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2000年元旦这天,宋友庚结婚了,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新娘子是他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张美兰,如今是一名人民教师,在兰水县城西关小学教一年级语文。
婚礼就在嘉禾村家里举行,他家在穿村而过的国道对面石竹冲湾里。
宋友庚起了个大早,天还漆黑如墨,村子里静悄悄的,唯有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搅不碎这黎明前的沉静。可宋家小院却早已灯火通明,像沉静湖面上突然亮起的一盏灯,映照着人影绰绰。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子腾腾的热气,混合着炸油条的浓香、蒸屉里白面馒头甜丝丝的麦香,还有熬煮大锅菜那种浓郁醇厚的肉汤气息。帮忙操办喜事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一个个都裹着厚厚的棉袄,嘴上哈着白气,手脚麻利地穿梭忙碌着。吆喝声、铁勺碰锅沿的叮当声、临时拉来的电线灯泡发出的滋滋电流声,还有厨房里锅碗瓢盆的交响,硬生生在冰冷的冬日清晨,劈开了一片喧腾滚烫的小天地。
“友庚!新郎官!时辰差不多了,拾掇利索没?”伴郎韦勇那带着县城口音、穿透力极强的嗓门在堂屋外头响了起来。他今天格外精神,头发梳得溜光水滑,一身崭新的藏青色西装,里头配着暗红羊毛衫,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手里还捏着个鼓鼓囊囊的红绸布袋子,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预备闯关用的红包。
宋友庚站在堂屋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熨烫得一丝褶皱也无,左胸口袋别着一朵扎眼的大红绸花,底下垂着两条写着“新郎”的金色飘带。头发被发蜡牢牢固定,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看着镜中人,觉得有点不真实。心跳得厉害,咚咚咚地撞着胸腔,手心也微微发潮。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份混杂着巨大喜悦和一丝莫名紧张的悸动。今天,他要去接他的美兰了。那个在兰溪中学教室里,坐在他前排,总爱把乌黑油亮的辫子甩到他课桌上的姑娘;那个在他当兵三年里,因为误会和距离,曾让他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姑娘。前年冬天,在同学刘威那飘着奶油甜香的蛋糕店开业仪式上,那猝不及防的久别重逢,她穿着米白色的呢子大衣,围巾松松地搭在颈间,眉眼弯弯地对他笑……那一刻,仿佛冻结的时光瞬间消融。两年的时光重新牵起,终于走到了今天。
“来了来了!”宋友庚应着声,整了整西装领口,转身大步走出堂屋。一股冷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院子里,那辆作为主婚车的黑色桑塔纳2000已经打扮停当。车头引擎盖上,用鲜红的绸带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花球,后视镜上也缠着红绸。刘威正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在车尾车牌处贴上红纸剪的大大双喜字。他开蛋糕店练就的巧手,把那喜字贴得格外端正服帖。另一个伴郎张择贤,则正和宋友庚修理店的两个小徒弟一起,忙着把一箱箱贴着大红“囍”字的鞭炮、礼花搬到旁边一辆小货车的车斗里。
“哟嗬!新郎官亮相了!”刘威贴好喜字,直起腰,夸张地拍了几下巴掌,脸上堆满了笑,“瞧瞧这派头!友庚,今儿可是千禧年第一天,你这新郎官打头阵,开门红啊!待会儿到了荷花村,可别被新娘子那边的阵仗吓软了腿!”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我可是听说,美兰她们村那几个伴娘,厉害着呢!”
韦勇走过来,把手里沉甸甸的红绸布袋子塞进宋友庚西装内袋里,拍了拍:“弹药充足!糖、烟、红包,管够!放心,兄弟几个给你开道!”他指指自己,“论喝酒,我还没憷过谁!”又指指刘威,“论嘴皮子,他哄小姑娘买蛋糕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再点点张择贤,“论力气,择贤这身板,关键时刻能顶门板!”最后拍在宋友庚肩上,“你呢,就负责帅!负责把新娘子顺顺当当抱回家!”
众人一阵哄笑。宋友庚也笑了,那份紧张感在兄弟们插科打诨的暖意里消散不少。他抬眼望了望天色,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抹鱼肚白,几缕微弱的霞光正试图刺破云层。时辰快到了。
“吉时到!发车——!”宋友庚的父亲,一位身材瘦削但腰板挺直的老退伍兵,站在院门口,气沉丹田,用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喊道。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极力压抑的激动,眼中隐约有光闪动。
“噼里啪啦——砰!砰!砰!”
