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在雨雾中荡开,原是追击的郑彪的一众黑甲精锐,瞬间化作传令兵,四散而去。
落马涧的伏击战已经到了尾声,山涧内的大火还在燃烧,只是与这黑烟相比,远方的血红烽燧,更加夺目。
亲军都尉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五道狼烟,正自惊诧疑惑之时,收到陆靖言的军令。
他不敢犹豫,未再理会为数不多、还在大火中惨叫的敌军,当即撤军返回璋城,与那些佯作黑甲军、迷惑郑彪的百姓换回甲胄兵刃。
约莫一个时辰,六千余众黑甲精锐稍作休整,便连夜冒雨、轻装简从向北方驰援而去。
形势危急,大军的行进速度很快,只不过虽是精锐,但毕竟刚刚战斗过一场,体力比之寻常总是逊色一些,直到天边微明,尽管是强行军的状态下,也不过走了七八十里,来至苍溪县境地。
然而,当大军赶到之时,却未见任何战火的痕迹……
雨已停,灰白的雾气缠绕着苍溪县高耸的城楼。
北城墙上,陆靖言一身戎装,遥望北方,冰冷的铁甲上,还凝结着连夜急行军带来的露水。
亲军都尉随侍在侧,目光里满是血丝,正沙哑地汇报军情:“将军,都已经探查清楚了,敌军是五门关和九口关内的叛军,兵力共计一万上下,领军将领分别唤作苏新覃、陈洵,于前日夜里来至临仓郡内,分兵十二路,在昨日傍晚同时进犯五县七堡。”
“不过……”都尉顿了下,“他们未带任何攻城器械,好像无意攻城,只是以弩箭袭扰,两个时辰前,又全部退至栖凤堡,临时伐木搭建直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尽诛堡内五十余名守军,此时已经依托堡城地势重新布防,显然是料到我军会来支援。”
陆靖言沉默不语,抚摸着城楼立柱上的箭痕。
箭痕很新,红漆表皮下的原木空洞中,有被拔箭时带出来的倒刺。他折断一根放在手心,盯着看了许久,才长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呵,中计了。”
“中计?”亲军都尉微微皱眉,有些不明所以,“将军何出此言?”
陆靖言猛地握住手掌,任凭木刺将手心扎得生疼。
“「围魏救赵」……”他呢喃着,扭头望向东北,双眸中迸射出一抹强烈怒意,却还夹杂着一丝无奈的忌惮,“项瞻伏击孙礼,忌惮我后路援军,便令五门、九口二关叛军来袭扰我临仓边境,造成夺城的假象。”
他收回目光,又望向西方,“五县七堡呈一条直线分布,构筑成临仓郡北端防线,一旦有失,便可直取璋城,他是在逼我撤军回援,好解绝垠关之危……如此看来,绝垠关的防御,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牢固。”
“原来如此!”都尉后知后觉,一脸恍然,但马上又有新的问题,“但我们已经撤军了,他为何……”
“时间!”陆靖言轻声打断,“从绝垠关到五门关,昼夜快马赶路,也要两天时间,但四日前,我们还在驰援绝垠关的路上,项瞻就算收回命令,也没那么快……况且,他并没有收令的必要,临仓郡越乱,绝垠关反倒越安全。”
他解释完,不禁冷哼一声,却又喟然长叹,“他这一步,暴露了绝垠关的防御力薄弱,可阴差阳错,反倒救了郑彪一命。”
说完,心里不禁又咯噔一下,暗忖,临仓郡兵力中空,若项瞻真有意夺取,岂不是手到擒来?
都尉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是夺回栖凤堡,还是分兵去追杀郑彪?”
陆靖言努力平复心绪,微微摇头,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力之感。但这股无力,不是出自项小满,也不是出自郑彪,更不是出自栖凤堡的一万冀北军,而是出自自身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但凡给他五万……不,只需再给他三万兵马,他就有信心能保临仓郡无恙,甚至擒杀郑彪,击退陈洵、苏新覃二将。
可惜,难!
“唉!”他短促的叹了口气,一拳砸在城墙上,“眼下什么也不能做,只有静观其变,等朝廷和罗刺史传来信后再做计较。另外,派人时刻关注景州战事,命李严务必守住城池!”
“是!”都尉抱拳领命,正要离开,又被陆靖言叫住。
他正色道:“各县紧闭城门的军令不要撤,尚不知郑彪现在何处,他粮草辎重尽数被毁,此时一定想着夺取城池,补充粮草,万不可给他机会。”
“末将明白!”
……
同一时刻,璋城东南三十里外,赤砂谷东侧。
雨虽停,但阴云仍未散尽,太阳时不时露出一点边缘,残光无力地涂抹在荒凉的山峦,和遍地的尸骸之上。
赤砂如血,混合着浓重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令人窒息,郑彪佝偻着身躯踏在上面,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此时,他背上正伏着一个青年男子,男子双眼紧闭,脸色灰败如死人,除了上半身还插着两根被折断的羽箭,左腿也用布条和木棍勉强固定着,但布条也早已被黑红色的血浸透,若不是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就跟一具尸体没什么差别了。
身后的队伍稀稀拉拉,昨日还浩浩荡荡的两万大军,现在就只剩下不到五千残兵,且人人带伤,垂头丧气,眼中惊惶也早已换成劫后余生的麻木。
周围死寂一片,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伤员的压抑呻吟,以及武器拖拽在砂石地上发出的刺耳摩擦声,无一不在书写着两个字——绝望。
郑彪停下脚步,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岩石旁,极其小心地卸下背上的男子,动作轻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老四见状,立刻上前帮忙,他的左臂同样被粗糙的麻布紧紧包扎着,布条下还在不断渗血,下颌上也带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外翻。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青年男子身上,几个侥幸逃脱的亲兵头目,此时也默默围拢过来,同样没有一个健全的,脸上写满了悲戚和茫然。
“大哥……”老四喉头滚动了一下,迟疑片刻,还是说道,“都清点过了,算上能动弹的,拢共……四千八百二十一人,其中有一千两百多骑兵……”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老二,老三,老五,老六……都死了,老七也……我们该怎么办?”
他没敢说死因:一个被巨石砸成肉泥,一个被乱箭射成刺猬,一个被大火烧成焦炭,还有一个,则死在郑彪面前,被陆靖言捅穿了胸膛后,又被马蹄踩的不成样子。
可尽管如此,这四个代称,还是如同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在了郑彪的心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