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在李靖的一番忠言后,李二陛下便在龙案上敲个不停。
等心中划定人选,便抬眼望向萧瑀,见这位人正捻着胡须不语,沉声道:
“卫公此言深得朕心,爱卿以为如何?”
萧瑀眼皮子一跳,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环视众臣各异的神色,木然点头:
“陛下之意便是老臣之心,只是...”
他起身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如钟:
“陛下圣裁,臣深以为然。然此职任重道远,须择性情宽和,且威断兼备者,方堪膺此重任。”
“哦?”
李二陛下瞥了眼岑文本,故作不解的问道:“爱卿何出此言,菩萨心肠又能金刚怒目,这类人可是少之又少。”
“此计若成,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循序渐进,持之以恒。”
萧瑀并未不应声,而是在心里不断推敲,甄别皇帝的心仪之人。
人贵有自知之明,他这个特进哪有资格去挑三拣四的选别人,当然是揣摩皇帝的心思,替他说话。
“待多年以后,大唐德政深入人心,等那时,就算吐谷浑各部仍有不臣之心,也再难成了气候,再者...”
萧瑀故意顿了顿,当瞥见岑文本微变的脸色后,这才满意笑道:
“再者,臣曾听犬子念起,蓝田公常道‘胡蛮畏威而不怀德’,联系过往旧例,深以为然。”
“若大唐一个劲儿的怀柔,反倒主张蛮夷逆反之心。”
“只有恩威并济,平素谆谆善诱,以教化规劝,等必要之时又能行雷霆手段,如此,方能收长治久安之效!”
李二陛下不禁抚掌大笑,沉闷回响,镇住了想要上前解释的岑文本。
“萧卿所言,正合朕意!”
比起上了年纪,难免有些心慈手软的岑文本,萧瑀性情严厉清正,眼里更容不得沙子。
是既希望施展一身所学教化四夷,又不太看得起那些胡蛮。
而萧瑀的提案,在李二陛下心中,远比岑文本的妇人之仁更为恰当。
他祖上就是胡人,又怎么会不清楚胡蛮的秉性,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都是抬举。
胡人不兴教育,更喜欢将儿孙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而这种情况下,原本客观的事实便掺进了个人主观,严重影响下一代人对大唐的印象。
尤其是胡蛮世袭更为严重,族长的孩子当族长,贵族的孩子是贵族。
与其心慈手软,将来养出一群不臣大唐的白眼狼,还不如废点劲,另选一批百姓从头培养。
而想要完成这个目的,当胡蛮不臣有丁点毛头时,就要当机立断,斩草除根!
稍作沉思后,李二陛下拍了拍手,已经打定主意:
“既是如此,便将吐谷浑分化归入大唐疆域,旧地分隶沙、瓜、甘、肃四州,并设安西都护府于且末。”
“敕...敕封淮阳王李道明为安西都护。”
“太常博士萧锐,左迁瓜州刺史,兼鸿胪寺少卿,为李道明副手,佐理胡汉互市诸事。”
“至于当地治理,依李斯文所奏,行土人自治之法,以安边民之心。”
“另念樊国公段志玄西征有功,特擢为西海道行军总管;副将王忠嗣升副总管,协理樊国公军务。”
李道明,李唐宗亲,其人素有才干,谦逊随和却又行事果敢,任郓州刺史时治民公正有度,政通人和,颇为百姓所拥戴。
对此,众臣皆是欣然点头,以为大善。
吐谷浑再怎么地处偏远,但毕竟疆域辽阔。
再加上鞭长莫及的考虑,当然要选用一位皇帝信得过的人选。
而李道明祖上三代皆为一方刺史,家风低调,虽有政绩却又名声不显。
值得说道的是,李道明任职郓州时,曾开仓放粮赈济流民,对贪腐豪强有着力严惩。
手段刚柔并济,正如萧瑀所言契合。
有能力有经验,还是陛下的族中兄弟,忠心有保证,自然是西域都护的不二人选。
段志玄和王忠嗣苦守凉州多年,再加上五日三捷的战绩实在惊艳,擢升为西海道行军正副总管也是应有之举。
至于瓜州刺史萧锐...
众人偷瞄看去,观其父萧瑀早有预料,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显然对陛下的任命相当满意。
房玄龄李绩早知此事,高士廉、岑文本则暗暗点头,觉得是君臣二人早有沟通。
派去瓜州这种苦寒之地历练几年,做出点功绩后再调任回京,委以重任,各家的正常操作罢了。
高士廉摩挲着朝服玉带,抿茶沉思。
李道明虽是宗亲,却素来低调,与关陇、山东士族并无深交;而萧锐年轻有为,派去瓜州历练恰是时候。
这般安排,既平衡了各方势力,又能保证西域国策推行,陛下的心思当真是越来越缜密。
只是那‘土民自治’之法,让他隐隐觉得不妥——胡人素来抱团,若推举的官吏怀有二心,岂不是养虎为患?
“陛下。”
念及至此,高士廉上前一步,朝服下摆扫过地砖,其声郎朗不见苍老之意:
“土民自治固然能安抚民心,可若所举官吏不服王化...”
“爱卿多虑了。”
李二陛下笑着摇头打断了高士廉的下文,又低头再看了眼奏折,相当肯定的说道:
“虽是‘土民自治’,但官吏名单并不公开,推举人选又需经朝廷最终核验,不合心意便延至下一位。”
“明面上是放权自治,实则西域军政仍由朝廷掌控,如此安抚,只是为了让胡人真心归顺。”
‘土民自治’的方案,在奏折上几乎是写明了,就是有另一层算计。
但诸臣看的太快,重点又全放在果酒和羊毛上,对后续内容只是大致扫过。
只有李二陛下,端着奏折看了小半天,逐字逐句的斟酌推敲,这才明白了李斯文的深意。
土民自治,乍一看比举孝廉公正得多,但实则只是起个安慰作用,旨在帮助上任官吏得到认可,方便以后政策推行。
“陛下明见,老臣实在汗颜。”
高士廉捋着银须退去,越是思索,眼中赞许之味也就越多。
这法子,可比强推唐人为官更为巧妙,既给了胡人足够面子,又将实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只是...怎么看怎么像是李斯文那小子的主意,陛下办事素来亮堂,还没这么阴损...不对,是洞彻人心。
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实则全是算计,半点真切的好处都没有。
再联想观音婢托他照付李斯文,高士廉突然就明白了,陛下为何要压着功劳不赏。
这孩子聪慧是聪慧,但孩子心性又实在跳脱,如今身在西域,怕是到处撒欢,已经野到没边。
若不尽早召回将其扳回正轨,好苗子可就长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