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真是钱多烧的!自家日子不过了?安国他们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家属院的水龙头旁边,四五个中年妇女凑在一起洗衣服。
麻婶抬头看看,没见方满福在,就忍不住跟旁边的王婶嘀咕,“你说她图个啥?好名声?这名声能当饭吃?”
王婶倒是实在,一边搓着衣服一边回她:“图个心安呗!人家水干部写书挣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再说了,帮的是烈士的孩子,这是积德的好事!我看啊,比有些人把钱藏在炕席底下,最后变成废纸强多了!”一句话噎得麻婶讪讪的。
这还是年前的事情了,自家男人偷偷藏了点私房钱,没想到烧了一冬的炕,那纸币也变得泛黄变脆了,拿出去花别人都不要,只能放在家里。麻婶想起这件事心里就直抽抽地疼。
也有些心思活络的,比如干会计的刘婶,咂摸着嘴说道:“这水干部,到底是文化人,会算计。这钱捐得,名也有了,怕是以后上面的领导也高看她一眼,路子更宽咯!”
这种以己度人的揣测,水淼即便听到风声,也只是一笑置之。
不过,这个年代的老百姓,内心更多的是质朴与善良。绝大多数邻居,特别是那些同样经历过困苦岁月、懂得感恩的,对水淼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这人,心善,格局大!”
方满福如今在院里走动,常能听到这样的夸赞。家属院里谁家做了点稀罕吃食,比如包了饺子、蒸了包子,总会让孩子给水淼家端上一碗。这是一种最直白、最真诚的认可。
而最让水淼动容的,还是那些受资助的家庭和孩子们的反应。说实话,她资助一方面是的确想要帮助一些人,另一方面,她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个时候钱多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对受助人并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他们能够好好读书就行了。
谁曾想,她没放在心上,其他人就心心念念着要来看看她。
文化馆家属院门口出现了几个略显拘谨的身影,带头的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的老年人,手里紧紧拉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男孩。
男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但干净整洁的旧军装改的衣服,脚上的布鞋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磨得发红的脚趾,但他站得笔直,手里还提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包裹。
他们身后,还跟着另外两户人家,都是大人带着孩子,孩子们的眼神里,有好奇,有怯生。
“老乡,你们找谁?”家属院门岗的人探出头问道。
“同志,我们找水淼同志,她让俺们家小子上学了,俺来感谢她的。”
“哎呦,那赶紧进来,你们来的巧,今天水同志刚刚采风回来在家休息呢,不然这个时候都在上班的。”
他们跟着老李头,一路进到水淼住的小院。一进门,那带头的老年人,也就是男孩石头的爷爷,眼眶立刻就红了,他松开孩子,上前一步,对着闻声出来的水淼,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哽咽着:“水干部!恩人呐!谢谢您!谢谢您让石头能继续上学!”
谁不知道读书好啊,但是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家徒四壁,能活着就不错了,谈何读书啊?!没成想居然碰上了这样的机会,这在过去说一声水淼是菩萨都是要得。
他这一躬,让院子里乘凉、做活的邻居们都看了过来。
石头在爷爷的示意下,也走上前,他不像爷爷那样激动,还有点茫然,他对自己能够读书的事感触并不是很深,但是也知道这对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他抿着嘴唇,将手里那个旧报纸包郑重地递到水淼面前,然后用方言说道:“水阿姨,谢谢您。这是我们家做的一点笋干,还有我这次考了第一名的作业。我……家里没什么值钱的,这个……送给您。”
水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如果说她对什么有执念,那就是上学读书。只要是个华国人,穿越也好,重生也好,不好好读个书,那简直就是浪费机会!
水淼接过那报纸包,没有推辞,因为她知道,这是孩子能拿出的最宝贵的东西,拒绝反而是一种伤害。她轻轻摸了摸石头的头,声音温柔而坚定:“石头,你爹是英雄。你要好好读书,成为他的骄傲。”
另外两家人也围了上来,纷纷表达感激。一个扎着羊角辫、名叫小菊的女孩,把她娘纳的一双厚实的千层底布鞋塞到水淼手里。
小菊的娘拉着水淼的手,朴实的话语里满是真诚,“要不是您,小菊她根本没得上学,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您这是给小菊改命啊!!”
