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恬咬着牙看着那癫狂的家伙,指节捏得发白,掌心里沁出的冷汗在刀柄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山风卷着松涛掠过断崖,把那恶僧的狂笑撕成碎片,却撕不散他袈裟上沾染的暗红血渍——那颜色像极了三年前师父倒在藏经阁前时,从胸口蔓延开的绝望。
“小娘子倒是有几分胆色。”恶僧晃着锡杖上的骷髅头,铜环撞击声在空谷里荡出疹人的回响,“可惜啊,这云栖寺的香火,今日就要断在你手里了。”
罗恬猛地掣出背后长剑,剑穗上的琉璃珠在月光下闪过冷芒。三年前她还是个只会在佛前抄经的小沙弥,眼睁睁看着师父被这群打着“替天行道”旗号的狂徒挑断手筋,藏经阁里的百年典籍被付之一炬。如今她束起长发,褪去僧衣,只为在这断崖之上,了却这笔血债。
“你们屠戮僧众,焚烧经卷,也配谈天道?”罗恬的声音裹着寒气,剑锋直指恶僧咽喉。
那恶僧却忽然仰天大笑,袈裟下摆扫过满地碎石:“天道?弱肉强食便是天道!那些老和尚整日枯坐,连自家山门都护不住,留着他们何用?”他忽然收住笑,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倒是你这丫头,三年前从火场里钻出去,如今竟敢回来送死。”
罗恬的指尖微微发颤。她永远记得那个雪夜,师父把她塞进藏经阁的暗格,用最后一丝力气掩住入口。火焰舔舐木门的噼啪声里,她听见师父被打断骨头的闷响,听见那些人在抢夺寺里仅存的鎏金佛像,还听见有人说:“这小尼姑长得周正,不如带回去……”
“我回来,是要你们偿命。”罗恬的剑尖在夜风里微微颤动,却始终稳稳指着前方。
恶僧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扯开时露出半块染血的木鱼。“认得这个吗?”他用锡杖挑起木鱼,在月光下晃了晃,“你师父到死都攥着这玩意儿,说什么‘佛不渡人,人自渡’。我倒要看看,今晚谁能渡你。”
罗恬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长剑嗡鸣着划破空气。她的剑法是在江湖流浪时偷学的,没有章法却带着一股狠劲,每一招都朝着对方要害而去。恶僧显然没把这个年轻女子放在眼里,起初只是用锡杖随意格挡,直到肩头被划开一道血口,才终于收起轻慢。
锡杖带着劲风扫来,罗恬借着月光看清杖身刻满的梵文,那些本该慈悲的文字被血渍浸透,竟透着狰狞。她侧身避开时,衣袖被杖风扫中,顿时裂成碎片,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丫头,你这点本事,还不够我塞牙缝。”恶僧狞笑着步步紧逼,锡杖在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浅坑。
罗恬退到断崖边缘,身后便是百丈深渊。夜风掀起她的衣袍,她看见谷底云雾翻涌,像极了当年藏经阁上空的浓烟。忽然想起师父曾说,云栖寺建在断崖之上,不是为了隔绝红尘,而是为了让僧众看清,万丈深渊与极乐净土,只在一念之间。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掩盖你们的罪行?”罗恬忽然收剑而立,伤口渗出的血珠滴在剑穗上,染红了琉璃珠,“山下的村民已经去报官了,你们烧杀抢掠的证据,我也早已藏在安全的地方。”
恶僧的动作猛地一顿,随即又露出狞笑:“证据?等我杀了你,再去把那些村民斩草除根,看谁还敢多嘴。”他忽然加快攻势,锡杖带着破空之声直取罗恬心口。
罗恬知道自己体力不支,左臂的伤口已经让她握不住剑。她望着恶僧那张扭曲的脸,忽然想起师父圆寂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嗔是地狱,痴是苦海,唯有舍才能得解脱。”
就在锡杖即将及身的刹那,罗恬忽然纵身向后一跃。恶僧愣在原地,看着她坠向云雾翻腾的深渊,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惊愕。但下一瞬,他忽然感觉后颈一凉,低头时看见一截剑尖从胸口穿出,沾着的血珠滴落在那半块木鱼上。
罗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濒死的虚弱:“我舍了性命,总能换你一条命。”
恶僧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看见罗恬竟用剑支撑着身体站在崖边,半边身子已染成血色。原来她方才坠崖时,借着一棵斜生的松树借力,绕到了恶僧背后。
“你……”恶僧的喉咙里涌出鲜血,锡杖哐当落地。
罗恬看着他倒在地上,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她松开剑柄,任凭长剑坠入深渊,自己则缓缓坐倒在断崖边。月光洒在她沾满血污的脸上,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松针,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远处传来马蹄声与火把的光亮,那是山下的村民带着官差来了。罗恬靠在岩石上,望着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仿佛又听见了师父敲击木鱼的声音。晨雾漫过断崖时,她最后望了一眼云海深处,那里隐约露出云栖寺的飞檐,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师父,我守住山门了。”她喃喃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风穿过松涛,送来远处寺庙的晨钟声,悠长而宁静,仿佛在为这一夜的血雨腥风,画上一个慈悲的句号。
晨雾漫过断崖时,罗恬的指尖还残留着松针的凉意。她听见官差们踩着碎石赶来的脚步声,听见有人惊呼“这里有尸体”,还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阿恬”——那是山下卖豆腐的张婆婆,当年曾偷偷给藏经阁里的她送过热馒头。
张婆婆扑到崖边时,看见的是染血的青石板上,半块木鱼被月光洗得发白。罗恬靠在岩石上,嘴角还凝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老人颤抖着伸手探她的鼻息,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的皮肤,顿时老泪纵横:“傻丫头,说好要吃我做的豆腐脑……”
官差们在断崖下找到了那恶僧的尸体,锡杖滚落的地方,露出个被血浸透的布包。打开时,里面竟是半卷烧焦的《金刚经》,边角还留着被牙齿咬过的痕迹。带队的捕头认出这是三年前云栖寺灭门案的首恶,当即让人将尸体收殓,又对着罗恬的遗体深深作揖:“姑娘,大仇得报了。”
太阳爬上山顶时,村民们抬着罗恬的遗体往山下走。路过云栖寺的断壁残垣,有人发现那尊被推倒的弥勒佛像,不知何时被人扶正了半边,露出的嘴角依旧含着笑。几个曾受云栖寺恩惠的老人,自发找来木板,想为罗恬搭个简单的灵棚。
“她不是尼姑了。”张婆婆用袖口擦着泪,把自己给孙女做的红布裙盖在罗恬身上,“这丫头,该穿点鲜亮的颜色。”
午后忽然起了风,吹得残破的殿宇间飘起许多纸灰。众人抬头时,看见藏经阁的废墟里,竟有未烧尽的经卷残页被风吹起,像一群白色的蝴蝶。有识字的村民指着其中一片,轻声念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三个背着竹篓的孩子跑过断墙,篓子里装着刚采的野菊。他们是附近村落的孤儿,被张婆婆收养着,此刻正把花一朵朵摆在罗恬身边。最小的那个扎着总角的孩子,忽然指着天空说:“婆婆你看,云像不像大和尚的袈裟?”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流云漫过湛蓝的天空,真如铺开的僧袍般舒展。张婆婆望着那片云,忽然想起三年前雪夜,罗恬的师父曾对她说:“这孩子命里带劫,却也带着佛光。”当时她不懂,此刻却看见罗恬染血的衣襟上,野菊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