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言简意赅地说:“今天上午,我专门去市里向侯成功副市长汇报了争取专业冷库项目的事情。侯市长对这个项目比较感兴趣,但也指出竞争很激烈,下一步还需要我们做大量扎实的工作。不过,眼下最紧迫的是,侯市长现在已经代管农业口的工作,明天上午十点,他要亲自来参加我们坤豪公司的复合肥生产线投产仪式。满打满算,留给我们的准备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
我看了一下众人,给大家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接着说:“不过,这类活动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搞了,都有经验。伟兵现长,你先说说,看看需要做哪些准备工作,咱们捋一捋,确保万无一失。”
对于副市长级别的领导来参加活动,县里确实有一套成熟的接待和筹备流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各项细节达成了共识,从会场布置、路线安排、安全保卫、宣传报道、后勤保障等等。会议开了不到半个小时,主要事项就基本敲定了。
我最后总结道:“同志们刚才都发表了很好的意见,考虑得比较周全。明瑞县长,你牵头,下午三点前把活动的主要流程拟定出来,形成文字,传真一份给市政府办公室,让侯市长那边掌握。副市长虽然不讲话,但是志坤部长,宣传稿还是要提前准备,宣传部负责起草,要突出项目意义,体现市里对东洪县工作的支持,稿子写好后送我审一下。坤豪公司这边,毕瑞豪毕总,生产现场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要展现我们企业的良好形象。群众组织和现场秩序,向建民、彭凯歌,工业园区和城关镇共同负责,要井然有序,显出我们的组织水平。安保工作,嘉明同志,交给你了,要确保绝对安全。”
田嘉明沉稳地点点头:“县长放心,我亲自布置。”
“好,”我看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便说,“那大家就分头去准备吧。晓婷同志留一下,其他人散会。”
齐晓婷听到我叫她,略显意外,但还是很快收拾好笔记本,跟着我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晓婷,坐,随便坐。”我指指沙发,语气随意。
齐晓婷笑了笑,并没有真的“随便坐”,而是在沙发边缘规规矩矩地坐下,腰板挺直:“县长,在您办公室里,我可不敢太随便。”
我也笑了,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怎么,跟我还拘束?放松点,就是随便聊聊。”
杨伯君进来给我们泡了茶,然后轻轻带上门出去。我和齐晓婷先聊了聊她最近在工业园区的工作情况,问了问有没有什么困难,又扯了几句家常,气氛渐渐轻松下来。
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我切入正题,语气温和但带着认真:“晓婷啊,齐市长——哦,现在应该叫齐总了——在省城那边,工作开展得还顺利吧?”
齐晓婷聪慧,杨伯君自然也交代了我找她有事,便说:“应该挺顺利的,周末我去看他,感觉他忙是忙,但状态比在市里面好啊。”
我点点头,不再绕弯子:“晓婷,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永林市长一直以来对咱们东洪县都很关心,也很支持你的工作。你现在是工业开发区的副主任,为开发区引进企业做了不少工作,几家大企业落户都比较顺利。我的意思是,我想近期去省城拜访一下永林市长,当面向他汇报一下东洪县的发展情况,也取取经。马上就是四季度了,正是冲刺全年目标、谋划来年工作的关键时候。看看省经贸总公司那边,有没有什么适合落户我们东洪县的项目或者资源,哪怕只是介绍一些先进的理念和经验也好。你看,方不方便帮忙联系一下,安排个时间?”
齐晓婷听了,微微蹙眉思索了一下:“县长,您想去拜访我父亲,这当然没问题,我回头就给他打电话。不过,省经贸总公司刚成立不久,摊子铺得大,具体有什么现成的、适合咱们县的好项目,我还真不太清楚。”
我解释道:“晓婷,县里其实有个初步想法,打算四季度啊,建一个有一定规模的区域性批发市场。这批发市场本身也是经贸物流活动的重要平台。省经贸总公司手里掌握的商业资源、信息渠道,肯定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提前去沟通一下,了解一下上面的政策和动向,肯定没坏处。就算暂时没有直接的项目,也能开阔我们的思路。”
齐晓婷明白了我的意图,爽快地说:“行,县长,我明白了。我今晚就给我爸打电话,约个时间。定下来后我马上向您汇报。”
“好,那就辛苦你了。晚上啊,一起在招待所吃饭,东投集团啊要过来。”
齐晓婷笑着摇摇头:“县长,你们那一桌都是领导,我去不好吧?
