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小满有些意外,这柳磬眼看都要站不住了,脱口而出的居然还是军令,可见其出身将门,对军中事务的了解与看重。
“嗯,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职责所在,并无任何过错。”他顿了顿,环顾周围,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张峰咆哮营门、挑衅同袍,依军法,该他受二十军棍。”
满场肃然,项小满的意志,清晰地传递给了每一个士卒:法不容情。
项小满刻意提高声音:“张峰,你可认罚?”
张峰咧嘴一笑,同样扯着嗓门:“认!”
项小满嘴角微扬,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重新落回柳磬身上:“柳磬,如此处置,你心中可还有怨气?”
柳磬沉默着,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趴在旗杆上坦然认罚的张峰,又感受着腰间钻心的痛楚,已经周身火辣辣的擦伤,片刻后,缓缓摇头:“职责已尽,胜负已分,属下无怨。”
无怨二字出口,少年眼中那抹凶狠的狼性似乎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冰冷的光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夜的血与痛、屈辱与坚守中,悄然碎裂又重塑。
“嗯,很好。”项小满满意一笑,随即向张峰走去,同时朗声说道,“自张峰与我相识之日起,我们便一直同吃同住,他入帅帐是我首肯,因未曾昭告全军,才有了今日之事,所以这二十军棍……”
说着,已绕至张峰对面,同他一样,手握大纛旗杆,露出后脊,“理该有我一半。”
全场哗然,柳磬更是愣在原地,满脸恍惚,不知所措。
“项瞻,用不着……”张峰蹙了下眉,要开口相劝,又被项小满制止。
“稍安勿躁。”项小满小声说道,“行刑将士手上有数,你我分十棍,可换三军归心……另外,你可还记得,当年在马场的四十军棍?”
张峰愣了一下,往事瞬间浮现,随即,便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天色渐亮,围观的人便也越来越多,陈洵、苏新覃、黄榷等诸将也都伫立在人群之中,却没有呵退这些瞧热闹的士兵。
从值夜将士那里听到事情原委,陈洵与苏新覃顿时明白了项小满的心思,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黄将军,”陈洵小声问道,“你在三原关时,曾与这位张将军有过接触,主公与他的情分,当真到了为他分担责罚的程度?”
“呵呵,分担责罚?”黄榷笑了笑,微微摇头,“当时罗不辞大军围关,城门快被撞开,形势危急,张将军欲要亲率五百将士出关,摧毁敌军冲车,主公说过一句话,黄某记忆犹新。”
“什么话?”
“莫说一个关隘,就是十个百个,也比不上你一条命。”
陈洵愕然,好一会儿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不由在心中暗叹,为将者能与主上有这等情谊,能被这般看重,哪怕有些演戏的成分在里面,只要敢把那话说出来,也死而无憾了。
黄榷注意到他的表情,微微一笑:“主公虽年少,但心思缜密,说是分责,也不只是分责。”
陈洵默然,又看向苏新覃。
“主公以身作则树立军威,?确可凝聚人心,然……”苏新覃轻轻摇头,“如此当众行刑,到底还是有损颜面,况且战事在即,就算只受十杖,也会皮开肉绽,好一阵休养,二人若都负伤,于军不利。”
便在此时,校场西侧又涌出数百将士,皆是刚刚投降的璋城守军。
他们昨夜就听闻旧主之子代父从军,今早又听说与军中猛将起了冲突,便都齐齐赶了过来。
一时间,整个校场人声鼎沸,这等嘈杂的情况,在军中可不多见。
苏新覃望着赶来的降卒,又看向人群之中,几名执戟郎已经在项小满的催促下取来军杖,不禁双眉紧皱:“二位将军,我们应当劝一劝。”
陈洵与黄榷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且慢!”就在军杖即将落下的刹那,陈洵厉声喝止。
人群让开一条通道,三将阔步来至大纛之下,陈洵扶起项小满,抱拳高声道:“主公容禀,我军初到,立足未稳,强敌窥伺于外,百姓翘首于内,若主公自损,则三军震惶,民心不安,为大业计,主公万不可轻易受刑。“
“末将附议!”苏新覃立即接话,“军法昭昭,不可废弛,主公恪守如山,自省其过,实乃三军楷模,然惩处之道,贵在儆效尤、振军心、利大局。”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柳磬,又道,“张将军与主公向来同宿一帐,此情是私非公,不该涉及军法,况且他星夜兼程,本就身心俱疲,柳磬不知详情而横加阻拦,因此成祸。”
柳磬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呢,这罪名突然就转嫁了。
正惊诧呢,黄榷又继续开口:“柳磬,我且问你,张将军闯帐之前,可与你说过什么?”
柳磬下意识回道:“他,他说赶了一夜的路,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你呢?”
“我,我没说话,只是伸手将他拦下。”
“后来呢?”
“他问我是不是新来的,还说一直跟项……跟主公睡在一间大帐,让我去通禀。”
“你可通禀了?”
“我……”柳磬皱起了眉,“没有,主公正在熟睡,无紧要军情,谁也不可打扰。”
“然后他就对你动手了?”
“不错!”
黄榷微微颔首,立即对项小满抱拳说道:“主公明鉴,前因后果明朗,柳磬初到,不知张将军与您的情谊,一心恪尽职守,二者皆无过错。”
顿了片刻,又看向张峰,“至于那三招之约,也不该涉及军法,柳磬是主公亲兵,张将军身为上佐之将,考教他武艺并无不妥,他虽受伤,但也无怨,此事不如就此作罢,还是先治伤为重。”
寂静的校场顿时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项小满目光扫过三将,环视周围交头接耳的士卒,尤其是在那些降卒的人群中多停了一会儿,最终落在柳磬血迹斑斑的脸上:“你以为如何?”
柳磬迎着项小满的目光,腰腹间的剧痛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但脑子却在急速运转。
黄榷的话点醒了他,今日之事看似是惩罚,实则更像是顺势设计好的一场凝心大戏。
昨夜当众骂父不识时务的话语犹在耳畔,两名执戟郎手中军杖依然反射着军法的严苛,一众将领士卒,也全在等着他的回应。
“咳咳……”他咳了两声,带出血沫,“三位将军……所言有理,张……张将军与我为难,是因属下未能……未能及时通禀,考校武艺受伤……也是属下自愿接下,主公明法,全军共鉴。”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力气,“主公与张将军身系全军安危,因此琐事而负伤,实非明智之举,属下斗胆,请主公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