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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的暖阁里,龙涎香的烟气在鎏金铜炉上方盘旋,像极了殿外缠缠绵绵的雪。
看着徐平自顾自的寻了个椅子坐下,顾秋蝉转身对着铜镜摘去凤钗,步摇垂在耳畔,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轻轻晃动。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没再看徐平,只发呆的对着镜中映出的自己。
一阵寒风吹过,殿门“吱呀”合上,最后那点风雪也被关在门外。
让她放弃现有的一切?让她交出自己年幼的儿子?让她改名换姓潜入大周?
轻叹一声,徐平弯腰于炭盆边烤手,火苗舔着银炭,噼啪声里,他忽然开口。“也没什么别的意思,除夕在即,和你随意唠唠。
太后,这宫墙可是比奉天的城墙还厚,连雪都飘不进来。”
听闻此言,顾秋蝉将凤钗搁在妆奁上,指尖划过嵌宝的镜匣。“梁地风大,刮得人睁不开眼。这宫里,暖和是暖和,的确也闷得人有些压抑。”说话间,她微微转身回目,带起一阵香风。“你今日倒是清闲,不用去校场看兵?”
“兵卒冻得手都握不住枪,哪有年关还练兵的。”徐平拾起案上的热茶,茶盏却烫得他指尖有些发麻。“倒是太后这里,炭火足,茶香也醇,怪不得人人都想往宫里钻。”
“是吗?你真那么认为?”顾秋蝉笑了,眼角眉梢弯弯,颇有几分俏皮。“当年我初入皇宫之际,见着这四四方方的天,夜里总哭着要回家。”说着,她起身坐回到软榻之上,提起裙摆时露出一截皓腕。“我那时还不是太后,就是个小小的宫人,踩着青砖都怕惊了谁。”
“……”徐平呷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的宫墙之上。“十多岁便送你入宫,你爹倒是真的狠得下心来啊。
青砖地在这奉天是冷,要是换个地方,比如周南,青砖铺成的巷弄,下雨天踩上去,溅起的水花都是暖的。”
“这你还真说错了……”顾秋蝉挑眉,眼中竟然带着几分忧郁。“当年宫里招秀,顾应痕用了各种办法阻拦我入宫,却也抵不过某个太监的只言半语……”说罢,她拿起一颗蜜饯缓缓送入口中。“听闻大周山水秀美,寻得机会,本宫也是想瞧上一番……”
“机会都是自己争取的……”说话间,徐平放下茶盏,炭盆里的火星溅出来,在青砖上烫出个小黑点。“去年我入梁,途径玉螭见过一处别院,院里种着不少玉兰……
想来,春暖花开,当是香得醉死人。院后有河,摇着船就能去集市,买块桂花糕,热乎的,比宫里的点心实在。”
“是吗?”长春宫的烛火跳了跳,将顾秋蝉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忽明忽暗。“你说这宫墙困住了谁!我只觉得它高得能通天。”说罢,她取出一支旧木簪,轻轻擦拭起来。
“……”徐平端着茶盏没动,炭火在炭盆里噼啪作响,倒像是替对方的话打了拍子。
“那年我才六岁,”顾秋蝉指尖划过木簪上简单的刻痕,那是朵歪歪扭扭的桃花。“父亲还不是镇国公,只是个守关的校尉,家里穷得叮当响。
冬天没有炭火,我和弟弟缩在炕头,听着窗外的北风呜呜地叫,像狼嚎。母亲总说,等父亲立了功,咱们就能搬进城里,住有青砖地的房子。”
她忽然停住,将木簪凑到鼻尖闻了闻,像是还能嗅到当年炕烟的味道。“父亲的军功来得倒是很快。记得那年冬天,他带着人绕道抄了元狗囤粮的老巢,砍下的敌首堆成小山。
都还没过去多久,朝廷的赏赐便像流水似的送进家。全家真的搬进了城里,房子大得我和弟弟转都转不完。父亲也从校尉变成了营下一偏将,还颇受刺史大人赏识。
第二年家里添了几个下人,他们常把青砖地擦得能照见人影。可我总觉得冷,比在炕头还冷。”
听闻此言,徐平添了块银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对方眼底有了点暖意。“为什么?”
“我娘不在了。”顾秋蝉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清楚。“那年父亲守关,元狗来袭,夜里她去关上给父亲送馒头,被投石砸中,就倒在城头下。
我去收尸的时候,母亲手里还攥着给父亲做的鞋垫和两个馒头。青布面上绣着平安归来四个字,针脚歪歪扭扭的,跟我这木簪上的桃花似的。”
话到此处,顾秋蝉摩挲着木簪,忽然又笑了起来。“后来父亲官越做越大,家里的丫鬟婆子多到认不全。有天他给我梳头,从怀里掏出这木簪,说是在母亲留下的。
多年征战,他手粗得像块砂纸,扯得我头皮疼,却跟我说:秋蝉,以后有爹护着你和铭轩,谁也不能欺负你。”
“……”徐平微微皱眉,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化成一缕轻叹。
“那时候我信了。”见他如此,她抬眼看向徐平,眼底蒙着层水汽。“我以为有父亲在,我就能永远像在炕头那样,缩着也暖和。
记得十二岁那年,宫里来了人,说陛下要选妃。父亲把我藏在后院的柴房里,可还是被找着了。
那天他跟人动了手,凭借修为打伤了好几个侍卫,即便被人拿下,却还大声喊着:我女儿不进宫!最后还是刺史大人出面,这事才不了了之。”
徐平的指节在茶盏上磕出轻响,她却没看,只顾着说自己的:“瞧这如此,我便想着入宫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