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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过去半日。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跟小刀子刮脸似的。徐平勒着踏云骓往校场外走去,其人身后,玄甲卫的操练声又再度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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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裹着马蹄声走了三日,岳山郡的城门楼子终于露出个灰扑扑的顶。
守城的士兵见是徐平到来,赶忙跑去解开门闩,铁锁在寒风里叮当作响。“我等参见征南大将军!”
“都免了吧!”徐平摆了摆手,当即翻身下马。“军师可在?“
“回大将军,正在府衙。”
徐平点了点,刚取牵马入城,就见李正我披着件油布雨衣楼梯口钻了出来。
其人手里攥着本账册,纸页被寒风吹得哗哗响。“是主公来了!”说话间,他伸手往徐平马背上一摸,积雪沾了满掌心。“这天冷,快跟我进屋,灶上炖着羊肉汤,我让伙夫加了老姜,驱驱寒。”
“军师!”一见李正我,徐平心头顿时安全感满满。“正正好,这一路的,冷死老子了。”
“走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城楼,楼府的屋子烧着地龙,暖意裹着肉香扑面而来。
李正我将账册往桌上一推,转身从墙角拖出个酒坛,泥封一敲,带着果香的酒气立刻漫开来。“这酒得温着喝,岳州的青梅性酸,主公尝尝。”
“嘶呼!那就尝尝!”徐平搓着冻僵的手凑到炭盆边,看着李正我又往酒壶里丢了几颗梅子。“岳山近来可太平?听驿站的人说你把陆家那档子事压下去了?”
“有宋府在前,当地世族老实不少。”一边说着,李正我给酒壶裹上层棉套。“陆家老三偷偷往甘州贩粮,被巡江卫逮住时,粮车里还藏着不少盐铁。
本想把人捆了送奉天,陆启年揣着厚礼来求情,说是被甘州细作那边撺掇,也是平日里不懂事,才犯了忌讳。”言罢,他往炭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立马就溅了起来。“我琢磨着现在动陆家不合适,姜安民旧部保不齐又窜动那些个刁民趁机作乱。
不如先把陆家的商利分个三成出来,也算敲山震虎。”
徐平接过温好的酒,抿了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肚子里。“这些个士绅倒是精明,知道这不能跟咱翻脸,该捞就多捞些。”说着,他瞥了眼桌上的账册,封皮上写着“岳州春耕户籍清册”。“农户的桑种都发下去没?今年大雪,周边那些个县没出什么乱子吧?”
“乱子倒没出,府衙也给了冬粮,有不少佃户闹着要减租,也不是什么大事。”李正我翻着账册,指腹划过密密麻麻的名字。“我让人查了,地主借着大雪涨了租,也怪不得他们。”
片刻之后,羊肉汤端了上来。锅里还咕嘟着萝卜,热气很快便模糊了窗纸。
“怎么捞,捞多少,这些事交给你我放心得很,你看着办就行。”说着,徐平俯身舀了勺热汤,忽然又话锋一转。“镇南军的新丁,能上得了卢风口吗?”
“这……”李正我的筷子顿了顿,往嘴里塞了块羊肉。“主公打算走卢风口?那条路我让斥候探过,最窄的地方只能侧着身子过,旁边就是百丈悬崖,行军不易。”他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舆图在桌上铺开。“唐禹在飞云关外囤了五万精兵,攻城器械不少,只待增兵便可强攻。若非必要,何苦走卢风口。”
“正面强攻损失太大,这点家底可是费尽心机才攒下,我可舍不得嚯嚯。”说话间,徐平又用筷子点向舆图上的黑点。“绕道卢风口,不光可以阻截粮道,还可居高临下虎视西宁,虽为险地,实乃用兵之首。”
“说是这么说,薛毅久经沙场,未必没留后手。一旦中伏,救之未及。”李正我往舆图上泼了点酒,晕开的水渍正好盖住卢风口。“我原打算让唐禹带三万兵马正面强攻,我自带八千精兵绕路,若是主公亲往……”
“你留下。”未等对方说完,徐平便已出言打断。待他将碗里的羊肉汤喝得精光,缓缓站起身来。“岳州离不得你。世家盯着,春耕等着,万一攻打飞云关时后院起火,咱们这点家底经不起折腾。”话到此处,他拿起舆图往怀里一揣。“我带兵走卢风口,唐禹正面强攻,等我摸到关后,三堆烟火为号,前后夹击。”
盯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李正我过了好半晌方才开口。“主帅岂可赴险?万一……”
“没有那么多万一。”徐平把账册往对方面前推了推。“你把岳州的税银再核一遍,等拿下飞云关,就得给镇南军添粮草。还有那些世家,也别让他们闲着。
宋家不是捐了田产吗?你让其他各族再出三千民夫民夫,跟着运军械。
至于我,我会派人修书送往玉螭,让蒙章率兵攻打西宁。里外合击,焉有不胜之理。”
“这……”酒壶里的酒见了底,李正我摇了摇头,又开了一坛新的。“我让人把卢风口的详图抄了三份,主公带一份,唐禹带一份,我也留一份。关后的粮仓位置、军械库,全都标在上面了。”忽然想起什么,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一封书信。“英月娥曾在飞云潜伏许久,这个主公收好。”
接过书信,徐平揣入怀中。“军师不必如此担忧,身为主帅,我自会确保安危。”看着地龙里的炭正烧得旺,他深吸了一口气……
许是猜到什么,李正我皱了皱眉。“陆铮虽故去,想来攻打飞云他留有遗策吧。”
“用不了……”徐平捏了捏鼻梁,不由道仰天摇头。“他让我将岳王府的余孽和一众旧吏的家眷压至关前,再以岳山周边的百姓为人盾,绑着妻儿驱赶至城下,逼薛毅出关来战。
军师,咱们才刚稳定岳州,这么做,无异于前功尽弃……倒不如让我走卢风口,把玩也是不小。”
“……”李正我抬眼看向徐平,目光中带着几分欣慰。“是这个理!如今主公既至,此战便有更妥帖的安排。”
“世家需安抚,春耕需调度,后方稳固则前方才能无虞。”言罢,徐平推开房门,阵阵冷风扑面而来。“一旦拿下飞云关,岳州便算彻底掌控于我!也不知得知此讯,我那皇伯父又会作何打算……”
听闻此言,李正我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却未多劝,只是取过一支狼毫,在地图上细细标注。“主公,卢风口悬崖结着冰,可让人备好铁爪与麻绳,每队配三名辅卒,遇险要处可差人凿冰开路。”
见对方将上面连何处有避风的岩缝都标得明明白白,徐平心中一暖。“军师想得这般细致,我无忧矣。”
夜色渐深,风雪已小了些。对视一眼,李正我起身拜礼。“一旦出兵,主公若七日未传捷报,正我便亲率粮草接应,万不可孤军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