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纪委的人从会场内把刘明直接带走,前后不过一分钟,让会场内的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从会场把人带走,这种方式是极为极端的方式。但是这种方式啊,能给现场的干部造成的触动最大。
出了会议室的门,刘明极为恐惧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脸色煞白,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魂儿。他喉结上下滚动,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县长……我……”
市纪委副书记邹新民站在他侧后方,并没给刘明把话说完的机会,只微微抬了抬下巴。
旁边两名年轻的纪检干部会意,立刻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夹住刘明的胳膊,半扶半架,脚步不停地就往外走。刘明还想扭头,却被不动声色地阻住了。一切发生得极快,如同无声的默剧。会议室的双扇木门开了又合,只留下轻微的吱呀声。
几个年轻干部动作利落,门外停着的灰色面包车车门早已拉开,刘明几乎是直接被塞了进去。车门“砰”一声沉重地关上,沉闷的响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几名干部迅速上了车,发动机响起,车轮卷起地上的尘土,在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的引领下,迅速驶离了东洪县的县委大院。
邹新民这才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平静,朝我走来,握住我的手,力道不轻不重。“朝阳啊,”他声音压得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这个位置,看看是你的了。”
他指的是县委书记丁洪涛。
我心里一紧,这话茬可不好接。马上应道:“邹书记,您可别开这种玩笑。”
邹新民听了,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笑了笑,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等你当了书记,我到东洪县来给你当县长,怎么样?”这话半真半假,像是在试探,又像是随口一句江湖式的调侃。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站在稍远处的县纪委书记苏清舟,他正目送着远去的车辆,面色凝重。我伸手也拍了拍邹新民的胳膊,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埋怨:“邹书记,您这怕是还没喝酒,话就先醉了三分了?抓紧时间去办您的正事要紧。”
这时,另一辆桑塔纳轿车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停在邹新民身后。他又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降下玻璃挥了挥手,车子很快也开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扬起的细微尘土缓缓飘落。
我和苏清舟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我们转身,一前一后重新步入会场。
刚才还有些许交头接耳声响的会场,此刻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我和苏清舟身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转向主席台正中央的位置——县委书记丁洪涛那里。
丁洪涛还保持着刚才主持会议的姿势,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不对劲。他脸色通红,不是那种健康的红润,而是像血涌上了头,连脖子都粗了一圈。目光有些发直,盯着面前摊开的会议材料,眼神却没有焦点。
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那里,一时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台下坐着的是全县科级以上干部,此刻每个人心里都跟清楚。
刘明是从市交通局办公室主任的任上提拔到东洪县来的,他要是出了问题,根子大概率在市里,跟我们东洪县本身牵扯不大。既然关系不大,很多干部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内心反而生出一种事不关己的超然,甚至隐隐有种看戏的心态,当然,看到是县委书记丁洪涛的戏。
常务副县长曹伟兵坐在我旁边,他身体微微倾向我,用手遮着嘴,气声问道:“县长,怎么办?这会……还开不开?”他说着,眼神往丁洪涛那边示意了一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丁洪涛。
曹伟兵又凑近些,几乎贴到我耳边,声音更低了:“老丁这状态不行啊,魂都丢了。朝阳,你还是得给大家通个气,简单说两句,稳定一下军心,不然同志们心里都没底……。”
他这话刚说完,坐在丁洪涛另一侧的县委副书记焦杨轻轻敲了敲桌面,指了指我们面前的话筒,提醒道:“老曹,你说悄悄话,好歹把话筒关上行不行?”
