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戈壁的肃杀尚未完全消散,白骨丘上那场震撼人心的思想战余波仍在瓦剌各部暗中发酵。
“八百里加急!北线军报!康王殿下急报——!”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信使被亲兵几乎是架着拖入王帐,他扑倒在地,声音带着濒死的喘息和极度的惊恐。
正在安排日常军务的帐内,气氛瞬间凝固,褚时钰霍然起身,玄色常服下的身形绷紧如弓:“讲!”
“王爷…鞑靼找到了援军!是…更东边的女真部落!”
信使艰难地抬起头,脸上血污和尘土混在一起,“人数不详,但战力剽悍……他们突然从侧翼杀出,与鞑靼残部合流,康王殿下猝不及防…被两面夹击……我军损失惨重…被围困在…在斡难河上游河谷地带…”
“女真?”褚时钰眼中寒光暴涨。康王褚时琨负责的东北线战场,意图彻底剿灭被几方驱赶、已近穷途末路的鞑靼残部。
尽管褚时钰料想过不会顺利,但也未预料到女真会横插一脚!女真部落虽不似瓦剌那般形成强大联盟,但单个部落的悍勇和丛林作战能力不容小觑,此刻介入,时机歹毒!
“康王…如何?”褚时钰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殿下暂且无恙…只是率军断后,暂时稳住阵脚……但粮道被断,箭矢消耗巨大,死伤无数…伤员堆积如山…急需救援…”信使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褚时钰目光一瞥,就有人将信使抬去救治,接着他目光扫向帐中的将领,其中有闻讯赶来,一脸震惊又隐隐带着兴奋的长泰郡王秦焘。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康王遇险,非同小可。这不仅关系到大夏北疆的安危,更牵动着朝堂的神经。
若康王折损在此,褚时钰作为同在漠北敌区的大夏势力,无论救与不救,都将被置于风口浪尖。
褚时钰负手而立,眼神锐利如鹰隼,在巨大的漠北舆图上来回扫视。北线战场距离他此刻所在的漠北主营,有相当一段距离。驰援,意味着要抽调兵力,长途奔袭,深入敌后,风险巨大。
不救?坐视兄长兵败身死?这不仅于私德有亏,更会让皇帝震怒,让大夏颜面扫地。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斡难河谷的位置,手指重重一点:“传令!”
将领们精神一振。
“秦焘!”褚时钰点名。
突然被点名,但秦焘知道是要给他分配任务!顿时惊喜的挺直腰板,眼中战意熊熊!朗声应道:“在!”
“命你率秦家军五千精骑,一骑二马,先行支援!轻装简从,多备箭矢,不惜马力,以最快速度直插斡难河谷西侧,袭扰女真与鞑靼联军侧翼,制造混乱,减轻康王正面压力!记住,是袭扰牵制,不可恋战!”
“末将领命!”秦焘声音洪亮,转身就要冲出营帐点兵。
“慢着!”褚时钰叫住他,眼神冰冷,“此去凶险,你若敢莽撞贪功,坏了大事,军法无情!”
秦焘心中一凛,抱拳沉声道:“末将谨记教诲!”
褚时钰目光扫过其他将领,一道道命令清晰而迅速地发出:“鲁达庆,点两万步骑混合精锐,携带强弓劲弩、攻城器械,作为中军,随后跟进!”
“李将军,土城防务由你负责!粮秣、军械,一刻钟内务必齐备!半个时辰后开拔!”
军令如山,帐内众人轰然应诺,迅速散去执行。
与此同时,土城医疗区内。
自从除夕战役的伤员大多痊愈后,这里就变得异常清闲。柳如思正和其他医者一样,有些百无聊赖地整理着药材,讨论着一些疑难杂症。
突然,一阵喧哗传来——亲兵抬着一名浑身是血的信使进来!
这突如其来的“伤员”瞬间点燃了医者们沉寂已久的热情。毕竟,一个专业军医最大的价值,就是在战场上。呼啦一下,几乎所有闲着的医者都围了过来。
李春甫抢先把了脉,随即就皱起眉头嘟囔道:“这也没什么大伤啊!脉象浮乱了些,但底子不虚。就是太累了,加上心神受惊过度,晕了而已!”
