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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些微的沉稳。徐平穿了件藏青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进门时微微躬身行礼。\"臣徐平,参见太后。\"
\"免礼吧。\"顾秋蝉抬眼瞧他,见他鬓角似乎沾了点雪沫。\"这几日天寒,徐少保倒肯往宫里跑。\"
徐平直起身,目光扫过殿内。
廊下悬着的素色宫灯,窗上贴着的红梅剪纸,连墙角的铜炉里都换了新燃的檀香,带着股清冽的药香,是顾秋蝉惯用的那种。
他笑了笑。\"再过几日便是除夕,想着来给陛下与太后请安。再者,有些事也想跟太后念叨念叨。\"
“……”顾秋蝉放下杏仁酪,指腹蹭过微凉的碗沿。\"又有何事?可是关乎祭祀?”
\"这倒不是。\"徐平走到榻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落在那本仪程册上。\"倒瞧着太后在看祭祖的事。今年的仪程,做得周详。\"
\"不过是按旧例罢了。\"顾秋蝉顺着对方的话头说道,眼里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只是太庙还在修缮,有些礼器得从库房里翻出来,昨日才让内府的人去清点,杂事繁多。\"
\"臣倒觉得,这些虚礼有时也累人。\"徐平忽然说,声音放得轻了些。\"就说这祭祖,规矩多得能堆成山,一跪一拜都有讲究,太后既要盯着仪程,又要顾着幼帝,怕是这几日都没歇好。\"
顾秋蝉愣了愣,没料到对方会说这个。她挑了挑眉,将册子缓缓合上。\"徐少保今日倒像变了个人,不说朝堂,不说兵权,反倒关心起本宫累不累了?\"
\"微臣也是个凡人嘛,总不能日日想着勾心斗角。\"徐平笑了笑,眼角的纹路舒展开,倒添了几分温和。\"前日去城外办事,见农户家都在扫院子、贴春联,烟囱里冒着烟,倒比宫里热闹。想着太后久居深宫,怕是许久没见过那样的景象了。\"
此话一出,顾秋蝉指尖微顿。她自十四岁入宫,从才人到皇后,再到如今的太后,算来已有近十年。
记忆里的乡野年味,还是儿时跟着其父在宁州老家,那时的顾应痕还只是个五品宣威将军。
逢年,老家檐下总挂满腊肉,其父会在院里写春联,墨香混着母亲蒸年糕的甜气,还有个四处搓雪的小弟在各种玩闹……
片刻之后,顾秋蝉回过神来,见徐平正看着自己,她便轻咳一声。\"农户自然有农户的活计,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各有各的难处,有什么好比的。\"
\"也是。\"徐平点点头,目光不由的转向窗外。\"只是臣瞧着,这宫墙太高,宫道太深,圈得人喘不过气。就说这长春宫,虽大,却也不过是方寸之地。太后每日看着这四方天,不觉得闷吗?\"
这话问得突兀,顾秋蝉心里怔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徐平,见对方神色坦然,倒像是随口一提。可那眼神里藏着的东西,让顾秋蝉莫名有些不安。\"徐少保今日说话,倒有些奇怪。\"她端起杏仁酪,抿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却压不住心头的异样。\"这宫墙再高,那也是本宫的家。\"
\"家?\"徐平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了点说不清的意味。\"若是这家里处处是眼线,步步是算计,连睡个安稳觉都难,还算家吗?\"他顿了顿,见顾秋蝉脸色微变,又放缓了语气。\"臣前几日入宫见着个老嬷嬷,听云裳说是从先帝潜邸就跟着的,说当年太后刚入宫时,最爱在御花园的暖房里种茉莉。如今暖房还在,可惜那茉莉怕是早枯了。\"
顾秋蝉握着碗的手紧了紧,缓缓放下。她想起刚入宫那年,宣帝还只是太子,她不过是个小小的良娣,总爱在暖房里待着,看茉莉抽出新叶。
后来宣帝登基,重用顾应痕,她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贵妃。暖房自是换了人打理,她再没去过。那些茉莉,大抵是真的枯了。
\"陈年旧事,徐少保倒打听得清楚。\"顾秋蝉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人总是要变的,总不能老想着从前。\"
\"变是变了,可有些东西怕是没变。\"徐平往前走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臣听说,太后老家的宅子还在,就临着宁淮河,院里有棵老槐树,春天开得满院都是香。
前几日臣让人去宁州采办年货,说那宅子虽久没人住,却打理得干净,像是随时都能住进去。\"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顾秋蝉骤然抬眼,眸子里满带惊色。\"徐平,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徐平笑了笑,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是觉得,宁州的冬天要比奉天城暖和不少,宁淮河上的画舫总比这宫墙好看,不是吗?
太后久在深宫,怕是早忘了宁州的春天是什么样,倒也无妨,天下那么大,何不四处去看看?比如……大周……”
徐平这话像根细针,很轻易便刺入了顾秋蝉心里。宁州的春天......她记得,细雨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带着泥土气,宁淮河上的画舫飘着丝竹声,老槐树的花香能飘出半条街。
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像场梦。
倘若自己父亲还是那个小小的五品宣威将军、倘若顾明轩还是那个只会玩闹的娃娃、倘若母亲还在……倘若自己还是那个豆蔻年华,对镜梳妆,盼良人于红烛之下共谱鸳鸯的青涩少女,又该多好……
时过境迁,往昔不在,回首间,自己早已成为了时代唾弃下的闺妇。每一个人都在盼着自己死,每一个人都在盼着自己的孩子死……
甚至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弟弟,还有这如狼似虎的满朝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