她语气平和,眼神却是像看傻蛋一样的看着曹伟兵。
曹伟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凑近说话时,嘴唇几乎碰到了开着的麦克风。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像是找到了由头,干脆把话筒往我这边挪了挪,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故作轻松的语气:“咳,焦书记提醒得对。县长,那……那就请您给大家做个指示吧。我看这个时候,有必要给大家澄清一下,稳定局面。”说着,他伸手关掉了自己面前的话筒。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我身上。我知道,这个场必须我来圆了。我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同志们。” 这三个字一出,会场的寂静更显深沉。
“刚才,市纪委的邹书记一行,来找咱们县委办的刘明同志,了解一些情况。”我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说法,“请大家不要慌张,也不要过多猜测,更不要私下传播不实信息。当前的首要任务,是集中精力开好我们的会,抓好各项工作的落实。从初步情况看,刘明同志涉及的问题,应该主要是在市交通局工作期间的情况,与我们东洪县当前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
我话音刚落,曹伟兵立刻对着他面前已经关闭的话筒,像是下意识地补充强调:“对,和丁书记更没什么关系!大家安心工作,不要受影响。那咱们……继续开会?”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帮腔,但在这种场合,特意点出“和丁书记没关系”,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我看到丁洪涛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也许是被曹伟兵这话刺激到,也许是自己终于缓过神来,丁洪涛深吸了一口气,伸手用力松了松领带,又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然后挺直了腰板,努力摆出平日的威严姿态。他目光扫视全场,虽然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慌乱,但表面已基本恢复镇定。
这时,按照会议议程,该轮到县委常委、纪委书记苏青舟汇报三季度纪检工作情况了。苏清舟拿着材料,有些犹豫地看向丁洪涛,不知该不该照常进行。
丁洪涛却像是没看到苏清舟的请示,他身体朝我这边倾斜,用手遮住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问我:“朝阳,你跟我交个底,刘明这事,你事先到底清不清楚?”
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又略带无奈地摇摇头,同样低声回答:“丁书记,这事我是真不清楚。市纪委的行动很突然,我也是看到邹书记进来才知道。”
丁洪涛脸上明显写着不信,他喃喃道:“你不清楚?不可能吧……我怎么感觉,市纪委的同志今天这架势,像是在专门防着我啊?”他的话里透着一股浓浓的失落和猜疑。
我心中暗叹,知道他这是被吓到了,开始疑神疑鬼。于是用安慰的语气低声说:“丁书记,您真是多虑了。我估摸着,市纪委的同志主要是看您在主持重要会议,场合严肃,不方便打扰您,所以才由我和清舟同志出面接洽一下。这是对您工作的尊重。”
听了这句明显是宽心的话,丁洪涛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些,但眼神依旧复杂。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而看向面前的会议材料,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好了,刚才是个小插曲。会议继续,下面请清舟同志汇报宣传工作。”
苏清舟一愣,拍了拍刘志坤。
刘志坤低声道:“是喊你,刚才你们出去,我已经汇报完了宣传工作!”
苏青舟的声音略显干涩,但总算把会议拉回了正轨。这才开始照本宣科地念起汇报材料。然而,台下众人的心思,显然早已不在什么三季度纪检工作上了。
就在县委大院会场勉强恢复秩序的同时,东洪县公安局内的气氛,却比这里要紧张十倍。
省政法委下来的督导组组长严恪己厅长,作风强硬,上午的时候就拒绝了市县两级的一切接待安排和人员陪同,只带着督导组内部的几名精干人员,直接到了县公安局。与县公安局党委书记田嘉明的谈话,地点就安排在田嘉明的局长办公室。但这间熟悉的办公室,此刻却充满了不同寻常的压抑。
田嘉明没有坐在自己办公桌后面,而是坐在了平时下属来汇报工作坐的沙发上。严恪己则坐在了主位,神情严肃,没有任何寒暄,直接进入了主题。
在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田嘉明的家庭情况、工作经历后,严恪己合上手中的笔记本,目光如炬地看着田嘉明:“田嘉明同志,你的履历很丰富啊。从平安县政法委副书记,到县史志办主任,后来又调到市公安局担任督察支队支队长,办公室主任,再到东洪县公安局担任党委书记。组织上多次调整你的岗位,这说明你的工作能力是得到认可的。”
田嘉明脸上挤出一丝谦逊的笑容:“严厅长过奖了。我参加工作时间长,在政法系统也确实不是一天两天了。最早是分到县公安局,从派出所干起。那个时候,一个公社派出所就两个人,每到农忙,秋收啊,夏种啊,我们都得下去帮老乡干活,特别是那些劳力不足的困难户……”
“嗯,从基层一步步干起来的干部,了解民间疾苦,不容易。”严恪己打断了他的忆苦思甜,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冷峻,“但是,越是这样,越不能忘本!咱们就从这儿说起。你在担任平安县委政法委副书记期间,是不是把手枪子弹,给了一个叫葛强的人?”
