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垠关的血腥烽烟,与三十里外伏击战的血肉狼藉,在夕阳的余晖下,连成了一片凄厉的猩红。
寒风卷过城墙,带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气,将胜利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弥漫在关城上空的沉重与悲怆。
关墙之上,裴恪正嘶哑着嗓子指挥将士们清理战场。
“去一队人,先把城门楼下的浇筑物都砸开……”
“动作快!伤者送去医治,尸体堆在关墙下空地,浇上火油……”
“收拢兵刃甲胄,把羽箭都捆好,不用往下面运了……”
“把能用的滚木、礌石,都搬上来,该堵的堵上,重点加固北墙那个豁口……”
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冷酷却又实用,战争容不下过多的悲伤,生存是第一要务。
关城内外忙碌的身影,像一群在巨大废墟上劳作的疲惫蚂蚁。
守军的尸体大多保持着战斗的姿态,手指死死抠着垛口的砖缝,有些甚至需要用力掰开,更甚者皮肉已经与墙体地面粘连,一动,就能听见滋滋啦啦的异响,每每这时,总会有军士忍不住呕吐。
项小满没有再看这惨烈的景象,他转身,脚步沉重地走下满是血污的阶梯。
一路走,满眼狼藉,到处都是被投石车砸出的痕迹,营房等建筑更是破败,有得只剩墙体,有得则完全倒塌。断壁残垣之后,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草药味,伤兵的呻吟与医官急促的指令交织。
项小满简单巡视了一遍,独自走向关城东面的议事厅——那原本是陈胥指挥的地方,如今已换了旗帜。
厅内一片狼藉,凌乱的沙盘、翻倒的案几、散落的文书、碎裂的陶罐,还有点点早已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就连空气里都残留着厮杀后的混乱、和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他环视一圈,迈步上前,走到那张巨大的、象征指挥权的案几后,缓缓坐下。
残阳的最后几缕余晖,透过被碎石砸出的窗棂破洞,斜斜地照射进来,将厅堂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也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
堆积的文书下,有一封被血浸透了半边的军报,隐约可见:「……反贼……死守……共存亡……援兵……绝垠关守将,陈胥。」等字样。
“陈胥……”项小满轻声呢喃,思绪不受控制地回溯着这场刚刚结束的攻坚之战,尤其是陈胥以及那名不知名百将的最后嘶吼,和他自刎时喷溅在箭楼立柱上的那道刺目血箭,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他眉头紧皱,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血色染红的关城,心里波涛汹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将领,为何能如此悍不畏死,率领一群数量远逊于己、装备补给俱劣的老弱病残,打出如此惨烈而顽强的守卫战?
全军覆没,主将自刎,竟无一人投降,罗不辞究竟是如何带兵的?他给这些将士灌输了什么?威压?利诱?还是……真如他「万死不辞,逢战必先」的品质?影响着那些士卒前赴后继……
尽管项小满对罗不辞有了一定了解,但现在,还是对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审视,和一丝发自心底的……忌惮。
此人不除,必为心腹大患,绝垠关的惨烈,不仅是一场攻城战的胜利,更像是一记沉重的警钟。
就在他思绪翻腾之时,却见那些正在清理城门的将士突然齐齐撤了出来,紧接着,三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张峰、林如英、阎洛三人并马齐趋,快速向着议事厅而来。
“哈哈,项瞻!”张峰远远的就叫了起来,随即从怀里掏出一物,冲着窗户扔了过去,“战利品,送你了!”
项小满稳稳接住,是一枚小小的青铜虎头印信,正是孙礼的先锋将印。
他正自端详,三人已经先后走了进来。
“项瞻,我跟你说,我们这次可是大获全胜!”张峰嗓门依旧很大,满眼都是激动,“那姓孙的先锋,被我和林二姐联手拿下,胳膊都让二姐削飞了,三千黑甲轻骑,只跑了四五百个,大部分都埋在林子沟里了,咱们的骑阵,当真是……”
他滔滔不绝,项小满的目光却直接越过他,投向林如英:“伤亡如何?可有意外?”
林如英微微摇头,声音清冷但清晰:“敌军急于驰援,并未有任何防备,首轮伏击很成功,阵型切割完美,我军以三百四十余骑的代价,斩敌一千七百余人,俘敌六百余人,缴获战马一千三百余匹,先锋孙礼重伤被俘,其先锋牙旗已夺。”
项小满点点头,对这个战果并未显得多么振奋,抚摸着冰凉的印信,沉默片刻,才又微微皱眉:“首轮伏击?”
“不错。”林如英道,“孙礼被俘之前,曾让所部骑兵分散突围,前来报信,说陆将军援兵在后。”
“陆将军……”项小满重复了一遍,又问,“有多少人,距此还有多远?”
“暂时不知,那些俘虏都是硬骨头。”林如英道,“我已派人沿途监视,一旦发现敌军踪迹,即刻来报。”
项小满轻轻嗯了一声,此时才想起来,让众人落座。
各自坐下,项小满久不言语,张峰觉察到他情绪不对,脸上的亢奋也收敛了几分,不断冲着林如英使眼色。
林如英视而不见,看了眼阎洛,才问:“小满啊,我们着急赶回来,路上也没怎么闲聊,还不知……”
她刚要问攻关经过,裴恪阔步而入,边往堂案前走,边与张、林二人点头致意,而后对着项小满抱拳道:“主公,关城各处都已安置妥当,诸将各司其职。”
项小满看了一眼林如英,而后才问裴恪:“我军伤亡可是都已经统计出来了?正好人都在,你来说说吧。”
“都在?姓聂的呢?”
张峰心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却听裴恪已经开始说道:“此战,我军五千步卒,还有九百六十人存活,五千轻骑阵亡一百九十余人,轻重伤员二百六十余人,重甲铁骑阵亡两百七十余人,轻重伤员三百四十余人,百将以上将领阵亡三十九人,先锋聂云升重伤昏迷三日有余,至今仍未苏醒……”
一串串冰冷的数字不断报出,林如英与张峰已经重新站了起来,紧盯着裴恪,舌桥不下。
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张峰已经忍不住打断道:“聂云升受伤了?怎么回事?重不重?”
“张将军放心!”裴恪忙道,“军医已经诊断,并无性命之忧,苏醒就在这两日了。”
张峰点了点头,有些紧张的神色得以缓解,而林如英,却默默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项小满左手边,轻声问道:“小满,你遇到了什么,为何会有这么大的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