说着就眼泪下来了。不怪她这么激动,原先村里来通知的时候,公爹就打算让小叔子家的栓子去上学的,说这是家里唯一的男娃。
她几乎都认命了,在家里,她一个人根本撼动不了其他人。是水淼看到名字不对,硬是要求要烈士子女,不然直接取消资助。公社还有妇联也上门了,公爹这才放弃了想法。
虽然现在在家里,家里其他人对她们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只要孩子能够上学,她就没有什么在意的。
水淼也是知道她们家的情况,但是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了,其他还是看这对母女了。
她摸摸小菊的脑袋,认真地跟她小声说道:“你要比别人更用心更努力,考得比别人更好,要努力一步步走得更高。”
小菊亮晶晶地眼神看着水淼,认真地点点头:“嗯,我知道,因为我不是男孩子,但是我会比男孩子做得更好!!好十……一百倍!!”
这话让水淼开心地笑出声:“对,就是这样!”
她转身回屋,从自己的书架上,选了不少东西——有崭新的文具,《新华字典》,几本儿童文学。水淼还把自己亲自给三个孩子准备的小学全套学习资料、笔记本都拿了出来。
“这些,你们带回去。好好看,好好学……”水淼细心地对每个孩子嘱咐着。孩子们接过书,眼睛瞬间亮了,如同捧着了稀世珍宝,紧紧抱在怀里。
这一幕,也印在了在场所有邻居的眼里。原本还有些不解甚至非议的人,此刻也沉默了。他们好像当城里人当久了,对于乡下孩子恶劣的读书
麻婶看着那几个孩子珍惜地抱着书本的样子,低声跟边上的王婶说:“唉,是我想岔了……你看这些孩子,多懂事。水淼这钱,也花的值!”
自此之后,逢年过节,水淼家总会收到来自不同孩子的“礼物”——可能是一捆翠绿的青菜,几个金黄的南瓜,或者一包新收的花生。
东西不贵重,却带着质朴的温情。而水淼回赠的,永远是孩子们最需要的书籍、文具和还有特别奖励的糖果。
一九五五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刚进三月,文化馆家属院里的老槐树就冒出了嫩黄的芽尖。
可这会儿没人有心思欣赏春色,所有人的心都被一个消息揪着——第二套人民币要发行了,旧币马上就要作废。一时间老老少少都在讨论这件事。
水淼正在院里晾衣服呢,对门的王婶端着个菜篮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水干部,你说这新钱是啥样子的?听说一块钱要旧币一万块换呢!这……不是抢劫吗?说是说能买的东西一样,我心里还真有点不踏实。”
水淼把一件衬衫抖开,挂在麻绳,笑着说:“王婶,哪有抢劫全国老百姓的?!你不是说以前的钱太大了,算不清楚吗?发行新币就是为了我们结算起来更方便。钱的价值没变,就是换个说法。你一万块能买的东西,一块钱是一样的。”
“说是这么说哟,”正在院里纳鞋底的麻婶插嘴道,针在头发上蹭了蹭,“不过我那口子是不相信的,藏了点旧票子在家,说是应急用。”
方满福提着菜篮子走过,听到这话放慢了脚步。老太太心里也惦记着这事——炕席底下那个油纸包,包着她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提心吊胆的,万一换的钱贬值了怎么办?!
水淼看出婆婆的心思,晾好最后一件衣服,拍了拍手:“娘,您别担心,大家都这样,不会亏的。咱们家那点钱我都清点好了。明天我就去换,政策明朗着呢。”
正说着,陈和拎着袋子进了院子,袋子里装着水灵灵的菠菜和小葱。李谷子从后面走出来,满脸是笑:“水淼啊,我把钱都带过来了,你什么时候去换,我和你一起去!”
水淼忙迎上去:“二哥二嫂来得正好,我正说着去换钱的事呢。”
陈和把袋子放下,抹了把汗:“大哥那边我也说好了,他是让大嫂跟我们一起去换钱,不过大嫂说她还有事,到时候她自己去。”
“随她吧。”大家都知道怕是这葛大妮不想和他们一起,事实上,对她钱财的事无人在意。
这个时候,葛大妮正躲在自家里,正数着布袋里的钱,一共两堆,一堆是陈贵和她收拢出来的,另一边是她瞒着所有人攒下的私房钱。要是跟老二两口子一起去,那不就全露馅了?
