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长安城如同一个巨大的棋盘,星罗棋布地亮起点点灯火。
杜曲园“铁眼郎”事件仿佛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想象中要大。
仅仅三日,百姓们监察药材的热情便如同夏日里的野草般疯长,一发不可收拾。
这股热情甚至蔓延到了稚嫩的孩童身上。
他们自发结社,起了一个颇具江湖气息的名字——“药童查坊”。
这群小家伙每日穿梭于各坊的药棚之间,瞪大了眼睛,努力辨认着被丢弃的药渣,试图从中找出以次充好的蛛丝马迹。
徐惠得知此事后,并未加以制止,反而饶有兴致地命王玄策暗中记录下他们的发现。
毕竟,孩子们的眼睛是最纯真的,他们的判断往往也最为直接。
令人惊讶的是,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药童查坊”便纠出了三起药铺以次充好的案件。
这三家药铺平日里也算是小有名气,如今被一群孩子揭穿了真面目,一时间颜面扫地,成为了长安城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徐惠将记录着这些案件的《药童录》呈给李承乾时,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轻语道:“火不靠人点,靠风传。”
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徐惠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殿下这是在告诉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真正能够燃遍天下的,不是人为的煽动,而是百姓心中自发的热情。
自从李承乾下令裁撤东宫巡医队,已经过去了七日。
这七日里,东宫上下人心惶惶,不少人都担心没了官方的监管,药材质量会直线下降,甚至会引发更大的危机。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七园的药政运转依旧有条不紊,甚至比之前更加高效。
没了东宫的束缚,各坊的药农和医者反而更加积极主动,他们自发组织起来,互相监督,共同维护着药材市场的秩序。
这天夜里,徐惠决定亲自前往崇仁坊查访一番,看看如今的药市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悄悄地来到裴雨柔的夜诊棚前,只见裴雨柔正耐心地教着一名盲妇如何通过触摸药丸的形状来辨别药材的真伪。
盲妇的手指在药丸上轻轻摩挲着,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裴雨柔则在一旁细心地讲解着,声音温柔而坚定。
这一幕让徐惠心中充满了感动。
她知道,裴雨柔并非出自名门望族,也没有受过专业的医学训练,但她却用自己的行动,默默地守护着百姓的健康。
从崇仁坊返回东宫的路上,天空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徐惠走到一条狭窄的巷口,站在屋檐下躲雨。
就在这时,她无意中瞥见对面墙头上插着一盏新灯。
那盏灯并非东宫制式的铜灯,而是用竹骨和纸罩制作的,里面燃烧着葵花籽油,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灯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赵婆走后,我来守夜。”
赵婆,是延寿坊的一位普通乞妇,因为救治了十六名病人,被百姓们自发地在巷口立了一盏“赵婆灯”。
后来,赵婆因为年老体衰,无法继续守夜,便离开了延寿坊。
如今,有人接替了赵婆的工作,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
徐惠并没有伸手去触碰那盏灯,只是默默地记下了它的位置,然后转身离开了。
回到东宫后,她立刻铺开纸笔,将这盏灯的位置和形状绘入《协济灯图》之中。
与此同时,远在慈恩庵的武媚娘也收到了一份《协济灯图》的抄本。
法融将抄本递给武媚娘,轻声说道:“如今七十二坊,已有四十九处自立了‘民医灯’,形制各异,却皆仿当年‘提灯娘娘’旧式。”
武媚娘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西市十三灯”的标记,眼神复杂。
“若我现在说,这灯是我点的,还有人信吗?”她突然问道,声音低沉而沙哑。
法融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信不信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肯为别人点灯。”
武媚娘沉默了。
是啊,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盏灯已经不再需要她来点燃,它自己便能发出光芒。
几日后,徐惠召集柳如意和韩文博,共同商议《民医灯规制》。
徐惠建议,应该统一民医灯的灯型、编号、值守轮班,并且设立“灯使碑”更新机制,将每个灯的由来和值守人的信息都记录在石碑上,方便百姓查阅。
然而,柳如意却摇了摇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一规就死,”她说道,“我们当初为何能立信?因为灯是活的,人走到哪,灯就亮到哪。如果制定了统一的规制,反而会束缚住百姓的热情。”
徐惠听后,陷入了沉思。
柳如意的话很有道理,如果强行制定规制,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沉吟良久,徐惠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改令为“灯制备案”,各地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自由设立灯的样式,只需要将灯的形制和值守人报备给东宫,东宫只负责存档,不进行任何干预。
消息传出,百姓们纷纷称赞:“官不压灯,灯自生光!”
是的,官府不干预,百姓的创造力是无穷的。
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点亮属于自己的灯,照亮自己的家园。
当夜,李承乾负手立于东宫那间积满灰尘的旧灯政房,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灯式图样,不由得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竹灯的朴拙,陶灯的厚重,铁皮灯的实用,甚至还有那盏用鱼骨小心镂空,罩着鲛绡的海灯,无不展现着大唐百姓的巧思与热情。
他随手抽出一张略显稚嫩的画作——灯下,一对母女紧紧牵着手,旁边歪歪扭扭地题着一行字:“我娘病好了,我也能点灯啦!”那份纯真与喜悦,仿佛透过纸张,直接撞进他的心房。
“殿下。”
忽闻飞骑统领薛仁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打破了这份静谧。
“城南药园昨夜失火,烧了半亩苗地。”
李承乾面色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查过了?”
薛仁贵抱拳道:“查了,是园工煮药时不慎,忘熄炉火。”
“嗯。”李承乾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透过窗棂,望向长安城南的方向。
那里,慈恩庵的灯火早已熄灭,只剩一片黑暗。
他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低声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薛仁贵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她没烧,可她想烧的时候……这星星之火,已经不怕这高高的宫墙了。”
灯,已在野。风,已成势。
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李承乾缓缓踱步至窗前,伸手拂去窗棂上的尘土,任由清冷的月光洒在他俊朗的面庞上,眼神深邃而悠远。
“灯制备案”推行一月,长安坊间灯火更盛,然……他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殿下,怎么了?”薛仁贵察觉到太子的异样,连忙问道。
李承乾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远方,那里,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发生。
“去把高履行叫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薛仁贵领命而去,留下李承乾独自站在窗前,静静地注视着长安城中那一片璀璨的灯火,仿佛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