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华走到窗前,看着杜易得指挥战士们把缴获的羊皮袄往马车上搬,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知道,这看似琐碎的事,其实是在给未来的仗铺路。关东军的装备再好,御寒物资再足,也挡不住八路军在草原上扎下根——他们有牧民的支持,有就地取材的智慧,更有这股未雨绸缪的劲。
炉火渐渐旺了,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陈振华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的故事,说闯关东的人冬天能在雪地里过夜,靠的就是件老羊皮袄。
那时候觉得是神话,现在才明白,在严寒面前,一件厚实的衣裳,真能比枪杆子还管用。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抿了口热水。水汽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映出个念头:将来有一天,八路军的队伍要往北走,要去收回那些被抢走的土地,到那时候,战士们身上穿的,或许就是杜易得现在组织缝制的羊皮袄。这念头一冒出来,浑身的血都热了。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武川城的屋檐下,冰棱结得更长了。杜易得的声音还在院子里回荡,带着股子不服输的劲。
陈振华知道,这仗不光是在战场上打,更是在雪地里、在羊皮袄上打——打的是准备,是远见,是为了将来能挺直腰杆的底气。
他把那件羊皮袄重新塞进麻袋,心里暗暗盘算:不等到春天来了,草原上的草绿了,说不定就能看到穿着新缝羊皮袄的战士,在阳光下操练的样子。
那景象,一定比此刻炉火里的火苗,还要暖,还要亮。陈振华正用铁钎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火星子“噼啪”溅在青砖地上,留下点点焦痕。
见警卫员魏大勇攥着电报要走,他忽然抬手按住对方的胳膊——那胳膊上的棉服袖口已经磨破,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腕。
“急啥?”陈振华松开手,从墙角拖过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粗麻线缝的袋口露出簇簇雪白的羊毛,“先瞧瞧这个。”
他伸手进去一掏,一件沉甸甸的羊皮袄被拽了出来,皮毛上还沾着几星未化的雪粒,带着股淡淡的羊膻味混着硝烟气。
魏大勇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皮毛就猛地缩了缩——那羊毛竟像刚从暖炕上捞出来似的,透着股扎实的暖意。
他把袄子往怀里一裹,后脖颈子瞬间就热了,之前被风雪冻出来的僵硬感,竟顺着骨头缝一点点化开。
“这是昨儿从伪军旅长身上扒下来的。”陈振华看着他眼里的惊讶,嘴角勾了勾,“你摸摸这皮子,再瞅瞅咱们身上的棉服。”
他指了指魏大勇胸前的口袋,那里别着支钢笔,墨水都冻成了块,“前天巡逻的二小子,就是穿这件棉服,在城头站了俩时辰,回来冻得直抽抽,左手小指差点废了。”
魏大勇的手顿了顿,羊皮袄上的羊毛蹭着下巴,刺得人发痒。他想起那新兵蛋子被抬回来时的样子,脸冻得像块紫萝卜,指甲盖全乌了,军医往手上浇烧酒时,那孩子咬着牙没哼一声,眼泪却顺着眼角往耳朵里流。
当时他还骂这兵娇气,此刻摸着怀里的羊皮袄,心里忽然像被雪块堵了似的发沉。
屋里的陈振华听见他在院子里吆喝,笑着摇了摇头。他拿起那件剩下的羊皮袄,凑近了闻了闻,羊膻味里混着阳光晒过的暖香。
炉火渐渐旺了,把这件饱经风霜的袄子照得发亮,仿佛能映出将来的模样——或许在某个飘雪的清晨,穿着它的战士正站在北边的山岗上,望着失而复得的土地,眼里的光比这炉火还要烫。
北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临时帐篷的帆布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匹战马正在帐外奔腾。
陈振华将冻得发硬的地图在雪地上铺开,呵出的白气在图上凝成薄薄一层水雾,他用指腹擦去水雾,指尖落在“包头”与“通辽”之间的草原地带,那里正被密密麻麻的红铅笔标记覆盖——那是未来骑兵部队的预设防区。
“司令,乌兰托同志的部队还有两里地就到了。”警卫员裹着羊皮袄跑来,睫毛上的冰碴随着动作簌簌掉落。
陈振华抬头望去,远处的雪原上出现几个小红点,正顶着风雪往这边挪动,马蹄扬起的雪雾在天地间拉出一道白色的轨迹。
他紧了紧腰间的武装带,武装带上别着的马枪枪套已经冻成硬块,却依旧沉甸甸地坠在胯骨上,像是在提醒他肩上的分量。
半个小时后,乌兰托的部队抵达了营地。这位身着藏青色蒙古袍的汉子翻身下马时,羊皮靴底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坑。
他摘下沾满雪粒的皮帽,露出被风雪吹得通红的脸庞,目光扫过帐篷周围正在擦拭马枪的战士,最后落在陈振华身上,眼里瞬间迸出亮闪闪的光:“陈师长的队伍,果然像草原上的雄鹰,在哪儿都能扎下根!”