田嘉明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他沉默了几秒钟,知道,督导组既然能直接点出“葛强”这个名字和“子弹”这个关键词,说明核心问题已经被掌握了,再抵赖没有任何意义。
他抬起头,迎上严恪己锐利的目光,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严厅长,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责任全部在我。确确实实是我把子弹给了葛强。”
他直接跳过了狡辩和挣扎的阶段,开始陈述缘由:“当时啊,县委书记郑红旗同志把我从政法委副书记的岗位上,调整到县史志办当主任。我心里有怨气,想不通,觉得委屈。正好那时认识了葛强,社会上混的,别的本事没有,溜门撬锁倒是有一手。我就……我就一时糊涂,把子弹给了他,指使他放到郑红旗同志的办公室里。目的就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给他添点堵,没想过会造成后面那么严重的局面。”
田嘉明的坦率,让严恪己略微有些意外。他原本预计这会是一场艰难的攻防战,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干脆地承认了,而且主动交代了动机。
严恪己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敲着桌面:“嘉明同志,你能主动承认错误,这个态度是好的。但是,你要认识到,这不是你承认了就能一笔勾销的小事情。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的性质有多严重?它不仅涉及违反纪律,更可能触犯了法律!”
田嘉明将一直拿在手里的钢笔,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站侧目望着楼下县公安局的院子。院子里,几个民警正匆匆走过,一切如常。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留恋和不舍。
“严厅长,”田嘉明转过身,背对着窗户,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我是个直性子人,不喜欢绕弯子。事情是我做的,我认。该怎么处理,我都接受。”
严恪己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见他配合,语气也略微缓和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自己抽出一支,又丢给田嘉明一支。田嘉明也没客气,接过来,抬起屁股给严厅长点了烟,又划了一根火柴,“嗤”一声点上,重重吸了一口,然后又坐回沙发上,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一些力气,靠在沙发背上。
“严厅长,不瞒您说,这事闹成这样,我心里也……也挺不是滋味。”
田嘉明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给组织上添了这么大麻烦。”
严恪己缓缓说道:“嘉明同志,我今天上午,还有昨天搞到大半夜,都在和你们的市局局长李尚武同志谈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你们俩都是条汉子。李尚武说,这件事的责任全部在他,是他工作失误,管理不严。你呢,又说责任全在你。你们这是在争着扛责任吗?但我要告诉你,这件事,你们两个人的责任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田嘉明一听涉及到李尚武,立刻坐直了身子,语气有些急切:“严厅长,这事和李局长有什么关系?完全是我个人的行为,他根本不知情!”
严恪己摆了摆手:“你看,你这个认识,又和李尚武一样,不够到位!我们现在要的是真相!你的责任,是私自将警用子弹交给社会人员,并指使其进行恐吓行为。李尚武的责任,是枪杀案在事发后,未能及时向上级和有关部门彻底报告,存在捂盖子的嫌疑,是想替你这个领导承担责任!嘉明同志,你自己的责任,你自己承担清楚,就是对组织最大的负责,而不是想着把别人给托举起来。我昨天和李尚武谈上,他始终不肯松口。如果继续这样,我们只能按程序,请他到省里去进一步说明情况了。”
“带到省里去?”田嘉明的脸色瞬间变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度,“严厅长,您这是何必呢?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李尚武局长到任以后,我们东原市的治安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局里上下对他的工作都非常认可。你们怎么能不相信他自己的说法,非要说他在捂盖子呢?这……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无理取闹?”严恪己的脸色沉了下来,“嘉明同志!请注意你的用词!这件事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你的想象。郑红旗、孙茂安还有李尚武都存在问题,我问你,如果李尚武当初深入追究那三颗子弹的事?还会有这些事情吗!所以,在我们的初步建议里,李尚武他们三个是必须要处理的。”
田嘉明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严厅长,您这个打击面……是不是太大了?就因为我自己一时糊涂犯的错,要处理这么多人?李副市长,郑副市长……这……”
严恪己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田嘉明同志!到现在你还没有完全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这早就不是你个人的一件小事了!这反映出的是你们东原市政法系统,甚至更广范围内,可能存在的风气问题、责任问题!是对组织纪律的漠视!我们必须一查到底,厘清责任!”
田嘉明颓然靠回椅背。他沉默了很久,才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领导,我……我求求您。我再跟您说一遍,所有的事,都是我田嘉明一个人干的。要杀要剐,我都认了。能不能……能不能别处理其他人?别处理李局长?李局长他是个好官,他当了局长以后,咱们东原的公安队伍风气正了不少……”
“好官?”严恪己冷笑一声,“好官不会写在脸上!问题干部也不会刻在脑门上!我们的目的是教育人、挽救人!只要经过组织的调查和帮助,犯了错误的同志同样可以改正!但前提是,必须正视错误!”
