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怦、怦、、、
凳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突兀地响起,又骤然坠成一声闷响——托马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掌已经拍在案几上。
空气像被瞬间抽空。
矜贵沉稳的红发老爷略微迟疑,深邃的红色眼眸里带上几分关切,“托马,你脸色很差。哪里不舒服?”
陪同的独眼男人把茶杯放下,瓷底与木案轻碰,发出极轻的“叮”,却像敲在众人心口,“要不你先歇一歇?绫华小姐也在,细节我们可以再对。”
“托马,”神绫华几乎同时开口,担忧之色溢于言表,“若有不适,切莫勉强。”
沉重而滞涩的情绪一闪而逝,托马皱眉揉额,神情恍惚。
——我这是在做什么?
对了,先前家仆来报贵客拜访,是晨曦酒庄迪卢克老爷、骑士团凯亚队长亲至,商谈合作订单……他竟在这种场合走神,简直失礼至极。
“抱歉,让各位见笑。”托马重新落座,掌心覆在心口,试图抚平那阵突如其来的空落,“只是……一时走神。请继续。”
神里家的家政官向来滴水不漏,此番失态,反倒让在座三人更觉事态严重。迪卢克目光微沉,语速却克制,
“……总之,海外订单部分,晨曦酒庄仅负责发货与品质保证。其余不可抗损失,合同已写明与酒庄无关。明日货船抵港,我却仍未见神里家接货人——因此特来确认,是否另有安排?”
绫华垂眸回忆,声音极轻却笃定:“若我没记错,七月份的货,我们已签收完毕。”
托马对头,“的确,神里家名下各酒业均与晨曦酒庄有合作,统一在年中收货,今年的批次确实已入库。”
迪卢克将文件夹推到两人面前,纸角与木案相触,发出干脆的“嗒”。“我核查过,这批货合同上写明本月底必须送达。”
托马接过,翻至后两页——交易合同落款处,他的签名与家主印鉴清晰无误;再后一页,是空白的收货确认书。
他把文件递给绫华,后者指尖掠过纸面,眉心微蹙,“确实无误,可内部没有对应备案。”
瞥了眼身旁坐姿端正,目光隐晦地几次停留在对面小姑娘脸上的迪卢克。凯亚单手托腮,冰蓝发梢滑过眼角,笑意里带着熟悉的促狭,
“托马阁下,莫不是真忘了?这合同可是在晨曦酒庄签的,我亲手递给你的笔。那天你压价狠得吓人,到现在我还被某个苛刻的老爷给压榨着呢。”
很好,迪卢克老爷甚至连个眼神都不屑给他。
托马苦笑,指腹抵着眉心轻揉,“合同内容我背得出来,但关于送货时间,我的记忆中只有三年的合作期限……其他合作细节都记不太清。”
事实上,他回忆自己在晨曦酒庄签订合同时的情景都是片段的,签约的具体细节更是模糊。难道真的是自己最近太过忙碌,导致记忆力减退了吗?
此言一出,大厅忽然安静得能听见灯芯噼啪。
“合同一式两份。”迪卢克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我携带的是副本。因交易对象是神里家,原件理应由家主或书房保管。半月前,我已先致函家主确认;一周后收到回信,并受邀参加——”他顿了顿,“试胆大会。”
绫华指尖一紧,下意识反驳:“可我并未收到晨曦酒庄的信,更不曾回复……”
话音落地,线索像被看不见的线串起:回信恰在一周前,邀请早于八重宫司的提议;而提议举办,更是能以神里家的名义邀约的人——
她与托马几乎同时抬眼。
目光相撞,笑意无声。
是兄长大人! \/ 是他们在找的人!