早就等在院门口的几个半大小子,立刻点燃了铺在地上的长串鞭炮和几支粗大的“二踢脚”。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猛地炸开,像平地惊雷,瞬间撕碎了清晨的宁静。浓烈呛鼻的硝烟味混合着硫磺特有的气息,滚滚升腾,迅速弥漫了整个小院。红色的鞭炮纸屑如同喜庆的雨点,在弥漫的青色烟雾中漫天飞舞,簌簌落下,铺满了院门口的水泥地,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毯。大人孩子的欢呼声、笑闹声也跟着沸腾起来。
宋友庚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硝烟和寒意的空气,在韦勇、刘威、张择贤的簇拥下,弯腰钻进了主婚车。车门关上,将喧闹暂时隔绝在外。车队缓缓启动,桑塔纳打头,后面跟着那辆装满鞭炮和迎亲帮手的小货车,再后面是几辆借来的摩托车,车把上都系着红绸,浩浩荡荡,在村道上碾过一层薄薄的晨霜,朝着二十里外的荷花村驶去。
天色渐渐放亮。冬日清冷的阳光穿透薄云,洒在空旷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枝上。车队沿着国道行驶了一段,拐上通往荷花村的乡间水泥路。路不宽,两边是收割后略显萧瑟的稻田和零星散布的农舍。车里播放着喜庆的《百鸟朝凤》唢呐曲,喇叭声开得震天响。韦勇坐在副驾,不时回头跟后座的宋友庚说着话,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试图缓解他的紧张。宋友庚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睛一直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这条路,他当年骑着破自行车载着美兰上学放学,不知跑了多少趟。那些田埂、水渠、小石桥,都藏着少年时懵懂的心跳和笑声。如今,他要从这里把他的新娘接回家。
“看!前面就是荷花村口了!”开车的张择贤忽然指着前方喊道。
果然,远处村口那棵标志性的大槐树轮廓已经清晰可见。槐树下,影影绰绰似乎聚了不少人。车子再驶近些,看得更清楚了——好家伙!村口那条不宽的水泥路,竟被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给堵了个严严实实!孩子们小的才刚会跑,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一个个裹得跟小粽子似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们手里拿着小树枝、竹竿,甚至还有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烧火棍,嘻嘻哈哈地挥舞着,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
“新郎官来喽!快撒糖!撒糖!”
“不给喜糖不让过!”
“红包,红包,新姑爷发红包!”
带头的几个半大男孩格外活跃,把路中央横着摆了几块大石头,还有几条绑了红布条的长板凳,彻底把路堵死。他们叉着腰,小大人似的站在最前面,脸上带着得意又狡黠的笑。
“哈哈!第一关来了!童子军拦路!”韦勇乐了,回头冲宋友庚挤挤眼,“友庚,看你的了!”
车队在离人墙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宋友庚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下去。韦勇和刘威也立刻跟着跳下车,一个手里拎着装糖果的大塑料袋,一个抱着几条刚拆封的便宜香烟。
宋友庚脸上堆起笑容,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冲着那群孩子拱拱手:“小朋友们,让让路好不好?叔叔接新娘子去,赶时间呐!”
“不好!”领头的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嗓门最大,手里的树枝往前一指,“规矩!撒喜糖!撒喜烟!撒红包!不然甭想过!”他身后的小萝卜头们立刻跟着起哄:“撒糖!撒糖!”“要红包!”