“师父,没什么大伤,这不是好事吗?”柳如思一边好笑地应着,一边已经利落地剪开信使肩头染血的衣物,露出一个不算深的箭创。其他医者则默契地开始准备热水、布巾、缝合用具,熟练地替她打下手。
经过除夕夜战争中的高强度抢救,这些原本更擅长望闻问切、开方煎药的中原名医、郎中医者们,在柳如思的带动和传授下,也都大致掌握了战场急救、消毒、清创缝合等外科技能。反过来,柳如思也向他们虚心请教,学习了不少精深的中医理论和调理方子,收获颇丰。
“嗯…”柳如思检查伤口,箭簇入肉不深,但需要取出。“按住他,取箭了。”她拿起锋利的小刀,准备切开伤口边缘。
“啊——!”锋刃刚触及皮肉,剧烈的疼痛瞬间将昏迷的信使激醒!他猛地挣扎起来,眼神惊恐涣散。
“唉…”柳如思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助手们用力按住。这个时代没有可靠的麻醉剂,虽然刚刚给他灌了麻沸散,但这东西的效果显然远不如真正的现代麻醉,术中清醒甚至剧痛挣扎的情况太常见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在信使的惨嚎和挣扎中,迅速而精准地切开、探查、夹住箭簇,用力一拔!
“噗!”带血的箭头被扔进托盘。
“按住!缝合!”柳如思立刻拿起弯针羊肠线。
信使还在痛苦地嘶吼挣扎。
“别动!伤口裂开更麻烦!”柳如思低喝一声,手上动作不停,针线飞快地在皮肉间穿梭。剧烈的疼痛让信使神志不清,嘴里开始无意识地嘶喊呓语:
“女真…杀来了!…好多…好多箭…康王…被围了…死人…到处都是死人…救救我们…救救殿下…”
帐内所有医者手上的动作都顿住了。柳如思缝合的手指也微微一颤。
女真?康王被围?北线战场出事了?而且,听起来伤亡惨重!
柳如思的心猛地一沉。她迅速完成最后的打结、消毒、包扎,动作快得惊人。
处理完伤口,她立刻对李春甫说:“师父,他失血不多,主要是脱力惊厥,劳烦您给他开副安神定惊、补气固元的方子。”
说完,她匆匆脱下罩袍,洗了双手的血,转身就冲出医疗区,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疾奔而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中军大帐外时,正赶上将领们纷纷领命离开。帐内的气氛凝重肃杀,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临的铁血气息。
柳如思没有贸然闯入,等将领们都出去了,她才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去。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眼神却异常坚定:“听说康王殿下被围,伤员堆积如山!军医营需随中军主力同行!”
褚时钰正俯身在地图上标注路线,闻言头也不抬,斩钉截铁:“不行。此去战场瞬息万变,太过凶险。你留在土城,后方更安全,也能统筹调度药材。”
“留在土城?”柳如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急迫,“康王距离此地遥远!重伤员根本不可能及时运回土城救治!等他们运回来,早就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军医营必须靠前!越靠近战场,就能救回越多本可以活下来的将士!”
她几步走到褚时钰面前,直视那双瑞凤眼:“我是军医!我的职责在战场边缘,在伤员倒下的地方!让我留在后方眼睁睁看着他们因救治不及而死,我做不到!”
褚时钰终于抬起头,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强硬:“危险!刀箭无眼!流矢、溃兵、甚至敌军突袭!你能保证安全?其他军医去就够了!”
“其他军医去,和我去,有什么区别?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救死扶伤!”
柳如思寸步不让,她必须在这场战争中做出无可置疑的贡献,回到京城后,才能顺利一些…
“我的医术,尤其是外伤处理方面,可以起到极大的作用!上次除夕夜的战争,我这边的北医疗区,和南边的医疗区,两边的救治存活率对比,已经一目了然!多我一个都能救更多的人!”
“就是能救活一万个人,我也不会让你涉险!”褚时钰的声音也带上了火气,他猛地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带来压迫感。
柳如思顿了顿,褚时钰冷酷的性情她知道,似乎也是在被她戳穿后,在她面前不加掩饰了…
但旋即柳如思就更加坚定,眼中甚至燃起一丝怒火,毫不退缩的迎上对视:“褚时钰!我不是你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的生命由我自己决定!我的意志由我自己主宰!而我现在选择当一个有自己职责和信念的医者!”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有力:“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限制我的意志,那么我必将竭尽全力摆脱你!”
瑞凤眼与杏目对峙交锋者,而柳如思倔强而明亮的杏目中,有愤怒,有坚持,更有让他心悸的、不顾一切的决心。
这样的时刻是第几次了?而之前每一次,柳如思都不曾屈服过…
最终,褚时钰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怒火被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妥协取代,但那份担忧并未褪去。
“…好。”
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你可以随中军行动。但军医营的驻地,由本王亲自划定!必须远离战场核心,至少保持五里以上距离!选址需有天然屏障或易守难攻的地利,并配备足够的护卫力量!一旦战局有变,或接到本王命令,必须第一时间撤离!这是底线,没有商量!”
