”冬雨杏眼圆睁,满是不可思议。
“自然有,只是你没见过罢了。”秦文挥挥手,像要拂开这恼人的燥热。
“那……东家见过?”少女追问,带着底层人特有的执拗与懵懂。
秦文语塞,总不能说前世写字楼里吹过。“梦里见过。”他敷衍道,将脸转向窗外刺目的天光。
“东家!东家!孙掌柜有信到了!”门外传来急切的呼喊,带着跑动后的喘息。
王毛九,赤着脚板,裤腿卷到膝盖,汗津津的脸上沾着灰土,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完好的信函,恭敬地递上。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筋骨精瘦,眼神里透着底层人讨生活的机敏与卑微。
秦文精神稍振。孙大海南下采买,一去两月,音讯终于到了。他拆开火漆,抖开信纸,蝇头小楷密密麻麻:
东家钧鉴:
仆已抵南城。此地巨港,千帆林立,商贾云集,侏离之语难通。所见海船,大者如楼,桅杆参天,舷侧开炮口,森然可怖。市集所见,珊瑚、玳瑁、香料、象牙、各色宝石、奇异木料,皆前所未见,仆依图索骥,择其稀罕者略购一二。
访船厂数家,匠作粗陋,所造之船,远逊东家所绘图样。然访得一群匠人,皆闽地老手,因主家败落流离于此。彼等闻太福祥欲造新船,且东家允诺工钱优渥、善待匠户,皆愿举家相随,效死力焉。
仆正加紧搜罗东家所列诸物,约一月后启程北返。南地湿热,瘴疠横行,然仆必不负所托。
孙大海顿首再拜
秦文放下信纸,指尖在“炮口”、“奇异木料”、“闽地老手”几字上摩挲。大航海时代的浪潮已拍打在这片土地的边缘,而大梁朝堂衮衮诸公,还在为几两盐税、几处矿权锱铢必较,闭目塞听。
一丝穿越者独有的、混杂着优越与忧虑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
“冬雨,”他唤回神思,“与我说说周家在江南经营丝绸的旧事,不拘大小,你知道的都可说说。”
冬雨捏着扇柄的手紧了紧,有些局促:“这些……小姐知道得更清楚。”
“就说点你家小姐未必知道的细处。”秦文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这温和是上位者对依附者的体恤,亦是商人对可用信息的本能攫取。
冬雨垂了眼帘,声音轻细却条理分明:“周家是江南数得着的丝绸大家。太老爷手艺独步,织出的缎子,花色鲜亮,入手柔滑如云,年年都是贡品。老爷膝下四位少爷小姐,我们小姐行三,是庶出……夫人待小姐严厉,小姐幼时常寄居临城姑母家中。”
她顿了顿,偷觑秦文脸色,见他无甚不悦,才续道:“后来……是遭了祸事。听说是同行眼热周家的秘传染织法门,老爷不肯交出。没多久,周家接了一笔大单,货未交,便被人告发,说那批丝绸是供给黄巾反贼的!官府查抄,家产充公……老爷性子刚烈,宁死也不吐露秘法,男丁……男丁尽数问斩。女眷没入官籍,发卖边地为奴。夫人就是在发配路上去的……”冬雨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兔死狐悲的哀戚。
秦文默然。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
这故事他听周冷月提过,但从这贴身侍女口中道来,细节处更显冰冷刺骨——同行倾轧,官府构陷,一个累世经营的家族,顷刻间灰飞烟灭。
这便是封建权力碾过商贾血肉的轨迹。周家老爷的“宁折不弯”,在秦文看来带着旧时代文人式的迂阔,却也不失气节。
“可知幕后主使是谁?江南丝绸行当,顶尖的还有几家?”秦文追问,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竹椅扶手,发出笃笃轻响。这是他在权衡利弊时的小习惯。
冬雨摇头:“奴婢不知。只听说顶尖的不过七八家,但论花色、质地、价钱,谁也比不过周家。”她犹豫片刻,补充道,“夫人和大小姐……听说被卖到了韩城。小姐与夫人……素来不睦,大小姐是夫人嫡出。”
秦文了然。妻妾嫡庶,在这时代便是天然的鸿沟,一个小小周府,亦是微缩的修罗场。“将你知晓的,关于周家夫人和大小姐的名讳、体貌、可能的去处,写个条陈与我。不必告知你家小姐。”他吩咐道,语气平淡如常。
寻人,于他不过是动动嘴皮,派杨青这类专司“地方关系”的干才去查访的事。
寻到了,安顿便是,花不了几个钱,却能收拢周冷月的心,这笔买卖划算。这便是商人的思维,情义与算计,缠绕难分。
千里之外的京都,朱雀大街上,“瑞锦祥”商号的鎏金匾额在烈日下耀眼生辉。
铺面前人头攒动,长龙排出半条街,喧嚣鼎沸。伙计们吆喝着维持秩序,汗流浃背。
铺子里,新到的“雪晶糖”堆成小山,白花花一片,标价牌上赫然写着“纹银五两一斤,足量供应”。
白家嫡子白卓,斜倚在铺面后堂一张紫檀嵌螺钿的贵妃榻上,两个眉目清秀的小婢跪在两侧,一个打扇,一个轻轻捶腿。
他身着月白云锦直裰,手摇一柄缂丝玉竹折扇,唇角悬着三分得意,七分睥睨。
冰鉴里上好的青城雪芽散发着冷香,与铺子外市井的汗味、尘土味格格不入。
“国舅爷,您瞧这场面!太福祥那点子货,怕是要烂在库里了!”一个獐头鼠目、穿着绸褂的管事凑在榻前,腰弯得像熟透的虾米,满脸谄笑。此人名叫刁三,是白卓豢养的得力狗腿。
白卓用扇子虚点了点刁三的脑门,慢悠悠道:“打发个人去顺天楼瞧瞧,看他们生意怎么样,有没有人,你亲自去。”
刁三诺诺连声,一溜烟挤进人群去了。不多时,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困惑:“国舅爷,太福祥商号那边冷清得很,门可罗雀!倒是挂了块木牌,小的……小的不认得几个大字,不知道写的什么?”
白卓嗤笑一声,扇子“唰”地合拢,敲在掌心:“怕是遮羞布罢了!本公子倒要看看,这秦文拿什么跟我白家斗!挤垮了太福祥,这京都的货市,就是我白家囊中之物!”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仿佛已看到顺天楼改换门庭的盛景。
刁三涎着脸,目光忍不住瞟向顺天楼的方向,咂咂嘴:“那顺天楼的位置……啧啧,要是能归了咱们瑞锦祥……”
“啪!”白卓的扇子不轻不重敲在刁三头上,面上笑容一收,带出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警告:“混账东西!那是鲁王的产业!也是你能肖想的?”
他想起父亲的严诫——不得染指皇商,不得妄动官家手段打压同行。这秦文背后站着长公主,又得太后青眼,是个扎手的刺猬。
不过,商场上真刀真枪的比拼,总不算犯规吧?白卓唇角又勾起冷笑。自从在太福祥得了这石灰乳的秘方,熬出的糖虽稍逊太福祥一筹,但胜在量大价稳,足以撬动根基。
他仿佛已嗅到胜利的气息,那是对头在烈日下焦灼溃败的甘美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