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就看端木鸿将手中的茶碗缓缓放了下来,碗底与案几碰撞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书房里短暂的沉寂。
他眉头紧蹙,目光锐利如鹰隼般锁定吴天翊,语气沉凝而带着几分戒备说道:“先生,既然问及周大人的事,那老夫在回答之前是否能请先生坦言,先生到底是何人?与周大人又有何关系?”
这话问得直截了当,半分虚绕也无 —— 北地郡案早有定局,对外只将周正坐实 “守备不设,失陷城寨” 的重罪,按律本当处斩,亏得燕王在上奏朝堂上据理力保,才改判为 “斩监候,押解丹阳郡大狱待秋决”!
可谁曾想,就在周正一行被押往丹阳郡途中,淮南王竟暗中派人以 “截拿脱逃重犯” 为幌子,将他全家老小连同随行护卫一并劫绑而去。
这事虽没登上官方邸报,却在京城世家的私下议论里传得暗流涌动,他端木鸿掌着南北商事脉络,耳目遍布各州,本就早已知晓。
更别提,如今周正及家眷等人就被藏在他管辖的石和县内,这桩事他更是一清二楚。
只是这等牵扯藩王与朝堂的阴私,素来是沾之即焚的烫手山芋,他历来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这人敢在自己这方摆着饕餮纹镇纸的书房里公然点破,绝非寻常之辈。
端木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镇纸边缘,心底的警铃愈发急促:必须先摸透对方的底细与真实来意,才能定下应对之策。
毕竟这桩事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稍有差池,整个端木家族都可能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漩涡之中。
端木鸿的警惕目光还落在吴天翊身上,却见对方缓缓松了松衣襟,似是终于卸下几分防备。
吴天翊自然清楚,此刻再隐瞒只会徒增猜忌!
不过,他才不会傻到把自己就是燕王世子吴天翊这件事说出来 —— 这不仅是为自身安全,更是为接下来的布局留有余地。
他垂眸沉默片刻,指尖在茶碗沿轻轻划了半圈,指腹摩挲着微凉的瓷面;再抬眼时,眼底的疏离淡去几分,多了丝难得的坦诚,紧盯着端木鸿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浅淡却笃定的笑:“不瞒端木先生,老朽是受燕王所托而来。”
话音稍顿,他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添了几分郑重:“此次老朽来石和县,便是要将周大人及其家眷,从这里重新押解回丹阳郡大狱 —— 此举既是顺应朝廷先前定案的流程,也是为避免他们在此地落入旁人算计,再生变数。”
说到 “旁人算计” 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端木鸿案头的镇纸,随即又放缓声调,带着几分委婉的提醒:“至于其中更深的缘由,牵扯朝堂与藩地的复杂纠葛,实在不便多言,还望端木先生莫要过多追问!”
““毕竟这桩事与先生的商事家业本无关联,”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丝恳切,“知道得越多,反倒可能给端木家招来不必要的风险。”
端木鸿抬手捻了捻颌下长须,目光重新变得沉稳,沉吟片刻后,语气郑重地问道:“先生既明言是受燕王所托,老夫便不再多问缘由!”
他放下手,指尖轻轻叩了叩案面,语气里带着几分务实的考量:“只是石和县乃淮南王藩地,要将周大人一行从这里押解出去,绝非易事!那先生希望老朽如何做?”
吴天翊看话已至此,也不再绕弯子,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干脆地说道:“藏人,送人出城!”
“先生何意?” 端木鸿指尖一顿,眉峰微挑,显然没料到对方所求如此直接,脸上带着几分错愕与警惕。
吴天翊见他这副眉头紧锁、满是警惕的模样,反倒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带着几分安抚的耐心解释道:“人,自有老朽的人手去暗中营救,调兵遣将、探查关押之地都已安排妥当,不劳先生费心!”
随即他话锋一转,眼神沉了沉,语气添了几分紧迫“可先生也清楚,一旦周大人一家被救出,淮南王的人必定会全城搜捕,到时候这石和县里,无论是老朽的人,还是周大人一家,都再无安全藏身之处。”
说到此处,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恳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所以,老朽想借端木先生府上一处僻静院落,让他们暂且避避风头,住上三五日!”
“至于出城,还需借先生家走南闯北的商队打掩护 —— 是用运货的马车藏人,还是借商队的路引过关,先生只需点头,细节老朽自会安排!”
端木鸿一听,脸上的沉稳瞬间褪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案上的茶盏。
他垂眸盯着茶碗里晃动的茶汤,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 虽不清楚淮南王究竟想从周正身上套出北地郡失守的真相,还是另有其他阴谋,但能让淮南王冒着 “劫囚抗旨” 的风险私扣周正一家,背后定然藏着见不得光的图谋,说不定还牵扯着与司礼监曹进忠的勾结密事。
他深吸一口气,心底的权衡翻涌:若是自己此刻点头应下,一旦被淮南王的眼线察觉,端木家便等于直接站到了淮南王的对立面,正面抗衡在所难免 —— 这绝非明智之举。
倒不是端木家怕了淮南王,毕竟端木家掌着半个大乾的商事,根基深厚;可没必要为了一桩与家族无关的朝堂纷争,平白树这么一个强敌,万一连累南北商路受损,或是让族人陷入险境,那才是得不偿失!