“好好好!撒!马上撒!”宋友庚连忙示意韦勇和刘威。
韦勇立刻会意,和刘威一起,抓起大把大把用红纸包好的水果硬糖、花生、瓜子,还有拆散的香烟,用力朝孩子们身后的空地,以及道路两边的田埂方向撒去。花花绿绿的糖果、香烟像一阵彩色的雨点,哗啦啦地飞散开来。
“噢——!撒糖喽!抢糖去啊!”孩子们顿时炸了锅,兴奋得尖叫起来。刚才还壁垒森严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孩子们嗷嗷叫着,你推我挤,一窝蜂地朝着糖果和香烟落下的地方扑去,埋头在枯草地上、田埂边争抢起来,连那些堵路的石头板凳也顾不上了。路中间顿时空了出来。
“快!快上车!”韦勇一把拉过还站在原地发愣的宋友庚,推着他往车里钻。张择贤也反应极快,一踩油门,主婚车率先冲过了“封锁线”。后面的小货车和摩托车也赶紧跟上,趁孩子们还在哄抢的混乱当口,顺利驶入了荷花村。
“首战告捷!”刘威关上车门,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夸张地舒了口气。宋友庚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刚才那点紧张彻底被这群天真烂漫的“拦路虎”给冲散了。车子沿着村里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离张美兰家越来越近。空气中似乎已经能嗅到那边隐隐传来的热闹气息。
张美兰家的小院坐落在村子靠南的位置,院墙外种着几棵叶子落尽的柿子树。此刻,院门紧闭,门口却比村口更加热闹喧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多是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不少看热闹的村民。人群中心,院门紧闭,几个穿着鲜艳羽绒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正手挽着手,牢牢地堵在门前,脸上带着促狭又兴奋的笑容。她们就是新娘的闺蜜团兼“守门大将”。
主婚车刚一在院门口不远处停稳,还没等宋友庚下车,那群堵门的姑娘们就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哄笑声和起哄声:
“新郎官来啦!红包开路!红包不厚,门不开缝!”
“兰兰说了,诚意不够,今天别想见到人!”
“宋友庚,快把你存折本子掏出来看看!”
为首一个剪着利落短发、穿着亮红色羽绒服的姑娘嗓门最亮,她是张美兰的堂妹张燕,有名的泼辣爽利。她双手叉腰,冲着下车的宋友庚一行人喊道:“喂!对面迎亲的听着!此路不通!要想进此门,留下买路财!规矩懂不懂?红包先拿来!一人一个!见者有份!不够厚实,休想我们动一动!”
韦勇作为“开路先锋”,立刻笑嘻嘻地迎上去,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几个事先准备好的小红包,隔着人群就往堵门的姑娘们那边塞:“有有有!各位姐姐妹妹,辛苦了辛苦了!小意思,沾沾喜气!沾沾喜气!”他动作麻利,红包塞得飞快。
姑娘们接过红包,捏了捏,互相传递着看了看,脸上笑意更浓,但脚下纹丝不动。张燕把红包在手里掂了掂,撇撇嘴:“哟,勇哥,你这‘小意思’也太‘小’了点吧?塞牙缝都不够!当我们是要饭的啊?不行不行!诚意不足!门不开!”
“就是就是!打发告花子呢!”
“新郎官!别躲后面!亲自来!亲自发!红包要大个的!”其他姑娘跟着起哄,目光齐刷刷投向宋友庚。
宋友庚被看得头皮发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韦勇赶紧又塞给他一把鼓囊囊些的红包。宋友庚学着韦勇的样子,脸上堆着笑,一个一个往堵门的姑娘手里塞,嘴里说着:“辛苦辛苦!一点心意,大家喝茶!喝茶!”
这第二轮红包明显比第一轮厚实不少。姑娘们接过去,脸上的笑容灿烂了许多,有几个甚至悄悄让开了小半步,但核心位置的张燕和另外两个伴娘依旧岿然不动。张燕扬了扬手里新得的红包,笑靥如花:“嗯,这回嘛,算你们有点进步!不过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光给钱可不行!我们美兰姐可是金枝玉叶,哪能这么容易就被你接走?得表示表示!来点实在的!”
“对对对!表个态!表个态!”姑娘们又兴奋地叫起来。
“表态?”宋友庚一愣。
刘威在后面捅了他一下,低声道,“喝酒,拦门酒!”
果然,张燕旁边一个圆脸姑娘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粗瓷大碗,里面盛满了浑浊的自酿米酒,酒香扑鼻。她旁边另一个姑娘则端出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三只小小的白酒盅。
“喏!”张燕指着那碗酒和酒盅,“我们荷花村的规矩!新郎官,这三杯‘入门酒’,你得干了!一杯表诚心,二杯表决心,三杯表忠心!少一杯,这院门啊,它就不认识你!”