田嘉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挣扎着说:“严厅长,您要是真处理了李局长,那他下一步担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考察,不就……不就受影响了吗?咱们……咱们不能这样啊……”
严恪己第一次真正皱紧了眉头,他感觉到与田嘉明的沟通开始陷入一种纠缠。他欣赏田嘉明在抗洪抢险中的英勇,也看得出这个基层上来的干部有他耿直和重情义的一面。但原则问题是底线,不能模糊。
“嘉明同志,”严恪己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立场毫不松动,“我跟你透个底,我们督导组只有调查权和建议权。最终怎么处理,处理谁,要由省委来决定。我能感受到,你们东原市的于伟正书记、王瑞凤市长,对你是很关心,也很想保护干部的。但是,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必须把事实调查清楚!如果连事实都搞不清楚,我怎么向省委提交负责任的报告?所以,田嘉明同志,我希望你端正态度,正确认识,不要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也不要再想着其他人怎么样!实话告诉你,就算是王瑞凤市长亲自来找我说情,我也不会在这个原则问题上让步!”
田嘉明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喃喃地问:“那……那您到底要怎样才肯……才肯把这事淡化处理?要怎么样……才能给大家一次机会?”
严恪己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除非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除非,它查无可查!只要有线索,我必须一查到底。”
田嘉明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死死盯着严恪己,半天,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吧,严厅长。我……我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您……您非要这么干……这是要我田嘉明……下辈子……都没脸再见东原的父老乡亲……没脸再回平安县老家啊……”
两个年轻干部又问了从头到尾的具体细节,看田嘉明也没什么补充,严恪己看了看手表,谈话已经持续了不短时间。他觉得该了解的情况已经基本掌握,田嘉明的态度虽然顽固,但事实清楚。他站起身:“嘉明同志,我们的谈话就先到这里。我们督导组下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报告要尽快提交。省委主要领导很快就要从京回来,政法委会专门研究你这件事。在这期间,希望你认真反思自己的问题。”
说完,严恪己示意旁边的工作人员将谈话记录递给田嘉明签字。田嘉明木然地接过笔,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他看了一眼记录的内容,大致无误,然后艰难地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督导组的人员又指了指空白位置,说道:“嘉明同志,这里写一下,以上笔录我已看过,属实无误!”
田嘉明看了这人一眼,提笔又写下了这句。
督导组的人收拾好东西,依次离开了办公室。严恪己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一眼呆坐在椅子上的田嘉明,轻轻叹了口气,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田嘉明一个人。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田嘉明没有动,就那么呆呆地坐着,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从里面将门反锁。
他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办公椅,沉重地坐下去。他从抽屉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但他并没有吸,只是夹在手指间,任由青灰色的烟灰一点点变长,最终不堪重负,断裂,飘落在不太干净的水泥地上。
他就这样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窗外,一棵老槐树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一只麻雀曾经落在上面,啾啾叫了两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枝条还在微微颤抖。
田嘉明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无数画面。小时候在秀水乡,乡亲们你家一碗米、我家一瓢面接济他这个孤儿的场景;第一次穿上警服时的激动和自豪;在派出所没日没夜处理鸡毛蒜皮案件的辛苦;抗洪时面对滔天洪水,他鸣枪的惊心动魄;被调到史志办时那种憋屈和愤懑;还有把子弹交给葛强时那一瞬间的鬼迷心窍……最后,定格在于伟正书记那充满期望和肯定的眼神。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一种巨大的、无法排解的负罪感像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辜负了组织的培养,连累了关心他的领导,更让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乡亲们蒙羞。他仿佛看到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指责他。
出路在哪里?严恪己的话像最后的审判,堵死了所有的侥幸。“除非没发生过……” 这怎么可能?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像泼出去的水。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承担这一切的人消失。这样,调查或许就无法再深入,就不会再牵连到李局长,牵连到市里……至少,能有个了断。用自己的方式,做个最后的了断。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狂蔓延。
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到文件柜前,用钥匙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他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把保养得很好的制式手枪。
他把枪拿在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回到座位,摊开信纸,想写点什么,但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半天,只划下了几道无意义的墨痕。最终,他颓然放弃了,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熟悉的办公室,看了一眼窗外的世界。然后,他拿起手枪,缓缓地将枪口抵在了自己的左胸,心脏的位置。又慢慢放下了,拿起了钢笔,还是慢慢写了起来……
下午四点钟,天色有些发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公安局政委万金勇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县委大院,径直来到我的办公室门口,连门都忘了敲,直接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我正低头看一份关于秋粮收购的文件,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文件问道:“金勇,你怎么来了?督导组那边……走了没有?”
