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凤仪宫内殿。
厚重的锦帘低垂,隔绝了初春微寒的空气,也隔绝了外界的窥探。晏清禾端坐在上首的凤榻上,面容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沉静,太医贺观肃立在下首,殿内再无旁人。
“娘娘,”贺观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谨慎和凝重,“陛下此次晕厥,并非全因风寒和劳累所致,根源……还在当年秋狩遇刺时那支毒箭。”
晏清禾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搁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十二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齐越为护她身中毒箭,命悬一线。
是她让暗卫带贺观前去,将救治的重任交给了他。最终命是保住了,却也留下了一个只有他二人知晓的秘密——贺观为保皇帝性命,不得不刮骨疗毒,却也因此让一丝极其隐蔽的寒毒残存于龙体深处,蛰伏多年。
这是贺观在那时就纳下的投名状。
“果然……”晏清禾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早有预料,“本宫观陛下近来气色,总觉得隐隐不妥,如今这毒……如何了?”
贺观的头垂得更低,“回娘娘,经此次风寒引动,那蛰伏的寒毒已然扩散,如附骨之疽,侵入脏腑经络。其性阴寒诡谲,寻常药物难以根除,微臣……无能为力了。”
“无能为力?”晏清禾挑眉道,“当年你既能将陛下从鬼门关拉回,如今就一点办法也无?”
贺观垂手,依旧保持着冷静,没有丝毫隐瞒,“娘娘息怒,当年拔毒,已是险中求生,残毒能蛰伏十二年方显,已属侥幸,如今毒素蔓延,盘根错节,强行拔除只会加速毒发,危及陛下性命。微臣……只能尽力抑制。”
“如何抑制?”
“需长期服用几味珍稀的温阳固本、驱散阴寒的药材,如百年份的赤阳参、天山雪莲等,最关键的是……”
贺观顿了顿,声音更低,“陛下必须严格禁绝一切性寒之物,饮食起居,皆需万分谨慎。蟹贝、苦瓜等常见寒凉之物,沾都不能沾,否则,寒毒受激,反扑之势只会更猛,轻则如这次般晕厥体虚,重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晏清禾已然明白。那“重则”的后果,是她此刻最不愿深思,却也隐隐在她心底盘桓已久的可能。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晏清禾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雍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本宫知道了。所需药材,无论多珍稀,你列出单子,这都不是难事,陛下的饮食,本宫也会亲自过问,绝不让寒凉之物近身,你务必尽心就是。”
“微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
贺观连忙躬身应下,然而,他并未立刻告退,而是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晏清禾,带着一种试探的语气,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娘娘……就没有想过,借此机会,彻底实现您的夙愿吗?”
晏清禾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抬眼,目光直直盯在贺观脸上,一股无形的压抑瞬间充斥了整个内殿。
“贺观,”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贺观没有退缩,反而更近一步,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蛊惑,“娘娘息怒!这毒本就是一把双刃剑,若按臣之法,精心调养,陛下或可延寿数载,但若……若在汤药中减去那几味关键的驱寒固本之药,或是……‘不小心’让陛下多用些性寒的饮食点心……那么这寒毒便会如跗骨之蛆,悄无声息地侵蚀龙体,令陛下日渐虚弱,缠绵病榻,最终……”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皇后如何能不知——
弑君。
晏清禾看着贺观那张看似忠厚、此刻却写满野心的脸,心念电转。
“微臣只是为娘娘着想,”贺观又继续说道,“娘娘试想,当年怀章太子与晋王党争许久,却落得如此下场,若是在此之前先帝就驾崩而去,怀章太子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还会轮到给他人做嫁衣裳吗?”
“可琰儿还不是太子!”晏清禾也同样压低了声音应道。
太快了……秦王尚在蛰伏,谢允虽贬犹存,朝局看似楚王占优,实则暗流汹涌。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阿照的羽翼还未丰满到足以震慑一切的地步。此刻动手,一旦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她需要时间,需要更稳妥的布局。
强压下心头翻腾的惊涛骇浪,晏清禾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贺太医,你今日之言,本宫听不甚明白,你只需告诉本宫,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残毒的底细?本宫绝不容许陛下有任何闪失!”
贺观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后那一闪而过的动摇,开口保证道,“娘娘放心,此毒隐秘非常,世上少有人知,拔毒之法更是我贺家单传之秘,当年知晓内情者,除了娘娘、微臣,便只有明月……她嫁与微臣多年,深知利害,绝不会泄露分毫!微臣可以项上人头担保,贺家一门,世世代代,唯娘娘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晏清禾深深地看着他,沉吟片刻后,最终缓缓道,“你的忠心,本宫知道了,此事……本宫会好好考虑的。你且先退下,按方才所言,尽心为陛下调养便是。”
“是,微臣告退……”
贺观心中大定,知道种子已经埋下,躬身行了大礼,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内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里的秘密。贺观刚走出几步,长长吁了一口气,正欲整理衣袍离开凤仪宫范围,却在转角处,猛地撞见了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亲王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正是楚王齐琰,他似乎正要往凤仪宫正殿方向去,此刻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贺观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和探究。
“贺太医?”齐琰的声音温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可是母后身体不适?怎的在此处见到太医?”
他目光扫过贺观略显匆忙的神色和他刚刚离开的内殿方向。
贺观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连忙躬身行礼,“微臣参见楚王殿下。殿下多虑了,皇后娘娘凤体康健。微臣……微臣是来回禀陛下日常脉案调整的琐事,娘娘体恤,在内殿垂询了几句。”
“哦?父皇的脉案?”齐琰眉头微挑,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父皇龙体可还安好?方才见宫人们都在殿外伺候,殿门紧闭,母后与你密谈许久,想必定是父皇的病情有要紧处需要谨慎商议?”
他的目光看似清澈,却隐隐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什么。
贺观强自镇定道,“殿下放心,陛下只是风寒未愈,加上政务繁重,略需静养调理。娘娘心系陛下,故而问得详细些,并无大碍。”
“原来如此。”齐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仿佛真的信了,“母后和贺太医都辛苦了。本王正要去向母后请安,贺太医请自便。”
“是,微臣告退。”贺观如蒙大赦,再次行礼,正欲匆匆而去,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贺太医还有何事?”
“回禀殿下,”贺观拱手道,“其实……陛下的病症颇有些复杂,微臣需要翻阅些古家医书方能更好治疗陛下,只是难寻,不知……殿下可否借微臣阅览一二?”
“本王?”齐琰微微一怔,他哪里有什么医书?但他很快读懂了贺观的言外之意,微微笑道,“自然可以,那明日下午你请平安脉时来本王书房寻我就是。”
“是,谢过殿下,微臣告退。”说罢,贺观扬长而去。
看着贺观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齐琰脸上那温和无害的笑容瞬间褪去,眼神变得幽深如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