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海边日落得很早。灰蒙蒙的天空迅速被深沉的靛蓝取代,海风也变得更加凛冽,带着刺骨的湿气。当小野葵拿着药回到老屋时,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海见町。屋子里点起了昏黄的灯泡,驱散着角落的黑暗,也带来一丝暖意。
晚饭是小葵亲手做的。简单的食材——新鲜的贝类煮成的味噌汤,煎得恰到好处的海鱼,还有自家腌渍的酱菜和白米饭。虽然简单,但充满了渔家特有的鲜香。
小野葵爷爷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坚持要和我们一起坐在矮桌旁。他吃得不多,但看着孙女忙前忙后,看着我这个“恩人”品尝着家乡的味道,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难得的、平和的暖意。
“小葵的手艺真不错。”我由衷地称赞道。这并非客套,远离京都的喧嚣和酒店的餐食,这顿简单的渔家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踏实感。
小野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在灯光下微微泛红:“安如桑喜欢就好。都是些粗茶淡饭。”
饭后,小野葵收拾碗筷,小野葵爷爷也显露出疲态。看着他被小野葵搀扶着慢慢挪回里屋休息,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成型。海见町的谜团,小野葵爷爷那讳莫如深的恐惧,绝非一次短暂的拜访就能解开。我需要更多时间,更深入地融入这里。
“小葵,”我叫住了收拾完毕准备去烧水的小野葵,“这边…有没有方便落脚的地方?比如民宿之类的?” 我斟酌着措辞,“海边的空气确实很好,我想在这里多待几天,也方便…嗯,陪小野爷爷说说话。”
小野葵的动作顿住了,她转过身,眼睛微微睁大,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安如桑…您要留下来?”
“嗯,”我点点头,语气尽量自然,“感觉这里很安静,适合休养几天。当然,如果不方便…”
“方便的!很方便!”小野葵连忙摆手,脸上瞬间绽放出明亮而真诚的笑容,带着一丝惊喜,“只是…我们这里太简陋了,怕委屈了安如桑…民宿的话…”她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窗外寂静的村落,“村里现在没什么游客,只有村口有一家很小的家庭旅馆,好像…好像也关门很久了…”
这时,里屋传来小野葵爷爷含糊却清晰的声音:“住…住下…好…好…” 他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高兴。
小野葵回头看了看爷爷房间的方向,又转回头看向我,脸上带着点羞涩,但更多的是坦然和欢迎:“安如桑,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就住在我家吧!就是…条件真的很简陋…”
“那就打扰了。”我松了口气,微笑着应下。能直接住在这里,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小野葵显得很开心:“太好了!那我去给您准备洗漱的热水!家里有新的毛巾和牙刷!”
洗漱是在屋子侧边一个简陋的隔间完成的。温热的水洗去了一天的风尘和寒意,也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换好带来的干净衣物走出隔间,小野葵已经在起居室等着了。
“安如桑,这边请。”她领着我,没有走向她爷爷休息的里屋方向,而是走向了老屋的另一侧。
推开一扇略显陈旧的纸拉门,一股淡淡的、属于少女的干净气息混合着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靠窗的位置铺着榻榻米,上面叠放着被褥。一张小小的书桌靠墙放着,上面整齐地码着几本书和一个插着干花的小陶瓶。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风景明信片,还有一个简易的小书架,上面放着些课本和小说。整个空间朴素而温馨,充满了属于小野葵的生活气息。
这是我的房间?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心里刚刚升起一丝疑惑,目光就定格在房间中央——榻榻米上,已经铺好了两套被褥!一套靠着墙,显然是主人惯常的位置。另一套,则铺在稍外侧的地方,中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等等…两套?
我瞬间明白了!这老屋只有两间能住人的房间!一间是小野葵爷爷的里屋,另一间…就是眼前这间,小野葵自己的闺房!
一股巨大的尴尬瞬间冲上头顶,让我僵在了门口。之前完全没往这方面想!我以为至少会有一间空置的客房或者杂物间之类的!这…这怎么住?!