宋友庚看着那粗瓷大碗里晃荡的米酒,头皮真有点发麻。他酒量很一般。韦勇见状,立刻挺身而出,豪气干云地一拍胸脯:“我来!我替新郎官喝!这种体力活,我包圆了!”说着就要去接碗。
“慢着!”张燕手一缩,躲开了韦勇的手,柳眉一竖,“勇哥,这可不行!规矩就是规矩!新郎官亲自接亲,这酒就得新郎官亲自喝!替喝?那叫没诚意!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对!必须新郎官喝!”
“友庚哥,是个男人就干了!”
“喝!喝!喝!”堵门的姑娘们和围观的村民都跟着有节奏地起哄。
宋友庚看着那碗酒,又看看紧闭的院门,仿佛能透过门板感受到里面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他一咬牙,豁出去了!上前一步,端起那个粗瓷大碗:“好!我喝!”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对着碗沿,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下去。冰凉的米酒带着一股浓烈的发酵味和辛辣感,顺着喉咙火烧火燎地往下冲,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一碗下去,脸上立刻飞起两团红云。
“好!够痛快!”张燕带头鼓掌叫好,“还有两杯呢!快!”
旁边圆脸姑娘立刻把三只小酒盅倒满。宋友庚知道躲不过去,心一横,端起一盅,仰头干掉。火辣辣的感觉再次灼烧喉咙。第二盅,第三盅……三盅下肚,宋友庚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胃里直冲头顶,眼前都有点发花,脚下发飘,全靠旁边的韦勇和刘威一左一右架着才没晃悠。
“好!好样的!”张燕满意地笑了,堵在门口的几个姑娘终于笑嘻嘻地让开了一条通道。张燕拿出钥匙,哗啦一声打开了院门上的大铜锁,用力一推。
“吱呀——”沉重的院门缓缓向内打开。
“冲啊!”韦勇一声呐喊,和刘威、张择贤一起,半扶半架着有点晕乎的宋友庚,在众人的欢呼喝彩和鞭炮声中,一鼓作气冲进了张美兰家的院子。
院子里更是人声鼎沸。张家的亲戚朋友挤满了小院,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窗户上贴着精巧的剪纸窗花。正屋的门敞开着,能看见里面人影晃动。然而,通往新娘所在的东厢房的那条窄窄的走廊,却成了新的“战场”。
东厢房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紧闭着。门缝底下,隐约可见里面有人影晃动。门板被拍得砰砰响,伴随着里面姑娘们清脆又带着点刁蛮的喊话:
“外面的人听着!此门已锁!钥匙在我们手里!”
“新郎官宋友庚!想接走我们美兰,没那么容易!”
“先回答三个问题!答错了,红包加倍!”
“对对对!快问快答!不许犹豫!”
堵在走廊这头的是韦勇、刘威、张择贤和宋友庚,后面还挤着几个迎亲的小伙子。走廊那头,隔着紧闭的房门,是新娘闺蜜团的最后一道防线。
“好!问吧!”韦勇代表外面喊话,摩拳擦掌。
门里立刻传来一个语速飞快的女声:“听好了!第一题:新娘张美兰最爱吃的水果是什么?五秒钟!五、四……”
“苹果!”宋友庚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记得清清楚楚,初中时她课桌里总揣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苹果。
“答对了!第二题:新娘生日是几月几号?五、四……”
“腊月二十三!小年!”宋友庚没有丝毫犹豫。这个日子在他心里刻了十几年了。
“行啊!第三题:结婚以后,家里谁说了算?三、二……”
这问题一出,外面顿时一片哄笑。宋友庚脸更红了,借着酒劲,大声喊道:“美兰说了算!都听她的!”
“哈哈哈!”里里外外笑成一片。
“算你识相!”门里的姑娘似乎还算满意,“不过嘛……光说不行!空口无凭,立字为据!保证书拿来!”
话音刚落,门底下那条窄窄的缝隙里,慢悠悠地塞出来一张折叠好的红纸。韦勇眼疾手快,一把抽了出来,展开一看,顿时乐不可支,大声念了出来:
“宋友庚同志新婚保证书:
第一条:工资奖金全数上交,不得私藏一分一厘!
第二条:剩饭剩菜主动承包,不得浪费一粒粮食!
第三条:老婆生气立刻哄好,不得拖延一秒半刻!
第四条:家务劳动抢着干好,不得偷懒一丝一毫!
第五条:老婆永远都是对的,如果错了参照前四条!
