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国议政殿,乃中宫主殿,内立二十四朱红立柱,室内宽十二丈,长五丈五尺。九间十门,屋窗紧闭。
门窗三交六椀棱花,覆白纱如雪。
数百人在大殿,算不得拥挤。但中间躺着一具尸,那就有点儿怪了。
一众四品五品官儿拥蹙一堆儿。众人权当看不见那具尸体,她是如何来,如何死,无人在意。
贾小楼看了眼殿外的日晷,眉头锁紧,辰时朝会,当下已经巳时一刻。其身后的三百甲士随朱捷离开……
朱捷离去,着深衣的黎中堂迷迷糊糊,开始主持朝政。便是请辞之言她也忘了。
今日所有人一番准备,她们都忘了。
下朝之后贾小楼步伐匆匆,一路赶往监察司门房。她认得那个禁卫,那是一个很懂来事儿的小姑娘。
为何她死了?身后那群披甲的女子哪儿来的?
贾小楼面无表情,看到定坐闭目的玉香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定然是有修士来过……
朱捷匆匆离去后直奔后花园,她要去找她的心肝宝贝女儿。如今小丫头是她唯一的依仗。
旁人不知那三百甲士是怎么回事,她如何能不知?但为何没杀了贾小楼?她记不得……但隐隐记得,好似来了一个男人。
一旁的执笔女官将朝堂笔录递过去,朱捷头皮发麻。上面只写了一段没头没尾的话。
封昌祥公家中奉养道士,杨暮客,为国师。
她何时说过这话,因何而说?女帝不敢往下想了,只能等着昌祥公亲自来给她解释……当下没撕破脸,许是算一桩好事。
“昌祥公到底屠了多少勋贵?”
女官没敢言声……
“朕要知晓她!到底放肆到了什么地步!”
女官默默地念出一长串人名,听得朱捷咬牙切齿。她没能保住她们……身为君主,保不住自己的拥戴者。女帝已然明白,这贾小楼翅膀当真是硬了。
能屠了这么多勋贵,便能冲入皇宫屠了她皇族满门。竟然有禁军为了护住贾小楼而死!这皇宫,到底是谁的皇宫!
怒过之后她总感觉后怕,不是对贾小楼的怕。而是好似一条毒蛇盘在一旁盯着她……
朱捷在想她到底在怕什么,但她偏偏什么都想不起……
黎中堂下朝之后看了眼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摇摇头直接去了中书办事。途中吩咐亲随,“去,把我家中行李都搬到国神观去,日后不在家中住了。”
“娘娘……您不是要请辞嘛,怎么还要搬家?”
“闭嘴!让你做就去做!”
黎中堂佝偻着跑进中书,轻轻掩上门。她觉得那贾小楼定然是个妖精……一个不怕人道的妖精。那便轮到她来怕了。
贾小楼案前办公,没多久玉香转醒。
小楼看她一眼,“大可回来过?”
玉香无声点头。
小楼便继续问,“回来做了什么?”
玉香张张嘴,“道爷把气运借给您……”
贾小楼无奈叹了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大好局面便叫他给毁了。”
玉香赶忙上前一步分辩,“道爷是为您好。”
“我知道。”
贾小楼只言一句便继续办公。杀了那么多人,后事如何处置她得给个交代。
办公之中,她脑海亦是不停推演。
朱捷不是一个蠢人,为何今日要准备三百甲士当庭袭杀。这不是一个英明君主该干的……有人影响了朱捷。是谁?杨暮客?还是有人提前干预人道被自家大可发现了?
但总归朝野没有分家,这是一件好事……
小楼认真地看向文书,轻轻一笑。自己当下终归只是凡人,太容易受他人影响,包括自己的蠢弟弟。对于朝官,贾小楼很谨慎,她只下令屠了几个证据确凿的子爵之家。
杀勋贵,抄其家。本来只是第一步,朝堂之上还在争论三条改制之策,届时禁军会打开宫门放人传讯。
第二步就是推诿到女帝身上,第三步是围住朱雀大街……逼着群臣低头。慢慢落子徐徐图之。从最初围剿户部侍郎丘念,再到缉拿禁军朱校尉……贾小楼慢慢铺垫,便是为今天雷霆一击。恰到好处。
朝中大臣吃惊之余,却又深知理当如此。这就是一根慢慢套在她们脖颈上的绳索。
至于女帝。竟然能逃脱自己的气运掌控,着实值得玩味……
此刻她已然洞悉过往。
有人要借人道杀她,杨暮客是回来帮她挡刀。但这臭小子又瞧不起谁呢……即便杀了人皇又何妨?
