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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过多时,徐平便已行至宫门附近。夜风吹得廊下灯笼摇曳不定,他攥紧手中的经略政要,深深吸了口气。
方才殿内,隆圣帝那句朕能信任你吗?此刻如芒在背。回想来京路上司徒文的话,更觉字字藏刀。皇帝现在让自己回梁东,究竟是真正的信任,还是更深的试探?徐平不得而知。
待出宫门,行至街转角,忽闻身后传来细碎脚的步声响。
“什么人?”徐平转身侧目,见一婢女抱着锦盒候在此处,月光将其衣袍上的司徒二字照得格外鲜亮。
“徐将军且慢,老太爷留了话!”秋儿将盒子塞入对方怀中,指尖在掌心轻轻一划。“银票你收好,时机成熟,岳州的芦苇荡该割了。”
听闻此言,徐平一把攥紧锦盒。芦苇荡割与不割,该割多少,那是北境与皇室博弈的筹码。一边,隆圣帝让自己改道漕运,一边,司徒文让自己准备下刀。
小小岳州,如今却成了三方角力的重点。
“劳烦姑娘回去告诉大仲宰!就说徐平知道了,还请宽心。”
“……”几息之后,秋儿转身离去。
回到将军府,天色已有些蒙蒙亮。
徐平摊开经略政要,目光落在远交近攻四字之上。墨迹尚有未干处,想来是隆圣帝熬夜书写。
远交近攻,可不可以理解为北面的元武是远,甘州的南安是近?亦或是说,奉天城才是皇帝口中所在?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纸上字迹映得忽明忽暗。徐平托着下巴细细思量,难不成纪凌是让自己暗中与元武相通?借机再进一步?若是如此,那与前些日子武成乾所提之合作,岂不是正中其地?
漕运改道若成,镇南军的兵粮道将直通紫萍城外,而沿途三处险滩,恰好卡在清岳江下游防区。紫萍距奉天不过数百里,若真如按隆圣帝所指,一旦奉天有变,雍城的兵马无需十日便可抵达紫萍。
念及此处,徐平突然双瞳收紧。隆圣帝莫不是打算吃下大梁的半壁江山?怪不得他会问自己能否被信任……
这得是多大的魄力,才会让藩王之子去谋略一国……
自己回京述职,来回需耽误数月。待回奉天城,恐怕已至凛冬。而冬来水浅,且不易用兵,正是改道清岳江的好时机。
如此说来,恐怕隆圣帝的心中早已谋定。
“这是要我去当大梁的断魂刀啊!”徐平不禁出声,心中对皇帝的忌惮更甚。
若按陆铮所谋,除掉顾秋蝉,怂恿顾应痕弑君篡逆,再与姜云裳起兵拨乱,最后扶植傀儡摄政。
若按武成乾所谋,逐步施压,让自己借机调兵北上,继而从内部攻破虎威,再与之划南北而治。
若按隆圣帝所谋,先巩固内政,进一步收缩疆域面积,囤重兵于雍城,静待天时。一旦大梁有变,兵出紫萍,直取奉天……
无论如何选择,自己已是箭在弦上,就差惊天一子!
“必须尽快拿下岩台大营……”徐平指尖抚过舆图上朱砂圈出的奉天,提笔在此添下一句先修水利,再整兵锋。
墨迹透纸,力透纸背!!!
五更天的梆子已声响,徐平来回踱步,许久未停,袖中捏紧虎符。经历司首府之事,不愿为棋子之心愈发强烈。
晨光熹微,他推门而出,当即唤来了府上的侍从。“派人四处寻找,若有司徒娴韵的消息即刻来报。”
“诺!”
看着管家离去,他心中已有定数。对于司徒娴韵的安危,徐平并不担忧。对方想要加害于她,完全不需要费这般力。
只是经此一事,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更不知是何景象。
而此时的皇城内,隆圣帝一夜未眠,他展开奏疏,目光在征讨北蛮四字上停留良久。
案头的周史恰好翻到释权安政那页,墨迹在晨雾中氤氲。他拿起朱笔,许久之后却又缓缓放下。“刘辟啊……”
“陛下,老奴在!”刘辟将奏疏挪开,端来一壶新茶放上。“东卢送来的新茶,昨日刚刚入宫,您尝尝。”
揭开盖殴,隆圣帝轻吹几口。“若按东君国书所言,本不可行。如今借着司首府之事正好摘了老七与司徒家那小女娃的婚约。”
“陛下,素闻东卢小公主国色天香,予以为七王妃,殿下必然欣喜。”言罢,刘辟从袖袍内取出一份画卷,将之缓缓摊开。“您瞅瞅!”
“司徒文病倒,司首府被抄,老七最近在府中可有什么出格之事?”隆圣帝并未翻看,只是淡淡的开口问道。
见皇帝有此一问,刘辟犹豫再三,方才开口回道:“陛下,自打徐平大闹七王府,殿下整日将自己关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老奴听府上侍从所言,他痴迷斗兽、沉溺女色,长此以往,恐怕不妥啊。”
“这个混账!烂泥扶不上墙。”隆圣帝一把将图册抓起,揉成一团便砸向殿中。
到底是捡来的孩童,就这等心性,司徒孝康简直是瞎了狗眼。腹诽几句,他却又挥了挥手,将茶水一饮而尽。
刘辟心领神会,当即将图册拾起,而后再次放于案台。“陛下是觉得七殿下……”
“的确是国色天香。传旨!”隆圣帝随意的看了眼图册,随后将之推到一旁。“赐徐平黄金百镒,另着内府拨银七十万两予之。
至于联姻,容朕再行思量。”
“这怕是不妥啊陛下。”看着朱批,刘辟微微颔首。“此事已拖了颇久,东君那边想来也很是急切。陛下,靖北王欲于明年春来开仓,这神京至东卢路遥,再无定夺,恐延误邦交。”
听闻此言,隆圣帝掌心一紧,当场捏碎了手中茶盏。琥珀色的茶水顺着龙纹案几蜿蜒而下,在讨伐北蛮四个大字上洇成一片暗黄。
见此一幕,隆圣帝突然有些恍神。望着殿外欲晓的天色,他想起了徐远山当年领兵出关的情景。
那一走,如今已是天人之隔。
“备马!”念及此处,他起身拂袖。“朕要亲往太庙一趟,替徐家先辈上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