这时候,葛大妮趁着老二一家不在家,就揣着布包,偷偷出了门。她专挑小路走,生怕遇见熟人,一路小跑着去了镇上的信用社。
信用社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葛大妮把布包捂在胸前,踮着脚往前张望。排在她前面的是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正跟人抱怨:“我这可是崭新的票子,你看这花纹多清楚!”
后面一个老太太撇撇嘴:“崭新的咋了?换的还能贵一点不成?!不换过几天都是废纸了。”
葛大妮听得心里发慌,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布包。她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全部换掉。
这时,水淼和陈贵他们也来到了县里的银行,已经快排到他们了。她安静地排队着,听见前面两个妇人在议论前街老刘家的事。
“听说了吗?老刘家那些钞票这下可抓瞎了!拿出来吧,说不清楚;不拿出来吧,嘿嘿……”
“活该!谁让他以前倒腾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水淼轻轻摇头,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她在县城是大名人了,她拿出的钱多少都不会有人质疑。
与此同时,葛大妮终于排到了信用社窗口。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姑娘,手脚利落地清点着旧币。
葛大妮的心随着点钞的动作一上一下的,眼看着旧票子越数越少,崭新的小面额钞票被推到她面前。
葛大妮看着新钞票眼皮子直颤抖,这么一大堆钱就换了十块八毛三分?!
葛大妮张了张嘴,突然改了主意:“等等!这些我不换了......我留着做个念想。”她飞快地抽回一叠旧币塞进怀里。
那姑娘皱了皱眉:“大姐,按规定最好是全换。您留着,过了期限可就真成废纸了。”
“晓得晓得,就留几张,就几张......”葛大妮讪笑着,抓起新钱就往外走。
回到村里时已是傍晚,陈贵正在院门口张望:“你怎么才回来?不是说要跟老二他们一起去吗?”
葛大妮支支吾吾:“我、我去的是另一个信用社,人少......”
陈和从屋里出来,笑着说:“大嫂回来了?我们都换好了。这下都踏实了。”
“是啊,都踏实了。”葛大妮强笑着应了一声,快步走进自己屋里,把门闩上。她摸出那卷旧币,在手里掂了又掂,心里七上八下的。
接下来的几天,葛大妮坐立难安。她时不时就要摸出那卷旧币看看,一会儿觉得这是自己的“后路”,一会儿又担心真成了废纸。
有天夜里,她甚至梦见那些旧币长出了翅膀,一张张从窗口飞走了,惊得她直接从炕上坐了起来。
陈贵被她吵醒,迷迷糊糊地问:“咋了?”“没、没事......”葛大妮擦着额头的冷汗,再也没睡着。
兑换期限最后一天的傍晚,葛大妮到底还是坐不住了。她揣着那卷已经被摸得发烫的旧币,一路小跑着来到信用社。
远远地,她就看见信用社大门紧闭,门上贴着醒目的告示:兑换期限已过。
葛大妮当时就觉得眼前一黑,腿一软,瘫坐在台阶上。她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卷旧币,看着上面熟悉的图案,突然拍着大腿哭嚎起来:“我的钱啊——我省吃俭用攒的血汗钱啊——就这么没了啊......”
凄厉的哭声在暮色中回荡,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水淼对这事不清楚,也不在意。下班回到文化馆家属院,水淼看见王婶正拿着新钱教小孙子认上面的图案:“看,这是拖拉机,这是煤矿......”
麻婶在自家门口晒被子,看见水淼笑道:“水干部,多亏你提醒得早,我们家那口子差点也要藏钱,被我骂了一顿才老实。”真要是让他藏着了,这会还哭了。
晚饭后,水淼在灯下整理稿子,听见方满福在里屋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她探头一看,老太太正把铁盒子里的新钱拿出来,一张张抚平,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娘,您都数了三遍了。”水淼忍不住笑道。
方满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就睡,这就睡。”可手上还是又摸了一遍才把盒子锁好。
不久,里屋传来方满福轻微的鼾声。水淼轻轻起身,给婆婆掖了掖被角,看见那个铁盒子就放在枕头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