“玉香,朝堂里死了个姑娘。找一个地方埋了,立一块碑。把她家中亲眷接到昌祥镇去……也算有个交代。我想,这就是那蠢弟弟要我做的吧……”
“婢子明白。”
国神的神国中。玉香没说几句话便真灵离去,杨暮客自然不留。
他看了眼朱明明,“国神大人,劳烦好好照顾贫道师兄俗身。下次如果贫道来不及……我是要发疯翻旧账的。”
“小神明白。”
杨暮客阴魂乘着阴风往回走。他不着急。
因为还有一场论道等着他,能拖一时算一时。
游荡在阴间里,小道士痛感未消。
挡了人间大劫,却又不禁得意洋洋。即便是坏了自己师兄的好事,但他依旧得意。他不能放任贾小楼走上一条不归路。
因为,若贾小楼那般合道,他俩自此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杨暮客占卜中,小楼姐为了合道屠戮人间。大道宏愿之下皆为蝼蚁,她所为已然和天道宗无甚区别。
人命,不能只是一个数字……人皇朱捷,也不该是她手中的玩偶。
来时不过眨眼之间,归时却走了一日。
太阳落山后,杨暮客阴魂归体。懒洋洋地看着一众筑基修士。
“辛苦诸位帮贫道护法,震伦道友。你我论道未了,这便继续吧。”
一众筑基修士赶忙退开,震伦只不过是守护在旁,而杨暮客神魂出窍消耗自然不小。遂震伦笃定小道士定然不如他,此回也许非是必死之局。
震伦手抓雷罡,暴起就要伤人。
而杨暮客脚踩震位,引雷入体。
束土强身法加持之下,杨暮客伸手接着逸散的雷电,反手拍出更大的雷光,“你不怕疼么?”
嘭地一声。震伦被拍进了土里。头脑昏昏。
一众筑基修士反而想问,那个不怕疼的是您才对啊!这疯子一样的打法哪儿有什么上门风采?
杨暮客手中捏着雷霆,滋啦啦一点点靠近震伦的面庞。
他下不去手了。
震伦等着紫明的雷霆一击,却左等右等等不来,嗤笑一声儿,“上人不杀我?”
“贫道刚刚开悟……”
还未等他说完,震伦再次暴起。但杨暮客可不蠢,一步挪移躲开。
震伦喘着粗气,“您若不怕雷,为何早不这般对付晚辈?”
那小道士懒洋洋一句,“怕疼……”
震伦听见之后哭笑不得,既然最擅长的雷法都奈何不了紫明,他这命不久矣的修士还活着作甚?啪地一下拍在自己脑门上。嘎嘣死了。
震伦死得太快,快到杨暮客有些发懵。
他没要杀人。他不想杀人了,真的不想。他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眼中只有道争的混账!可震伦还是死了。杨暮客麻木地看着周遭一群修士,像是一个老农看自家田里结果儿的庄稼。
“还有谁人要上来送死?!”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跃跃欲试。
杨暮客指着前路,“既然尔等都想送死,那便前面去排队。贫道当下心情不好,明日日出再与人论道。”
嗖嗖嗖,一群修士全都向前飞。
夜里杨暮客提着那盏破灯,孤独地走在风雪中。天地灵炁从灵台灌入,他一步步修行,也在想办法解开天道宗给他布下的罗网。
这些修士,想来一死能换来比死更多的价值。那么杨暮客有没有办法让他们不死也能得到呢?