签字画押,即刻生效!——新娘亲友团监制”
念完,整个院子都笑翻了天。连站在堂屋门口观望的张美兰父母都忍俊不禁。宋友庚听得哭笑不得,脸上热辣辣的,但心里却像泡在蜜罐里。
“快签!快签!签了就能见新娘子啦!”门里的姑娘们拍着门催促。
“签!我签!”宋友庚接过刘威递过来的笔,就在那张红纸保证书的落款处,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宋友庚。字迹因为酒劲和激动,显得有些歪斜,但力透纸背。
“签好啦!”韦勇把签好字的保证书从门缝里塞了回去。
门里一阵窸窸窣窣的传阅和低低的嬉笑声。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
“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脂粉香、新棉被阳光味道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宋友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目光急切地向门内望去。
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但所有人的身影仿佛都在瞬间虚化模糊。唯有房间中央,那张铺着崭新大红龙凤被的床沿上,端坐着一个身影,牢牢地攫取了他全部的视线和心神--张美兰。
她穿着一身大红的传统中式嫁衣,金线绣制的凤凰牡丹图案在衣料上熠熠生辉,繁复而华美。乌黑的秀发被精心盘起,戴着金色的凤冠,垂下的流苏轻轻晃动。一方同样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面容。
然而,就在房门彻底洞开,宋友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刹那,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那方红艳艳的盖头,竟自己轻轻地、缓缓地滑落了下来,无声地飘落在她并拢的膝上。
于是,宋友庚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里、镌刻在他心版上的容颜。妆容精致,柳眉弯弯,唇色是娇艳欲滴的红。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低垂着,微微颤动。而那双盛满了星光的眼眸,此刻正抬起来,穿过喧闹的人群,带着未干的湿意,含着羞怯、喜悦和无尽的温柔,直直地望向他。那目光,像穿越了重重时光的山峦,跨过了误会分离的沟壑,终于在此刻,稳稳地、牢牢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周围所有的喧闹声、哄笑声、打趣声,都在这一瞬间潮水般退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宋友庚只觉得喉咙发紧,眼眶发热,所有的紧张、酒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和圆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她,仿佛要将这一刻她的模样,连同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一起烙印进灵魂深处。
“美兰……”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哑而饱含深情。
张美兰的唇角微微向上弯起,那笑容如同初春冰河解冻,带着羞涩,带着甜蜜,带着千言万语。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一滴晶莹的泪珠终于控制不住,顺着光洁的脸颊倏然滑落,留下一道微亮的痕迹。
“噢——!新娘子哭啦!”不知是谁先起哄喊了一声。
“新郎官也看呆啦!”立刻有人接上。
小小的房间里瞬间爆发出更加热烈和善意的哄笑与掌声。堵门的姑娘们笑着让开了通道。韦勇在后面推了宋友庚一把:“傻站着干啥!快进去啊!背媳妇儿回家!”
宋友庚如梦初醒,深吸一口气,大步跨进房间,在满屋祝福和笑闹的目光中,走到他的新娘面前。他微微屈膝,在她面前蹲下身,宽阔的背脊展露在她眼前。
张美兰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此刻却承载着完全不同意义的背影,脸上红霞更盛。她微微倾身,带着嫁衣上淡淡的馨香和暖意,伏在了宋友庚坚实的背上。宋友庚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腰背发力,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身体很轻,伏在他背上,温软而真实。他背着他的整个世界,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唢呐声和亲友们震天的欢呼喝彩声中,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房间,穿过喧闹的小院。
按照规矩,新娘子脚不能沾娘家的地。宋友庚就这样背着她,一直走到院门口那辆扎着大红花的桑塔纳旁。韦勇早已殷勤地拉开了后车门。宋友庚小心翼翼地将张美兰放进车里,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一部分喧嚣。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宋友庚侧过头,看着身旁穿着大红嫁衣、低垂着眼帘、脸颊绯红的美兰,心里被一种巨大的、饱胀的幸福填满。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柔软微凉。她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挣开,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耳根都红透了。