此时就见端木鸿抬眼时,语气里带着几分世家主君的审慎:“先生,此事事关整个端木家族的安危与基业,并非老夫一人能仓促做决定的!是否能让老夫召集族中几位掌事长老商议片刻,待权衡清楚利弊后再做定夺?”
此时吴天翊见端木鸿有推诿之意,心中并不意外 —— 他早料到,能成为执掌百年商事、根基稳固的世家之主,绝不会仅凭自己给他女儿治病就将整个家族拖入藩王纷争的险境,除非,能抛出足以让端木鸿心动的、更大的利益!
于是吴天翊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袍角轻扫过案几沿却不见半分仓促,他缓步走到端木鸿的案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深青锦缎裹着的厚函,锦缎边缘还绣着暗纹,触手细腻。
他将函件轻轻放在端木鸿面前的案几上,指尖在锦缎中央轻轻一点,目光带着几分笃定,若有所指地说道:“端木先生不必急于召集长老,这是燕王府吴世子特意嘱老朽带给您的信。您不妨先看过信中内容,再做定夺也不迟,如何?”
端木鸿一脸狐疑地扫了眼吴天翊,见他神色坦然,又低头瞥了眼案上的厚函 —— 锦缎的质感绝非寻常之物,倒真像是王府所用。
他迟疑片刻,指节微蜷,才缓缓伸手将函件拿过。
入手便觉厚重,拆开外层锦缎,里面是个素白信封,封口处盖着燕王府专属的朱红蜡印,蜡印中央的 “燕” 字纹章清晰立体,边角还带着王府特制的云纹,那是独属于燕藩的标识,绝无仿制的可能。
端木鸿捏着信封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指腹蹭过粗糙的蜡印,脑中飞速盘算:燕王世子素来与端木家并无来往,如今突然送信过来,究竟藏着什么用意?是为周正一案施压,还是另有图谋?
他眉头微蹙,略微思虑片刻,终究抵不过心底的好奇与警惕,抬手捻开封口,将里面厚厚一叠洒金宣纸抽了出来。
纸张展开时带着淡淡的墨香,他低头匆匆扫了几行,目光刚落至 “冶炼弊端” 四字,脸色便微微一动。
不看还好,再往下看,端木鸿顿时整个人僵在椅上,瞳孔骤然收缩如针,方才还沉稳的脸色瞬间被震惊取代,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 指节因用力攥着宣纸而泛白,连带着纸张都微微发皱。
铁业是整个端木家的立家根本。端木家半数的商事营收、南北商路的核心筹码,乃至在世家之中的话语权,全靠铁器冶炼与销售撑着。
近年铁矿供应不稳、锻造成本飙升,早已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而这封信里的内容,恰恰精准戳中了他最在意的痛点:信中先是条分缕析,点出如今大乾冶炼业的三大弊端 —— 铁矿利用率不足三成、炭火损耗过大导致成本高、各地分号锻出的铁器质量参差。
每一条都像亲眼见过端木家的账本,句句说到了他近年的难处。
紧接着,信中又详细写了一套全新的冶炼工艺:从 “改进熔炉风道以提高炉温,减少炭火浪费”,到 “按铁矿成色调整配比,提升铁器硬度”,甚至连如何通过 “各地分号按月报需求,统一调度生产” 来降低库存损耗的运营之法,都写得条理分明、细节详尽,绝非空泛之谈。
最让他心动的是信末那句:“若端木家愿助周大人一案,燕藩愿以新艺相授,且开放漠北铁矿专供权,与端木家共拓北地铁器商路。”
虽不知信中所言的新工艺是否真如描述般有效,可 “漠北铁矿专供” 这六个字,已足以让他心跳加速!
端木家近年正因江南铁矿减产、运输受阻而发愁,若能搭上燕藩这条线,不仅能解决铁矿供应的燃眉之急,铁业根基更能往北扩充,直抵漠北边境,那可是端木家几代人都想达成的夙愿!
而且他心里门儿清,近段时间燕藩在那位世子的全面整顿下,实力早已今非昔比。
不说别的,如今靠近燕藩东部的几个主要羌族部落,早已收起了往日的桀骜,事事以燕藩马首是瞻!
就连西北部大乾最忌惮的北蛮,前段时间也被燕藩的铁骑打残了主力,短时间内根本无力南下。
这般军事实力,若是真要护着一条商路,放眼整个大乾,没几个势力能拦得住。
更要紧的是,若燕藩真心与端木家合作开辟北地商路,受益的可不止铁制品 —— 端木家的丝绸、茶叶,乃至从江南收来的瓷器,都能借着这条线路往西走,直达西域诸国。
那西域的皮毛、玉石、香料,又能顺着商路运回中原,一进一出间,利润何止翻番?
这等能让家族基业再上一个台阶的机会,他作为执掌端木家数十年的家主,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的份量?
想到这里,他再看向眼前这位看似普通、却藏着诸多秘密的郎中时,眼神彻底变了 —— 先前的警惕与迟疑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郑重与审视,连带着语气都不自觉放缓了几分,仿佛眼前之人不再是个大夫,而是能决定端木家未来的关键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