万金勇喘了口气,声音有些发紧:“县长,督导组刚走没多久。严厅长他们前脚离开局里,田书记后脚就把自己关进办公室了,反锁了门!我在外面怎么喊,怎么劝,他一声都不吭,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啊!”
我的心也随着他的话沉了下去。田嘉明这个脾气,我是知道的,耿直刚烈,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被省里督导组这么直接谈话,压力可想而知。我追问道:“你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什么状态?”
“就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脸色难看得很。我喊他开门,他根本不理。县长……”万金勇的声音带着恳求,“田书记他……他最敬重您,也最听您的话。您看……您能不能抽空去一趟,劝劝他?我真怕他……想不开啊!”
我立刻站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现在就去!” 事情有轻重缓急,田嘉明要是出了事,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对闻声过来的县政府办主任韩俊吩咐道:“韩主任,晚上的接待活动,你请焦杨副书记和曹伟兵常务副县长代表参加一下。丁书记那边既然说了不参加,就让他休息。我这边有急事要去县公安局处理。”
韩俊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改变日程,但立刻反应过来:“好的县长,我马上安排。那……需要我跟车一起去吗?”
“不用,你留在家里,协调好晚上的事,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我摆摆手,和万金勇一前一后,几乎是小跑,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已经发动好等在门前。我和万金勇拉开车门坐进后排,对司机谢白山说了声:“县公安局,快一点。”
车子驶出县委大院,汇入街道。我掏出那个砖头般沉重的大哥大,按下了一串号码。电话接通后,传来了张叔沉稳的声音。
“朝阳啊?你这个电话打得真是时候。大会刚闭幕,就这几分钟有空,一会儿还有个会。”
“张叔,”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情况不太好。省政法委的严厅长带队督导组,今天下午刚找田嘉明谈完话。谈话结束后,田嘉明就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谁叫都不开门,情绪非常低落。我现在正赶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张叔的声音凝重起来:“这么严重?中午的时候,老李还给我打过电话,说了他和督导组沟通的情况。据他说,督导组这次的态度非常强硬,揪住不放,一直想把问题的层级往上引,老李啊压力很大,但他还是表态,主要责任他来承担。”
“张叔,现在关键不是谁承担责任的问题,”我着急地说,“是严厅长这种处理思路,完全不留余地!如果真按他的调查方向走,不仅田嘉明个人彻底完了,很可能还会牵连到市里主要领导,到时候就被动了!事情就真的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张叔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这个严恪己,是出了名的认死理、六亲不认……唉,现在说这个也没用。朝阳,你现在具体到哪里了?”
“我已经在去县公安局的路上了,马上就到。”
“嗯,你亲自去也好,务必稳住田嘉明!千万不要让他再做傻事!”
张叔压低了些声音,“我在京开会的时候,于伟正书记专门找过我,我们俩一起向省委赵书记和泰民省长都做了汇报。两位领导的态度比较谨慎,没有把话说死,只是强调要等他们回去后,看政法委的研究决定。这说明,事情还有余地,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应对,如何把不利影响降到最低。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确保田嘉明这个人不能出事!只要人在,就还有说话的机会!”
“我明白,张叔。我会尽力。” 我嘴上应着,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田嘉明那种宁折不弯的性格,和严厅长倒是颇为相像。
这时,车子已经驶入了县公安局大院。院子里很安静,夕阳的余晖给建筑物涂上了一层暗金色,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车子直接开到最后排那排办公室前停下。
万金勇先跳下车,快步走到田嘉明办公室门口,用手势示意我门还锁着。我一边继续听着电话里张叔的叮嘱,一边推开车门,目光紧紧盯在那扇紧闭的深色木门上,马上小跑过去。
“……总之,朝阳,你见机行事,无论如何,人要稳住!我这边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张叔还在说着。
万金勇已经开始用力拍门,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老田!田书记!开门啊!我是万金勇!你把门开开!”