“美兰……”宋友庚低声唤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张美兰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中水光潋滟,含着无限的羞意和情意,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声轻应,像羽毛拂过心尖,让宋友庚整颗心都酥软了。
车外,唢呐锣鼓再次激昂地吹打起来,鞭炮声震天动地。迎亲车队满载着喜悦和祝福,调转车头,踏上了返回嘉禾村的路程。阳光正好,洒在车头的大红花球上,红得耀眼夺目。
车队回到嘉禾村宋家小院时,已近中午。小院内外早已是人的海洋,红色的海洋。鞭炮声从村口一路炸响到家门口,经久不息。宋友庚先下车,然后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再次弯下腰。
“来。”他温声道。
张美兰扶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探身下车。她的脚刚落地,旁边早有准备的宋家一位全福婶子(父母公婆丈夫子女俱全的妇人)立刻撑开一把崭新的大红伞,稳稳地遮在了新娘子的头顶上方。这是规矩,新娘子进门,红伞护顶,辟邪挡煞,也寓意着生活红火圆满。
“新娘子进门喽——!”有人高声唱喏。
院门口早已摆好了一个烧得正旺的小小火盆,炭火红彤彤的。张美兰在宋友庚的搀扶和全福婶子的指引下,提起大红嫁衣的下摆,稳稳地、轻盈地从那跳跃的火焰上迈了过去。火红的炭火映着她同样火红的嫁衣,寓意着婚后的日子红红火火,烧掉一切晦气。
紧接着,火盆后面又放置了一个小小的马鞍。张美兰再次抬脚,跨过马鞍。“跨马鞍,保平安!”全福婶子口中念着吉祥话。这象征着新娘跨过门槛,从此成为夫家的人,一生平安顺遂。
在震天的欢呼和鞭炮声中,宋友庚牵着张美兰的手,终于走进了自家堂屋。堂屋里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正面的墙上贴着巨大的金色双喜字。喜字下面,两张太师椅上,端坐着宋友庚的父母。宋父穿着簇新的深蓝色中山装,宋母则是一身暗红色的绸缎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两人脸上都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眼角眉梢都是笑。
堂屋里挤满了至亲好友,人人脸上都带着祝福的笑容。临时请来的司仪,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支书,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天然的仪式感。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就位——!”
宋友庚和张美兰在司仪的指引下,并肩站到了堂屋中央,面对着双喜字和父母。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对着大门外的天地苍穹,深深一揖。感谢天地作证,赐此良缘。
“二拜高堂——!”
两人转过身,对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宋父宋母,再次深深鞠躬。感谢父母养育深恩。
“夫妻对拜——!”
宋友庚和张美兰面对面站定。隔着一步的距离,宋友庚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抖的唇瓣,以及脸上那抹动人心魄的红晕。他心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情感,郑重地弯下腰去。张美兰也盈盈下拜。两人的头在俯仰间轻轻一碰。这一拜,许下的是相守一生的诺言。堂屋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礼成——!送入洞房——!”司仪拖长了声音高喊。
在一片更加热烈的哄闹和祝福声中,宋友庚再次牵起张美兰的手,在全福婶子等人的簇拥下,走向后院已经布置一新的新房。新房门上贴着喜字,窗户上挂着红帘。推开门,里面同样是一片喜庆的红色,新床、新被、新家具,空气里飘散着新木器和脂粉混合的淡淡香气。
按照习俗,新娘子要在新房里稍坐片刻。张美兰被扶着在铺着大红被褥的床边坐下。立刻就有亲近的女眷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来来来,新娘子,吃颗枣,早生贵子!”
“吃个花生,花着生,儿女双全!”
“桂圆!团团圆圆!”
“莲子!连生贵子!”
张美兰羞得满脸通红,在众人的哄笑和催促下,每样都象征性地拈起一小点吃了下去。宋友庚站在一旁看着,脸上是掩不住的傻笑。
新房里的仪式告一段落,外面的喜宴早已摆开。院子里、甚至修理店敞开的门脸里(徒弟们早已把修理工具归置到角落,用几张擦得锃亮的千斤顶当支架,搭上了长长的木板当桌子),都摆满了一桌桌丰盛的酒席。鸡鸭鱼肉,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帮忙的乡亲们穿梭着上菜、斟酒。
宋友庚和张美兰这对新人,作为绝对的主角,自然要出来挨桌敬酒。韦勇和刘威作为伴郎,义不容辞地充当了“酒保”和“护法”的角色。韦勇拎着酒壶负责斟酒,刘威则负责打圆场、插科打诨,必要时替宋友庚挡酒。
“各位亲朋好友!各位高邻长辈!今天是我兄弟宋友庚和张美兰老师大喜的日子!千禧年第一天,这喜气那是冲上了天!感谢大家赏光!我们新郎新娘,先敬大家一杯!感谢大家捧场!”韦勇提着酒壶,声音洪亮,开场白说得漂亮。
宋友庚和张美兰端起小小的酒杯。宋友庚环视着满院子的笑脸,看着那些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面孔上洋溢的真挚祝福,心中暖流涌动。他朗声道:“谢谢大家!谢谢各位能来!我和美兰敬大家!”说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张美兰也浅抿了一口。
“好!”
