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吴天翊走了进来,端木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嘴角勾起一抹若有所指的弧度 —— 既非全然的温和,也带着几分审视的锐利。
随即缓缓起身,语气温和却暗藏探问:“吴先生今日辰光尚早,便莅临寒舍书房,不知有何见教?” 随即抬手朝案几旁的软垫指了指,“先生请席地而坐!”
吴天翊也没推辞,只是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站在端木鸿身后的林舟 —— 那侍卫长正垂手而立,眼神却如鹰隼般紧盯着自己,显然对他抱有十足的警惕。
他微微颔首还礼,温声道:“方才为令嫒施针毕,见辰光未晚,便想着来与端木公一叙……” 话音未落,却刻意顿住,视线再次落向林舟,眉宇间微微一皱。
端木鸿见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林舟,随即抬手捂须,朗笑一声:“林舟,你且退下吧!守于书房之外,勿使任何人擅近!”
此语看似吩咐下属,实则是向吴天翊传递 “此地已无旁骛” 的信号。
林舟闻言,当即拱手一礼:“属下谨遵家主之命!” 说罢转身退去,关门时轻缓动作,门轴 “咔嗒” 一声轻响后,书房内仅剩二人相对。
待门完全关好,端木鸿重新跪坐于主位软垫上,脸上笑容稍敛,却仍含着几分探究的温和,抬眼望向吴天翊:“如今已无外人,吴先生今日专程前来,定是有要紧事与老夫相商吧?”
吴天翊一听,顿时眉头微微一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膝前衣摆,低头作沉吟之态 —— 心中一凛这老狐狸难道知道什么?怎么总感觉话中有话?
但他很快抬眸,脸上扬起沉稳的笑意:“不瞒端木公,昨日与您议定营救周大人之策后,老朽归房反复思量,总觉此计尚有疏漏,一夜辗转难安。故今早为令嫒施针毕,便匆匆前来,想与公再商万全之法!”
“哦?” 端木鸿两眼微微一眯,抬手捂须,语气里添了几分兴味,“先生觉得何处不妥?”
吴天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略低,神色却愈发坚定:“此前计划以诱饵引赵承业分兵,可赵承业此人多疑且贪功,寻常诱饵恐难让他动心!”
“若他执意死守庄园,燕王府侍卫纵有端木家相助,也难免伤亡,且未必能将周大人救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抛出早已斟酌好的计策,“老朽倒有一计 —— 以老朽为饵,引赵承业亲自离庄!”
端木鸿一听,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沫溅出些许在指尖,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错愕 —— 显然没料到这 “老大夫” 竟会提出以身涉险的主意。
但他毕竟是久历权谋的世家主君,转瞬便敛去惊讶,抬手拭了拭指尖茶渍,重新捂须笑道:“先生此言,老夫倒是不解。先生不过一介医者,赵承业为何会因您而动?莫非先生与燕藩尚有不为人知的渊源?”
这话看似询问,实则已是在不动声色地试探吴天翊的身份底线。
这时就见吴天翊仰头朗声一笑,笑声清越如玉石相击,再无半分老态。他抬手抹去脸上易容膏,又解下束发的灰布巾 —— 刹那间,额前碎发垂落,露出一张清俊绝伦的面容!
只见他眉如远山含黛,目似寒星映月,鼻梁挺直,唇色浅淡,肌肤莹白胜雪,褪去伪装的少年郎身形挺拔,周身气质骤然从沉稳老医转变为清贵出尘,竟似画中走出的谪仙,足以让满堂生辉。
端木鸿瞳孔骤缩,手中茶盏险些脱手 —— 他虽早从情报蛛丝马迹中笃定 “吴才” 便是燕王世子吴天翊,心中也预设过少年世子的模样,却从未想过卸下伪装的瞬间,眼前人竟会是这般清贵出尘、惊为天人的模样!
特别是那双眼眸亮得似含星辰,周身气度既有少年人的澄澈,又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坚毅,两种特质交融,竟让他这见惯世家子弟的老者也生出几分失神。
但他毕竟是执掌百年世家的主君,震惊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敛衽起身,对着吴天翊恭恭敬敬躬身一礼:“端木氏家主端木鸿,见过燕王世子殿下!先前不知殿下身份,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吴天翊赶忙上前虚扶,温声道:“家主不必多礼!小子先前以‘吴才’身份相欺,实属无奈之举,还请家主莫怪小子诓骗之罪!”
端木鸿直起身,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头却微微蹙起:“殿下乃千金之躯,肩负燕藩重任,如何能亲身涉险做这诱饵?此事万万不可!”
吴天翊仰头望着书房横梁,语气却愈发坚定:“家主有所不知,孟七等人随我出生入死,皆是燕王府的忠勇之士!”
“父王曾教我‘君者,当与士卒共进退’,我若为求稳妥,让属下去做那九死一生的诱饵,与那视人命如草芥的淮南王何异?”说罢,他还下意识摇了摇头,似在斥责这种牺牲下属的行径。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沉毅,“且我身为燕王世子,赵承业纵是擒了我,也绝不敢伤我分毫 —— 淮南王若杀了我,便是与燕王府三十万铁骑不死不休,他还没这般胆量!”