此刻,门内的田嘉明,已经在办公室里枯坐了两个小时。烟灰缸早已堆满。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摊着一张信纸,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字,又被他用笔重重地划掉了。只留下了十几个字,“不给大家添麻烦,我解脱了,朝阳,麻烦送我回家,把我埋在爷爷的旁边……”
他思绪纷乱,过去几十年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旋转。这一刻,他的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了拼凑的母亲的形象,恍惚又是奶奶,依稀又变成了父亲,变成了爷爷。
“娘啊……我这一辈子太难了……求求你们,你们来接我吧,我害怕……”
他喃喃自语暗自流泪,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猛地将枪口抵在了自己的左胸心口的位置。
“老田!开门!听见没有!” 万金勇还在外面焦急地拍打着门板。
我一把推开万金勇,正要踹门,田嘉明眼一闭,牙一咬,扣动了扳机!
“砰——!”
从下车到敲门,不到十秒钟,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枪响,猛地从门内传来,震得门框似乎都微微颤动!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在部队服役的经历,让我对这种声音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是枪声!绝对是枪声!
“什么声音?!” 电话那头的张叔也听到了这声异响,急促地问道。
我大脑一片空白,对着话筒吼了一声:“老田……!” 也顾不上再多说,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扇门!
万金勇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像是反应过来,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老田——别犯傻!!” “让开!” 我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侧身狠狠一脚踹在门锁附近!
“哐当!” 一声巨响,老式的门锁承受不住这股猛力,门板应声向内弹开!
门开处的景象,成了我此后多年无法摆脱。
田嘉明歪倒在他的办公椅上,头无力地后仰着,双眼圆睁,望着天花板,瞳孔里已经失去了所有光彩。他左胸口的警服被炸开了一个小洞,周围已被迅速涌出的鲜血浸透,那片刺目的暗红色正在急速扩大,滴滴答答的顺着椅子和衣角往下流淌……
“嘉明!!!” 我嘶吼着扑了过去。
万金勇跟踉跄跄地冲进来,看到这一幕,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上,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老田!你糊涂啊!你糊涂啊!!”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办公桌旁,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电话听筒,语无伦次地对着电话喊:“快!救护车!公安局!书记办公室!快!快啊!!”
谢白山也跑了过来,站在门口,看到屋内的惨状,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措。
我顾不上其他,一把将田嘉明从椅子上抱下来,平放在地上。我的手触碰到他的身体,但他的眼神已经快速地黯淡下去,失去了所有神采。我徒劳地想去检查他的伤口,手刚碰到他浸满鲜血的衣襟,他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轻响,突出回家两个字,然后,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嘉明!嘉明!你醒醒!”我用力拍着他的脸,抱着他尚有余温的身体,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万金勇扔下电话,扑跪在旁边,带着哭腔喊道:“老田!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坚持住!坚持住啊!”
我伸出手指,颤抖着探到他的鼻下……已经没有了任何气息。我摸了摸他的颈动脉,一片死寂。
我抬起头,看着满眼希冀和绝望的万金勇,看着门口面无人色的谢白山,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我紧紧抱住田嘉明,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嘉明啊……”
我颓然坐倒在地,将田嘉明的头轻轻抱在怀里,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个在滔天洪水面前毫不退缩的战友,怎么就……怎么就走上了这条绝路?
办公室里,只剩下万金勇的哭声。
就在这时,小谢手里的大哥大刺耳地响了起来。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带着哭音:“喂……张、张市长……”
电话那头,是张叔焦急的声音:“那边怎么回事?李朝阳呢?田嘉明怎么样了?”
谢白山看着地上的我和田嘉明,嘴唇哆嗦着,眼泪流了下来,对着话筒哽咽道:“张、张市长……田书记……田嘉明他……他开枪……自……自杀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才传来张叔一声沉重至极、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叹息:
“哎………………”
“他咋就……他咋就这么想不开啊…………”
“所有人都……都没有放弃他啊…………”
又是一阵沉默后,张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决断的疲惫和沉痛:“你是小谢?你听着……你马上告诉李朝阳……田嘉明同志……是因长期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因公殉职!”
“给他家里人……留最后一点体面吧……”
“我这边……马上通知于伟正书记……”
电话挂断了。谢白山拿着嘟嘟作响的大哥大,茫然地看着我。
万金勇拿起拳头砸在水泥地上,鲜血直流,大喊道:“督导组在那里,我要报仇,老子要找他们算账……。”
我抱着田嘉明的身体,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夕阳的余晖正一点点褪去,不见了颜色……
半世尘霾,难掩松筠曾傲雪,一生功过,且凭肝胆照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