“安如桑…”小野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更多的是努力维持的平静和坦然,“家里…只有这两间屋子能住人…爷爷那边…您住过去不方便…” 她微微低着头,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初春樱花般的粉色,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没…没关系的…我睡里面,您睡外面…中间…隔开的…” 她指了指两套被褥中间那半米多的空隙,像是在强调一个安全的界限。然后,她抬起眼,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羞怯,反而透着一丝…期待?或者说是,一种努力想证明“这没什么”的坦然。
她看着我,眼神明亮,带着点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开心,仿佛能邀请恩人住进自己的小天地,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看着她局促又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不掺杂质的信任和期待,我到了嘴边的“要不我还是去镇上找地方住”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拒绝,反而显得更加矫情和刻意,会伤害到这个心思敏感却努力坚强的女孩。
“咳…”我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那份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尴尬,“好…好的。麻烦你了,小葵。” 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
小野葵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放松的笑容:“那您早点休息!我去收拾一下厨房!” 说完,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溜出了房间,还体贴地轻轻拉上了纸拉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像海风一样干净的皂角香气。我看着地上那两套并排铺着的被褥,特别是外侧那套显然是刚铺好的、散发着干净棉布味道的铺位,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这叫什么事啊!
发誓要对抗天庭的复仇者,此刻竟然要在一个渔村少女的闺房里打地铺!
这要是被齐天那猴子知道,估计能笑掉大牙!被黑疫使知道…他那张面瘫脸上估计都能裂出几条缝!苏雅…苏雅要是知道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感觉那里似乎又有点隐隐作痛。
尴尬归尴尬,但看着小野葵细心铺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干净被褥,还有床头小桌上放着的一杯温水,心中又升起一股暖意。她只是单纯地想报答和招待,用她所能做到的最好方式。
我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走过去。在靠近小野葵铺位的那一侧,我甚至能闻到被褥上更清晰一点的、属于她的气息。这感觉…简直比面对海坊主的触手还要让人无所适从!
我僵硬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在那套“属于我”的被褥上躺下,拉过被子盖到下巴,身体绷得像块木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光线柔和的旧式纸灯,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门外小野葵收拾厨房时细微的声响,还有远处海浪永不停歇的低沉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纸拉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小野葵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换上了一身粉色的棉质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显然刚洗漱完。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已经“躺尸”的我,然后像只灵巧的小猫,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靠墙的那套被褥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两人刻意放轻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海风穿过屋檐缝隙的呜咽。
“安如桑…”黑暗里,小野葵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晚安…”
“…晚安,小葵。”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只是…这觉,怕是没法好好睡了。
窗外的月光散发着柔和却有限的光晕,将房间的角落浸在朦胧的阴影里。纸拉门外,初春海风的呜咽和海浪的低吼,成了这方寸之地唯一的背景音。两套被褥并排铺在冰冷的榻榻米上,中间那不足一米的空隙,此刻却如同横亘着无形的天堑。
我直挺挺地躺在属于自己的铺位上,身体僵硬得如同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木桩。
盖到下巴的被子像沉重的枷锁,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生怕一丝多余的动作都会打破这脆弱得令人窒息的平静。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旧式纸灯模糊的光晕,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者说,是刻意维持着空白,不敢有丝毫旖旎的念头。
旁边被褥里,小野葵似乎也化身成了木头人。
起初还能听到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像是她在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后来就彻底没了声息,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但这份刻意的安静,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出更清晰的感知——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具躯体在咫尺之遥散发出的微弱热量,能闻到那干净皂角香气下更细微的、属于少女的体息,混合着被褥晒过阳光的味道。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
时间在尴尬的沉默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小时,旁边的被褥里终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终于忍不住的叹息。紧接着,是小野葵细若蚊呐、带着试探和浓浓睡意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安如桑…您…是不是也睡不着?”
我几乎是瞬间松了口气,又瞬间绷紧了神经。“…嗯。” 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带着点沙哑,“有点…不太习惯。”
黑暗里,她似乎侧过了身,面朝着我的方向。虽然隔着被褥和距离,我仿佛能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
“是因为…我吗?” 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失落?