陈振华笑着迎上去,两人的手掌在雪地里紧紧相握,粗粝的掌心擦过彼此冻硬的指关节,竟擦出几分滚烫的热意。
“乌兰托同志一路辛苦,”他往帐篷里让着客人,“我这简陋营地,连口热奶茶都备不齐,怠慢了。”
“热奶茶哪有掏心窝子的话实在?”乌兰托大步跨进帐篷,目光立刻被墙上悬挂的大幅地图吸引。
那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蓝色圆圈代表战马繁育基地,红色三角是骑兵训练营地,黑色方块则是弹药补给点,从绥远一直延伸到察哈尔、东蒙通辽,像一张铺开的巨网,将整个草原牢牢网在其中。
“这是……”乌兰托的手指轻轻抚过通辽的位置,那里被红笔圈了三个圈,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拟编骑兵独立二旅”。
他猛地回头看向陈振华,眼睛里的惊讶几乎要溢出来,“陈师长是想在草原上建一支铁骑兵?”
陈振华往炉子里添了块干牛粪,火苗“噼啪”舔着铁锅,锅里的雪水正慢慢融化。
“不光是铁骑兵,还得是能守得住草原、护得住百姓的铁骑。”他从怀里掏出个磨破了皮的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
上面画着各式战马的草图,有蒙古马的矮壮身姿,有哈萨克马的修长四肢,旁边还标注着“负重”“耐力”“冲刺速度”等字样。
“你看这蒙古马,虽不及洋马高大,却能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啃冰碴生存,驮着战士跑三天三夜不歇脚,这才是咱们草原骑兵的根。”
乌兰托凑近了看,只见某一页上还贴着几根马鬃,黑的、棕的、白的,旁边写着采集地点:“归绥城郊”“鄂尔多斯草原”“锡林郭勒牧场”。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第二战区时,见过中央军的骑兵部队,清一色的阿拉伯马,看着威风凛凛,到了草原却连雪窝子都爬不出来,冬天还得盖棉毡子取暖,哪有这般讲究?
“光有好马不够。”陈振华翻到笔记本的后半部分,上面画着骑兵的装备草图:马枪的枪管被加粗,标注着“适应严寒天气”。
马刀的刀柄缠着防滑绳,旁边写着“草原近战专用”;甚至连马鞍上都加了个小布袋,注明“可装炒米与急救包”。
“德王的伪军为啥能在草原上横行?不光是他们熟悉地形,更因为他们的马靴里塞羊毛、马背上备羊皮,咱们要想比他们强,就得把这些细节抠到骨头里。”
他指着一幅骑兵协同作战图,上面用箭头标注着三个骑兵团的冲锋路线,呈“品”字形包抄,旁边写着“雪地突袭战术”。
“你看这里,蒙古马耐力好,就让一团从正面牵制;哈萨克马速度快,让二团从侧翼穿插;再让熟悉地形的本地骑兵带三团绕后,断敌退路。这就叫扬长避短,把每匹马、每个战士的本事都用在刀刃上。”
乌兰托的手指在图上轻轻点着,忽然笑了:“陈师长这是把草原当成棋盘了?”
“是棋盘,也是咱们的家。”陈振华的声音沉了些,目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望向外面白茫茫的草原。
“这些年,德王勾结小鬼子,把草原祸祸得不成样子。牧民的羊被抢,孩子被抓去当马夫,连祖宗传下来的牧场都被圈成了‘禁区’。“
”咱们建骑兵,不光是为了打小鬼子,是要让牧民们重新抬起头,能在自己的草原上放羊、唱歌,能让孩子在暖烘烘的毡房里喝上热奶茶。”
锅里的水“咕嘟”烧开了,陈振华往里面撒了把炒米,又丢进几块奶豆腐,白色的雾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帐篷,带着股甜丝丝的香气。
“尝尝这个,”他给乌兰托递过搪瓷缸,“这是陈振华让人从武川城内的牧民家中购买来的,牧民自己做的奶豆腐,抗饿。”
乌兰托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温热的米香混着奶香在舌尖散开。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父亲也是这样在毡房里煮奶茶,那时草原上没有枪声,只有马头琴的声音顺着河流淌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