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西沉,启明未出。
卯时初刻,大地尚在最后一丝墨色中喘息,闾州城外的义军驻地,已不见一顶营帐的影子,十二万大军整戈待发,势如山岳。
一通震天鼓响,惊飞栖在三五里外密林中的一群夜枭,也促动翻卷如浪的猎猎旌旗开始向西移动。
大军绵延十数里,好似一股黑色怒海,其中一杆高近两丈、猩红缎面、金丝纹绣的「项」字大纛,宛如燃烧的长矛直至苍穹,撕裂青灰晨雾,逼退残星隐没。
旗下,项小满银甲寒枪,神情冷峻,英气勃勃。一旁的张峰,却是玄甲未系绦带,任由寒风灌满前襟,右手方天画戟扛在肩上,左手扯着缰绳的同时,还握着本卷了毛边的册子,喃喃自语。
声音传进项小满耳里,顿时勾起了他的兴趣:“你嘀咕什么呢?”
“好东西,你看!”张峰把册子往项小满面前递了几分,“三月廿五,岁德合日,天赦临辰。宜行军、祭旗、开锋刃……午时玉堂神当值,诸事皆宜,唯忌酉时大耗,需避粮草调度……”
他神神叨叨个没完,项小满却没听进一个字,凑近一看,泛黄麻纸上,朱砂批注的星谶犹带腥气:
太白经天主克敌,宜「淬刃、祭纛」;天马与驿马同宫,利「百里疾行」;角宿二星明灭,客星犯角之兆,利「偏师奇袭」;太阴犯鬼宿,主「轻骑折将」。
“这……”项小满的眉蹙了一下,“你从哪儿弄来的?”
张峰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昨儿个散帐后,我出城整军,路过城南时看见个道观,进去逛了逛,找里面的老道要了这么一个册子,我寻思着……\"
“行了!”项小满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说你疯你还真疯,军中禁令: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犯者斩之,你难道都忘了?”
“啧,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张峰翻了个白眼,“朝廷里还有太史令掌天时星历呢,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怎么算是邪说?”
“将一切归于星象,否定人的价值,还不算邪说?”项小满冷冷道,“真有用,数年前豫州的那场大旱也不会死这么多人,三日小祭,五日大祭,甚至以人为……”
“好好好!我这不就是看着玩呢嘛,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张峰见项小满提出人祭,知道他是真生气了,连忙退一步,嚓嚓几下,把册子撕了个粉碎。
“这下行了吧!”他略显无奈,“你说说你,怎么越来越开不起玩笑了?真不识逗!”
项小满望着漫天纸屑随风飘散,眉间沟壑并未有任何舒展,转过头,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张峰悄悄打量着他,也不由微微皱眉,想着那册子上的几段谶语,脑袋一歪,顿时回过味来:“项瞻,你不会……”
“不会什么?”项小满立即沉声打断,“我什么也不会!”
“呃……”张峰的话被堵了回去,愣了好一会儿,才咂了咂嘴,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
项小满沉默地望着前军,走了没一会儿,突然勒马出列,叫过一个传令兵:“速传军令,命赫连良平与林如英停下,由重甲铁骑为先锋军,他二人领本部轻骑居中!”
张峰一听,暗道果然,心里不禁后悔起来,没来由给他看那玩意干什么?
几匹传令快马往返穿梭,待重新回到项小满面前时,前军已经渐渐停下。
项小满当即下令重甲铁骑加速行军,越过「龙骧」、「凤翥」,成为先头部队。
走在队伍最前,望着开阔大道,项小满暗暗松了口气,张峰瞧在眼里,除了无奈也就只是无奈。
不多时,赫连良平与林如英齐齐赶了过来,意图很明显,都在问项小满为何突然改变行军部署,而且还是不合理的部署。
张峰刚要开口,被项小满一眼瞪了回去,糊弄地解释道:“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当过先锋呢,也想体验一番,况且由我亲自担任,也能提高部队士气,更重要的是有助于树立威望,你们说是吧!”
赫连良平与林如英对视一眼,对这个说辞,半信半疑。
项小满不想让他们太过注意这件事,连忙又转移话题:“大哥,你说我要不要传令苏新覃三人,让他们先一步对临仓郡发动进攻?”
项小满命苏新覃、陈洵驻守栖凤堡,以及调黄榷前往九口关的事,昨天在燕王府都已经说了,赫连良平自然也知道。
他沉吟片刻,点头认同:“可以。算日子,幽州战事应该已经传遍天下,刘闵得知以后,必会清洗罗不辞旧部,陆靖言首当其冲,趁他内忧之时,正好攻城。”
“嗯,既然如此,我这就派人传令。”项小满应了一声,随即写下军令,点齐一队人马送往栖凤堡。
望着队伍绝尘而去,林如英感慨道:“陆靖言此人智勇双全,不可小觑,前番若不是小满无心插柳,落马涧一战,郑彪两万大军必定全军覆没。”
赫连良平微微挑眉,笑问:“嫂夫人似是话里有话?”
林如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公子方才也说了,幽州战事已经传遍天下,想必陆靖言也已知晓,凭他的智慧,应该可以猜到罗不辞的真实意图吧。”
“姐姐的意思是,他会提前造反?”
“有这个可能。”林如英道,“反不反,不一定非要看罗不辞何时回到冀州,也取决于顺天皇帝的屠刀有多快。”
项小满微微颔首,望着前路,突然冷笑一声:“哼,他的刀快不快,还有待商榷,我只知道,他要是见到刘耿的脑袋,一定会七窍生烟。”
“啧啧,可惜了,多好的一幅画面,看不到哇!”
张峰这一声充满戏谑的遗憾,似是被头顶飞过的鸟儿听到,掠过云层,带往了雍州邯城皇宫。
昭阳宫,永昌殿。
已经快到午时,朝会仍旧未散。
文武官员分列两侧,微微躬身,目视脚面,不敢轻动;
大殿中央跪着的,是一个被燕朔放回的西召将领,浑身狼狈自不必说,最显眼的,是他身边的一个木盒,正往外散发着恶臭。
同时,木盒旁边还昏倒一个人,正是吏部天官刘文泰。
皇帝刘闵高坐龙椅,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双眼布满血丝。他没有在意御医正在给刘文泰诊治,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木盒上。
少顷,御医拱手回禀:“陛下,刘尚书并无大碍,只是初闻丧子噩耗,以至急火攻心,陷入昏迷,静心调养几日便好。”
刘闵微微颔首,沉默片刻,才说道:“石念及,派人送刘尚书回府,御医同行照料,着礼部为刘耿将军刻沉香木为躯,停尸三日,以公侯之礼入葬邯城东门外,设牲醴祭祀,调八十禁军为其守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