绫华先一步起身,笑意里带着松快的亮意。“多亏老爷提醒,接货人今夜就会到位,明晨卸船、入库、点验,一条线安排妥当,绝不让后续合作受半点耽搁。”
托马接得极快,补上一句:“这批酒来得及时,算是雪里送炭。款项会按合同节点准时到账,也请晨曦酒庄放心。”
迪卢克略一点头,赤眸里虽仍有疑色,却未再追问。
公事既了,绫华温声建议,“试胆大会虽散场,三川花祭却才热闹。二位若不急着歇息,不妨去走走,灯火与花筏都要亮到子时。”
凯亚这才松开一直压在桌沿的手肘,故意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我们此番造访,除了明日酒货的接应事宜,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说来惭愧。我们原想提前几天动身,好赶上试胆大会,结果半途被些杂务拖住。如今大会错过不说,连订好的客房也被店家弄错,叫别人占了。眼下无处可去,只好厚颜来投奔托马兄弟,叨扰神里小姐了。”
绫华莞尔一笑,“两位是托马的朋友,亦是蒙德的贵客。神里家常年在长野原留有一间静院,以备急用——托马知道地方。”
托马当即点头,“我带二位过去。顺路还能把花祭最热闹的三处摊子指给你们——有一家团子牛奶的甜品店,连将军大人都暗地派人排队。”
迪卢克低声道谢。凯亚却眨了眨眼,抬手拦住托马。
“指路便好,我们还想先逛逛。早听说三川花祭的‘秋津游艺’活动是五百年前妖怪们常玩的一种游戏演化而来,肯定别有风趣,再不去,就要错过开放时间了。”
托马笑着撕下一截纸条,写下旅舍暗号,又把烫金名札塞进凯亚掌心。“进门报‘晨曦’,老板自会领你们去最静的房间。”
脚步声远去,绫华才收回视线,语气轻快得像拨弦。“三大酒商、五家老铺,我已派人加急递帖。稍后在正厅开议。”
她侧过脸,带着一点难得的歉意,洽谈商业合作这块她远不及托马,
“抱歉托马,我需要你作为陪同。酬劳——”
托马抬手打断,“没关系,这是我的职责,我理应顶上。酬劳不必提。”这是笔能填补神里家账目,还能再盈利的好机会,他不会白白错过。
绫华竖起三根手指,眸光柔和,却不容回绝。
“三倍。”
托马怔了半息,无奈一笑,算是领命。
只是山下灯火深处,花祭的鼓点一声急过一声,
那声音撞进胸口,回声却空荡——仿佛有人缺席,连鼓膜都找不回原来的节拍。
——
离开神里宅邸,一路向南,迪卢克与凯亚并肩走在石板路上,正路过试胆大会的活动场地镇守之森。
青紫灯火飘忽,在石像与木牌间投下扭曲的光斑。空气里混着湿苔与纸符的味道,风掠过石灯笼,发出空洞的呜咽,仿佛暗处有东西正舔着獠牙,随时可能破个封印跳出个传闻里吃人的怪物。
的确适合用来练练胆子,但凯亚一向都不信这些,自然不怕,而同样闯荡过江湖的迪卢克显然也不怕。
“错过试胆大会,倒也不算遗憾。”
迪卢克走在前面,披风下摆被风掀起又落下,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凯亚踩着他时隐时现的影子,语调轻快得像在数节拍,
“毕竟有人替我们挑了更合口味的去处——那位白鹭公主,真是把‘体贴’二字写进了骨子里。”
枯叶碎裂的声响替迪卢克作了回答。凯亚又凑近半步,声音低到只剩气音,却偏要往人耳廓里钻,
“家世、才貌、手腕,连民间口碑都挑不出一根刺。若生在蒙德,吟游诗人得为她写断三根琴弦。正常男人见了,心跳都要漏半拍——你说呢?”
“说完了?”
声音不大,却像刀背敲剑脊,震得林间所有杂音瞬间噤声。
迪卢克停步,赤眸在暗处燃着一簇幽火,直直烧向身后那个从出门起就喋喋不休的家伙。
凯亚耸耸肩,笑意不退反进,脚尖又往前蹭了半步,几乎贴上那簇火。
“哎呀,迪卢克老爷,别这么严肃嘛。我只是好奇——能让你把心思放在除了事业之外的人身上不多,我这不是想多了解了解你嘛。”
“不过说真的,要是让那些暗恋你的小姑娘们知道,你迪卢克老爷留意了某位佳人,恐怕整个蒙德城都要轰动了……吧?”
夜风带湿意,林影比墨还浓,却压不住迪卢克身上那股骤然降下的霜。冷气顺着凯亚的脊背往上爬,他几乎怀疑自己的冰系神之眼是赝品。
在他脸上的笑快垮掉准备先投降的时候,迪卢克开口了,声音低得像重剑回鞘前的最后一寸,
“我没动别的心思。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凯亚反应迅速,“跟那封信有关?”尾音在夜风里打了个旋儿,“你怀疑回信的那位才是真正的神里家主?”
迪卢克没有否认,只是抬眼,眸色比林间的阴影更深。
“签协议那天,来酒庄的是两个人:托马,以及一个始终没开口的青年。可你的复述里,只剩托马。”
他顿了顿,继续道,
“神里小姐和托马后来的反应,印证了这一点。有人替他们抹去了那位‘家主’的痕迹。”
凯亚闻言,略有所思。
不像他,迪卢克说出的话绝对保真。篡改记忆——这四个字让他想起雪埋的旧档案,想起坎瑞亚的残页。可坎瑞亚的术式不会如此温柔,它们惯于把人的脑子搅成浆糊,而不是轻描淡写地抽走一张剪影。
“如果神里家不认这份合同,你打算怎么办?”
迪卢克突然像看傻子似的看他,“晨曦酒庄的酒,从来不缺买家。合同作废,损失的只会是神里家。”语气淡得近乎无情,
“至于你——可以提前结束‘临时雇员’的身份,恢复客人的待遇。”
凯亚嘴角一抽,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故作夸张地叹气,“差一点就能领遣散费回骑士团宿舍舒服睡大觉,可惜啊……果然世上没人能拒绝晨曦酒庄的酒,包括那位神里小姐。”
哦对了,他面前这位也是个例外。
夜风忽然变得很轻,轻到能听见彼此呼吸。凯亚刚想开口调侃,却听见迪卢克的声音先一步落下,像雪粒滚过火炭。
“凯亚。”
“嗯?”