“倒是孟七他们,若落入赵承业手中,恐难有活路。《左传》有云‘使人不以道,不能其众’,小子虽不才,却也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断不能让属下做这无谓牺牲!”
端木鸿听罢,脸上先是掠过一丝错愕,随即眼中涌起复杂的光芒 —— 既有对这番话的深深认可,又有对眼前少年心性的暗自佩服,更掺着几分 “果然名不虚传” 的恍然。
他抬手抚了抚颌下长须,指腹摩挲着胡须末梢,沉默片刻后,突然向后退了两步,对着吴天翊深深鞠了一躬,腰背弯得极低,神色肃穆无比。
端木鸿心中百感交集,先前对吴天翊的种种疑虑与揣测,此刻尽数消散,只剩全然的敬重。
他想起过往听闻的传闻,有人说这燕王世子在京中是耽于享乐的纨绔,也有人说他在北境深得军心 —— 为救侍卫单枪匹马闯北蛮铁骑阵,更以不到十万羸弱兵士布下奇策,逼得北蛮归还北地郡、立誓年年纳贡!
那时他总不信这些是一个十六岁少年人能做到的,只当是燕王为儿子造势,或是郑绍祺教头在幕后谋划。
可今日亲耳听吴天翊说出 “君者与士卒共进退”,亲眼见他宁肯以身涉险,也不愿让属下做无谓牺牲,才知传闻中的仁厚与风骨并非虚言。
这般胸襟,便是许多久经权谋的老将也未必具备,他今日才算真正看清了这位燕王世子的底色。
作为执掌百年端木家的主君,他阅人无数,更懂 “观人于微” 的道理 —— 一个能将属下性命看得重过自身安危的领导者,绝非池中之物。
燕藩有这样一位重情重义又兼具胆识谋略的世子,未来必定能凝聚人心、壮大声势,甚至有望在诸侯纷争中占据更重要的地位。
而端木家若能与这样目光长远、心性坚韧的藩王势力深度合作,不仅能借燕藩之力制衡淮南王,更能为家族未来数十年的存续与发展铺就稳固根基,这绝非与其他短视势力结盟可比。
当他缓缓直起身时,眼中已没了半分试探,只剩坚定的决意。
他抬手拍了拍案几,语气恳切无比:“殿下既已坦诚相告,端木鸿便在此立誓 —— 定全力助殿下完成此计,哪怕倾尽端木家半数暗线,也必保殿下与周大人周全!”
吴天翊一听顿时大喜,连忙上前两步虚扶住端木鸿的手臂,朗声道:“家主言重了!小子何德何能,敢劳动端木家如此倾力相助?这份恩情,燕王府与小子定当铭记于心,日后必有厚报!”
他语气真挚,眼中满是感激 —— 原本还担心端木鸿会因风险太大而犹豫,甚至顾及淮南王而翻脸,如今对方竟愿倾尽半数暗线相助,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端木鸿顺势直起身,笑着摆了摆手:“殿下不必多礼,这既是为救周大人,也是端木家与燕藩结好的契机,老夫自当尽力!”
说罢,他引着吴天翊重新跪坐于软垫上,伸手将案几上的舆图推到两人中间,“咱们再细究一番雾隐谷的部署 —— 赵承业若亲率主力前往,其麾下侍卫必定随行,老夫需在谷口安排三处绊马索,再让弓箭手隐于两侧山林……”
吴天翊俯身看着舆图,指尖点在雾隐谷山道的拐点处:“家主所言极是,不过此处山道狭窄,若赵承业察觉有异,恐会派先锋探查。”
“不如让端木家的人扮成樵夫,在谷内散布‘燕王世子正与密使交接密证’的消息,引他急于进谷,无暇细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庄园那边需端木家派精通易容的暗卫,待孟七救人后,换上赵承业部卒的服饰,假意押送周大人,方能瞒天过海!”
“如此一来,即便赵承业在雾隐谷发现上当、急着回援追查,也一时无从查起真正的去向,正好为咱们用商队将周大人送出石和县争取时间!”
两人一老一少,对着舆图你一言我一语,从诱饵放出的时机、影卫的应对之策,到商队接应的路线,反复推敲了近一个时辰。
端木鸿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 —— 时而蹙眉思索,时而眸露精光,对局势的预判、细节的把控竟丝毫不输久经沙场的老将,心中的佩服愈发浓烈。
尤其是吴天翊提出 “以假密证拖延时间” 的计策时,那份临机应变的大胆与缜密,更是让他暗自惊叹。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家大女儿端木华年方十八,知书达理又精通谋略,与这位燕王世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若能促成两家联姻,这样端木家有端木华在燕藩为纽带,那燕藩先前许诺的铁制器械工艺和资源以及向北拓展的商路合作,便有了亲缘加持,日后执行起来也更为稳妥可靠!
想到此处,端木鸿看向吴天翊的目光愈发温和,嘴角也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只待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将这层心思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