答案是没有。
这是一个无解的阳谋。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杨暮客本来自以为一步步,逼着那群修士跳出来重新论道,分出敌我。但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敌我之分,早在论道前就定下了。
杨暮客怎么想都觉得不对。不对!就是不对!他调过腚往回走……
果然,震伦的尸体还没被人领走。
他默默地走到一旁。也没埋,他不属于这片土地,不埋他是对的。那便发送一下吧。
小道士拿出木鱼,棒棒棒敲着,开始发送震伦。
一把火,把这魂儿都飘走的尸体烧成了灰。那一身法器和道袍留下来。都拾掇好放在一堆儿,留了一张字条。
“震伦与上清门紫明论道,死于我手。”
杨暮客大踏步往前走。
有些人飞得太远了,没注意到小道士复返。但有个人注意到了,便是大腿被刺一剑的雁归灵山派的道士。等小道士离开许久,他才近前探查。心道这紫明上人竟然毁尸泄愤,但他瞧见那张字条愣住了。
震伦师兄的魂魄已经归于天地,一丝灵性不存。但那些法宝和道衣整整齐齐地放置一旁,和那一坛子骨灰是那么刺眼。
上清门紫明,好大的魄力!
他认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杨暮客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论道。走了大约小半年,季春的最后一缕花飘落。
最后一个人的论道完成了。
那人他也没杀,但也自杀了。
他没问一个人,尔等为何自杀。他也没问一个人,尔等为何不活。反正都是要和他们结仇,那便结仇!
敲着木鱼发送了最后一人,留下字条。
雁归灵山派的道士跑出来,给杨暮客磕头。
“多谢紫明上人成全!多谢成全!求上人也杀了我吧……”
杨暮客噗嗤一笑,“你我论道已经结束,我杀你作甚?你就算自杀,贫道也不会留字条。结仇,活着复仇不是更好么?你的道友,都死了,都被贫道烧成了灰。且记住,活着,才能找贫道来复仇。”
“可晚辈纵然是修一辈子,也比不得上人一根毫毛……”
“你叫什么?”
“晚辈道号无翎。”
杨暮客一步步往前走,“无翎啊。你不一定要问贫道复仇,去告知天道宗,贫道留你一个活口。让天道宗治下的旁门都听好了。观星一脉,和天道宗问天一脉道不同不相为谋。够了吗?”
“多谢紫明上人饶命之恩!”
归山之后,杨暮客身上一尘不染,一点儿伤都没。紫寿托徒儿送来了一张条子,那“老道士活动心中关隘”里有一位同辈的师兄去世了。让他去灵堂敬一炷香。
杨暮客换了一身素黑的道袍便过去。
原来里头不止是证真的,还藏着还真的老道士。
敬香过后便去紫乾师兄那里点卯。
“出去一趟,修得几分人心?”
杨暮客沉默不语,猛然抬头,“怎地不拦着?想来拦得住吧……”
紫乾哼了声,“你自己去纯阳道不知进退,话没说清楚……”
杨暮客不服气,“纯阳道那人送我回来的时候你怎地不说?我去纯阳道之前怎地又不交代?”
“我们是等你如何去做,而非要教你。与天道宗开道争之战的是你上清门观星一脉紫明长老……而非我等。你如何做,我们干预了,那便是上清和天道宗开道争。让我等老骨头出山斗法么?那你再也下不了山了。出山就要被天道宗大能拍死。情愿么?”
杨暮客只得喏喏地答一句,“不情愿……”
“干涉人道丢了五十年寿命,我师傅归裳后山等着你呢。你也是心大……”
杨暮客没解释。为了贾小楼,丢五十年寿命也就丢了……
不到还真,后山没法乘云,他一步步走上去。
归裳笑呵呵地打量着他,“每次下山,留下一地腌臜。比不得你师傅归元。”
杨暮客深揖阴阳怪气地说,“徒儿自是比不得师傅。”
“归云出去了。去中州了。”
杨暮客眉头紧锁……
那丰腴妇人拉着他的手,几步挪移来到高山之上的宅子里。院子里炉膛火焰高涨。
“道争一事,还不急。你要能定下心修行,就快些修行。即便不到证真,你也得出山看看浊染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如今天地四处有裂隙反复。漏出来的浊炁凭着修修补补已经拦不住……要你们观星一脉指导。”
“我?”杨暮客指着自己的鼻子。
“嗯……”归裳点头,“看不起自己?你不是会中和灵浊之炁吗?这事儿只有你们观星一脉敢这么做,你要从旁说出自己的感受,要补多少灵炁,从什么方位布阵,这些得你亲自前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