“你绕了那么大的弯子——”迪卢克侧过脸,赤眸在暗处微微发亮,
“是在吃醋,还是质疑我?”
雪夜薄刃似的声线贴着耳廓刮过去,凯亚几乎是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不敢抬眼,余光里那一点暗红像余烬,随时会复燃。迪卢克很少把话挑得这么明,更少用那种近乎委屈的语气——仿佛他才是被留在原地的那一个。
“别忘了,当初是你说‘维持原样’。我照做,除了出海前一晚,我没违约。”
一句话把凯亚钉在原地。
平时能把死人说活的骑兵队长,罕见地卡壳。
他没想到,这位向来寡言的迪卢克老爷,一旦开口,竟能把人逼到墙角。
——更没想到,这位老爷私下里会那么黏人,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吧台边,指尖装作无意地擦过手背;
递酒时,呼吸故意掠过耳后;
回头的视线,像钩子,一抓就躲;
端走杯子时,距离近得足够当众落下一枚吻;
以及每晚必修、哪怕夜袭骑士团宿舍也要完成的“晚安仪式”。
所有动作都做得冷清克制,像在做例行公事,可明眼人都能闻到那股欲盖弥彰的甜腻。
凯亚没准备好公开,只能趁闭馆把人拽到角落,低声劝他“收敛”。
结果——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酒馆再没出现迪卢克的影子;
晚安吻被一刀切了半;
擦肩而过的对视只剩礼貌颔首;
他们像两条被潮汐推开的船,各自身边都是人群,却再无缝隙。直到凯亚听说迪卢克要远航。
他连夜写了外交申请,批下来的当晚,提着两瓶好酒守株待兔,连哄带骗把人扣在酒庄,逼到启航时间生生推迟。
那一晚,他把二十多天里缺席的吻一次性讨了回来。
迪卢克任他索取,却在黑暗中低声问,“既然松了口气,为什么又要我破戒?”
凯亚答不上来。
就像现在,当面追究,他绞尽脑汁,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您记性真好。”
迪卢克没接茬,只是垂眼看他。
那目光太静,静得凯亚几乎错觉自己正在被剥开,一层一层,连最里头的酸涩都晾在月光底下。
“你说维持原样,我就照做。”迪卢克声音低下去,像怕惊扰什么,
“可凯亚,你当时松的那口气,是真心的吗?”
石灯笼的烛火晃了一下,凯亚的影子跟着颤。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一句自己都听不清的“我……”尾音被迪卢克突如其来的动作掐断——那人伸手,指腹擦过他腕内侧凸起的骨,很轻,像雪落进火里。
“别藏了。”
迪卢克说,
“你藏得太用力,连自己都找不到出口。”
凯亚忽然觉得疼。
不是手腕,是更深处的地方,像被钝器撬开一道缝,里头灌满二十多天没见的月光和酒气。他想抽手,却被迪卢克扣得更紧,指节抵着指节,温度烫得他几乎错觉那是烙铁。
“……我没质疑你。”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我只是怕。”
怕什么?怕风言风语,怕骑士团的徽章被流言磨钝,怕晨曦酒庄的招牌落下灰,更怕——怕迪卢克其实没那么需要他。
怕到把一句“想你了”拆成无数碎片,藏进每一次擦肩而过的呼吸里。
迪卢克没追问,只是松开手,
“那就慢慢来。”
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但别拿‘复杂’当借口。蒙德的葡萄酒年份表再绕,最后也总有人能品出它的味道。”
“我无需向你证明,也没那么大方。一颗心,装一个就满了。”
凯亚终于抬眼。
他看见迪卢克眼底那点红,烧得比酒馆壁炉还旺,却裹着一层薄冰。
——那是心疼,也是克制。
二十多天里,这人大概就是用这种眼神,在每一次擦肩而过的瞬间,把想问的话咽回去,再把晚安吻撕成碎片,撒在夜里。
“迪卢克……”
那人侧过身,径直从他身旁掠过。
月色被他的肩线劈成两半,一半落在地上,一半砸在凯亚心口。
——完了。
指尖发凉,连呼吸都忘了续杯。
可下一秒,冷淡的嗓音从前方飘来,带着惯常的命令式尾音:
“跟上,庆典快结束了。”
凯亚追上去。
并肩的一瞬,指尖钻进那只手,扣紧。
“对不起。”
声音散在夜风里,像碎冰撞进热酒。
迪卢克没回头。
“我不会把你让出去的。”
两句话间隔的很短,让人分不清他是在为之前的逃避道歉,还是那句宣示主权的决意。
但他的义兄,都义无反顾地选择握紧他的手,
一路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