柳如思看着他眼中深藏的担忧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那股激烈的怒气也化作了理解。她知道,这已是他的最大让步。
“好。”她郑重地点头,“我自然也会努力保证自己的安危,遵守军令,在安全范围内,尽我所能。”
达成一致,帐内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
柳如思不再耽搁,立刻转身冲出大帐,疾奔回医疗区,召集人手,准备药材器械,准备随军出发。
“哼…”褚时钰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懊恼地哼了一声。
又是这样,在她面前败下阵来,答应了本来绝不愿答应的事…她那句“竭尽全力摆脱你”像根刺扎进心里,让他既愤怒又无力。她总是能用她的坚持、她的道理、她那份不顾一切的执着,击穿他所有的防备和强硬。
不过旋即,褚时钰又接受了现状。他爱的,不就是这样的柳如思吗?独立、坚韧、心怀大义…有着无法熄灭光芒的闪耀灵魂。
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在她划定的原则之外,再筑起一道铜墙铁壁去保护她。
收拾了复杂的心情,褚时钰唤来亲兵:“传令!本王亲自统率中军主力,按原计划行进!军医营随中军行动,其护卫力量翻倍!另调一队精锐斥候,沿途为军医营探路选址,务必确保其驻地安全!”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土城坐镇全局,静观其变,并不打算亲临最前线——康王的死活与他何干?他派秦焘和主力去解围已是尽了兄弟情谊,为大夏着想了。
然而此刻,柳如思要去靠近那片混乱战场的地方救治伤员,他又怎么可能安坐后方?
土城之内,急促的号角声撕裂了戈壁的宁静,取代了日常的操练口令。
营寨内,士兵们如同被唤醒的蚁群,高效而迅猛地运转起来。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的铿锵声、战马焦躁的嘶鸣声、军官短促有力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即将喷发的战争洪流。
在医疗区,同样是另一番紧张景象。柳如思如同战场上的指挥官,声音清晰而迅速:“赵老师,您带人负责清点所有外伤用药,金疮药、麻沸散、缝合线优先装车!张老师,您带一组负责夹板、绷带、沸水釜!其余人,将所有能带上的手术器械打包!动作快!我们随中军主力出发!”
医者们再无之前的清闲,高效地执行着命令。沉重的药箱、装满器械的木匣、成捆的干净布匹被迅速抬上专门配给的马车。
柳如思自己也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骑装,外面套着一件轻便的皮甲,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
此时,土城那由厚土夯实、能有效阻挡骑兵冲击的城门,在绞盘的咯吱声中,缓缓向两侧打开。城门外,是无垠的戈壁和通往北方斡难河谷的未知征途。
首先出城的,是秦焘率领的五千秦家军精骑。一人双马的优势尽显,五千骑士却带起万马奔腾般的声势。马蹄敲打着干燥坚硬的土地,扬起冲天的黄尘,如同一条咆哮的土龙,裹挟着锋利的刀光和冰冷的杀气,向着北方疾驰而去,迅速消失在视野尽头。他们的任务是撕开包围圈的口子!
紧接着,中军主力开始有序涌出城门。步卒方阵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弓箭手紧随其后,在士兵的推动和骡马的牵引下辎重车辆隆隆前行,骑兵部队在两翼护卫,警惕地扫视着四方。
在庞大的中军队伍中段,那支打着巨大“医”字旗的车队格外醒目。数十辆马车装载着沉重的医疗物资,周围是数量远超平时的精锐护卫士兵,他们神情肃穆,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任何可能靠近的动静。
柳如思没有选择乘坐马车,而是骑上了一匹战马,以便更灵活地应变。她位于车队前方,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烟尘弥漫的道路。
就在中军主力即将全部出城之际,一支规模较小却气势惊人的骑兵队伍,如同锋锐的箭矢,从城门内飚射而出!
为首者,正是端王褚时钰!
他换上了一身玄黑重甲,头戴狰狞的玄铁盔,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舞,胯下的神骏的白蹄乌马四蹄翻飞,快如闪电。千名同样身着玄甲、装备精良的亲卫骑兵紧随其后,如同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瞬间超过了中军步卒的队伍,卷起更加浓烈的烟尘。
白蹄乌的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冲到了中军之间。褚时钰勒住马缰,白蹄乌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稳稳停住。
他端坐马上,那双瑞凤眼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烟尘,牢牢锁定着中军队伍里那面小小的医字旗,以及旗下那个同样在马上、正望向他的纤细身影。
大军启程,滚滚烟尘,直指北方危局。
柳如思望着前方那个高大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他本不必如此。但此刻,这个义无反顾的身影,却让她感到一种沉重而复杂的心安。
她深吸一口带着尘土气息的空气,轻叱一声“驾!”,催动马匹,融入了北行的滚滚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