“不!不是!” 我立刻否认,语气斩钉截铁,甚至有点急切,“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在想些事情。” 这倒也不算完全说谎。海见町的谜团、蛟魔王、禺狨王、还有自身力量的恢复…这些念头确实在脑海里翻腾,只是刚才被更强烈的尴尬压制了而已。
“哦…” 她轻轻应了一声,语气似乎放松了一点,但随即又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少女心事的感慨,“安如桑…真的好辛苦呢。感觉您…好像总有想不完的事情,做不完的事情…永远都停不下来。”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单纯的困惑和隐隐的心疼。
我被她这朴实的感慨逗得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松了一点点。“人活着,不就是这样吗?” 我望着天花板,声音低沉,“总有想不完的事,做不完的事。责任、目标、还有…放不下的过去。” 说到最后一句,我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
房间里又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海浪声依旧。
“小葵,” 我主动开口,将话题引向她,也试图驱散自己心中涌起的沉重,“你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吧?海见町的海边,一定有很多有趣的回忆?” 我的语气带着引导性的温和。
黑暗中,小野葵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飘忽和…一丝茫然。
“童年…其实…我并没有太多七岁之前的记忆呢。”
她轻轻地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就连对爸爸妈妈的样子…都记得很模糊了,只有一点点很淡的影子…爷爷说,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很重很重的大病,高烧了好多天,差点…差点就没救过来。烧退之后,好像就把之前的事情都烧糊涂了,忘掉了很多…”
我的心猛地一跳!生病?高烧失忆?这又是一个之前暗河情报里没有的细节!七岁…那正是她父母遭遇海难的时间点前后!这仅仅是巧合吗?还是…
我屏住呼吸,没有打断她。
“我最早记住的、清清楚楚的事情…” 小野葵的声音低落下去,带着一种深藏的悲伤,“就是从…从爸爸妈妈的葬礼之后开始的…空荡荡的家,爷爷一下子老了很多的背影…还有…海边那块冰冷的墓碑…”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裹紧了被子,似乎想抵御那段记忆带来的寒冷。
我能感受到她情绪的低落和悲伤。这并非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痛楚。一个在七岁就失去双亲、又遗忘了大部分童年温暖的孩子…这份沉重,让人心疼。
“都过去了,小葵。” 我放柔了声音,试图安慰,但话语在巨大的命运悲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你看,爷爷现在恢复得很好,你也很坚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空洞。
“嗯…”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我知道…可是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好孤单…好害怕…”
房间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悲伤。窗外的海风似乎也呜咽得更响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多余。我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旁边被褥里传来的、压抑着的细微颤抖。
然而,就在这悲伤和尴尬交织的沉默中,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旁边被褥传来一阵窸窣声,小野葵似乎坐了起来。紧接着,我感到自己的被角被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掀开,那只手带着一丝犹豫,却异常坚定地摸索过来,然后…轻轻地、紧紧地握住了我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手很小,掌心带着薄茧,有些凉,却握得异常用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
“安如桑…”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感激、悲伤、依赖和某种决绝的情绪,在黑暗里如同耳语般响起,直击我的耳膜,“遇到您…就像是在我最灰暗的人生里…突然照进了一束光…那么温暖,那么亮…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真的不知道…”
我的心跳如擂鼓,一股巨大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今晚…就让我…报答您一次…好不好?”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卑微和期待。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气息在靠近,那淡淡的少女体香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我的感官!
“别这样!小葵!” 我几乎是触电般猛地抽回手,同时身体像装了弹簧一样,噌地坐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被子掀飞!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慌乱而拔高,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黑暗中,我能想象出小野葵被我剧烈反应吓住的样子,她僵在那里,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气息瞬间凝滞。
我手忙脚乱地爬出被窝,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尴尬?不!现在是巨大的惊吓和恐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房间另一头,背对着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颤抖着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咔嚓!咔嚓!
打火机连按了好几下,才终于点燃一小簇颤抖的火苗。我哆嗦着将烟凑近,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呛得我一阵咳嗽,却奇异地让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大脑稍微平复了一丝丝。
“咳…咳咳…” 我一边咳,一边背对着黑暗中的小野葵,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哭笑不得的狼狈,“小葵…你…你别误会…我不是…咳…不是那个意思…”
我深吸一口烟,努力组织着混乱的语言:“我…我有女朋友了…苏雅,你知道的…我不能对不起她…而且…” 我顿了顿,脸皮发烫,后半句几乎是硬着头皮、带着点自暴自弃的窘迫挤出来的,“而且…说真的…我…我对这事儿…真没经验!一点都没有!就是个雏儿!这…这…太突然了…我…我紧张!怕丢人!”
最后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我捏着烟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丢人!太丢人了!堂堂掀天同盟的领袖,在深海里跟怪物搏杀都没怂过,居然被一个女孩的主动“报答”吓得落荒而逃,还自曝了如此“不堪”的底细!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香烟燃烧的微弱红光在黑暗中明灭,以及窗外海浪那永恒不变的低沉轰鸣,仿佛在嘲笑着这混乱而荒诞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