“新郎官爽快!”
“新娘子随意!”
众人纷纷举杯响应。敬酒开始了。从主桌的长辈开始,一桌一桌地敬过去。每一桌都是欢声笑语,祝福声不断。
“友庚啊,娶了美兰这么好的姑娘,你小子有福气!来,叔叔再跟你喝一个!”这是宋父的老战友。
“美兰老师,以后可就是我们嘉禾村的媳妇儿啦!友庚要是敢欺负你,跟我们说!我们替你收拾他!”这是村里几位爽朗的大婶。
“哥!嫂子!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我干了,你们随意!”这是宋友庚的表弟,嗓门贼亮。
宋友庚酒量本就不行,几轮下来,脸已经红得像关公,脚下也开始发飘。张美兰也喝了几小杯,脸上红霞更艳。每当宋友庚面露难色,或是有人起哄要灌他酒时,韦勇就立刻顶上去。
“哎哎哎!这位大哥!新郎官今天任务重,后面还有‘硬仗’要打呢!这杯我替他!”韦勇豪气干云,接过酒杯就干。
“大叔!您这杯我陪您!我跟友庚是过命的交情,他的喜酒就是我的喜酒!”刘威也在一旁帮腔,插科打诨,把气氛搞得更加热烈。
敬到修理店门脸里那几桌时,气氛更是达到了高潮。这里坐的多是宋友庚修理店的常客、附近的司机,还有他那些年轻的徒弟们。年轻人闹起来更没顾忌。
“师父!师娘!”一个叫小虎的徒弟带头起哄,“讲讲!讲讲你俩咋又好上的?是不是前年在刘威哥蛋糕店门口,一眼就对上啦?那叫啥?破镜重圆?旧情复燃?”其他徒弟也跟着嗷嗷叫。
宋友庚被闹得有点窘,张美兰更是羞得直往宋友庚身后躲。韦勇立刻出来打圆场:“去去去!小屁孩懂啥!这叫缘分天注定!千禧年红线牵!该是你的,跑不了!绕个弯子最后还是你的!对吧,友庚?美兰?”
“对对对!”宋友庚连忙点头,借着酒劲,看着张美兰傻笑,“就是跑不了!”
“不行不行!太敷衍了!”小虎不依不饶,拿起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红苹果,“师父不说清楚,这苹果就不给师娘吃!”说着作势要把苹果藏起来。
众人哄笑。宋友庚看着那红苹果,又看看身边含羞带嗔的美兰,心中柔情涌动。他忽然伸手,一把抢过小虎手里的苹果,然后飞快地塞到了张美兰嘴边。
“吃!美兰,堵上他的嘴!”宋友庚大声说道,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引得满桌人哄堂大笑。张美兰也被逗乐了,嗔怪地白了宋友庚一眼,但眼底是化不开的甜蜜。她接过苹果,象征性地轻轻咬了一小口,那鲜红的果皮上留下两个小小的、浅浅的牙印。
“噢——!甜不甜?”众人起哄。
张美兰的脸红得像手中的苹果,轻轻点了点头,声如蚊蚋:“甜。”
笑声几乎要把修理店的屋顶掀翻。阳光透过敞开的店门照进来,落在新娘子含羞带笑的脸上,落在那枚印着浅浅齿痕的红苹果上,落在每一张洋溢着幸福和喜悦的笑脸上。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菜香、鞭炮的硝烟味,还有那种独属于乡村喜宴的、混杂着泥土气息和人声鼎沸的、滚烫的、生机勃勃的喜庆味道。
千禧年的第一天,这红妆,这笑语,这喧腾的烟火人间,便是最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