这时,县委办主任韩俊敲门进来,看样子是来请示工作。齐晓婷很是从容的看着韩俊。
这也难怪,齐晓婷的省长环境,注定了她面对厅级以下领导时,能够保持一种自然而从容的态度,这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结果。
我对韩俊说:“韩主任,下午东投集团综合部的宋清仁部长,要送新任的县办事处主任马香秀同志来报到。那边安排的接待,是下午三点吧?”
韩俊答道:“是的,县长。安排在第二会议室。经贸委、计委、财政局、城关镇和工业开发区的负责同志都会参加。”
我想了想,说:“嗯,我知道了。晚上的接待的具体事宜你统筹安排好,重点是明天侯市长调研的事,那个是头等大事。”
韩俊应道:“明白,县长,您放心。”
下午三点十五分,办公室杨伯君准时来到我办公室,轻声提醒:“县长,东投集团的客人已经到了,在第二会议室。”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带着齐晓婷一起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吧,去看看。”
来到第二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除了东投集团党委委员、综合部部长宋清仁和即将出任东洪县办事处主任的马香秀之外,还有几位我不太面熟的东投集团人员。我一进门,没有直接走向主位,而是先来到宋清仁和马香秀面前,主动与他们握手。
“宋部长,欢迎欢迎!马主任,欢迎回东洪工作!”我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宋清仁与我年龄相当,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他连忙起身,双手握住我的手:“李县长,您太客气了,还亲自来接见,我们真是不敢当啊。”
马香秀今天穿了咖色风衣,化了淡妆,显得干练而明媚。她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激动中似乎夹杂着一丝的委屈,握着我的手微微用力:“朝阳……县长,谢谢。”
我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与他们寒暄了几句,然后才走到会议桌的主位坐下。副县长曹伟兵主持会议。会议先是按惯例介绍了双方参会人员。然后,东投集团的宋清仁部长代表集团发言。
宋清仁不愧是当过市长秘书的人,讲话条理清晰,观点明确,层次分明,既表达了东投集团对在东洪县投资的重视,又具体介绍了办事处成立后的工作设想,言语之间既有文采,又贴近实际,听起来很舒府。
宋清仁发言后,是办事处主任马香秀表态。马香秀的发言主要是感谢,感谢集团的信任,感谢县里的支持,表态会努力工作等等,虽然也显得自信沉稳,举止得体,但相比宋清仁的老练,还是能感觉出一些差距。
宋清仁在马香秀发言后补充道:“东洪县的各位领导,我们今天主要是来报到。我们张云飞董事长特意嘱咐,办事处的工作要务实,要低调,只做不说,踏踏实实为县里发展做好服务。以后还请县里各位领导多多支持马主任的工作。”
接着,双方就下一步可能的合作重点进行了初步的沟通交流,气氛融洽。
晚上的接待宴会,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似乎是九十年代基层工作开展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带着浓厚的时代特色和地方文化色彩。席间,我作为县长,自然是主角之一,需要应酬各方。我特意注意了一下马香秀,发现她的目光似乎总有意无意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热切,让我感到些许不自在,便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与她的直接交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看气氛差不多了,便低声问旁边的办公室主任韩俊:“韩主任,东投集团客人的住宿都安排好了吧?”
韩俊连忙回答:“县长,都安排好了,就在县委招待所,最好的房间。”
我点点头,表示满意。看到宋清仁和工业园区的彭凯歌等人喝得正酣,已经开始称兄道弟,我知道,这种场合,如果我这个县长一直坐在这里,他们反而会有些放不开。
但提前离席也有规矩,不能大张旗鼓地告别。我于是对坐在身旁的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刘进京低声说:“刘主任,明天上午侯市长还要来调研,我这边还得再准备一下,就不陪大家太久了。您是老领导,德高望重,帮我陪好宋部长他们。”
刘进京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咧嘴一笑,半开玩笑压低声音说:“县长,不瞒您说,我正想找个机会跟您告个假呢,这年纪上来了,喝多了实在有点顶不住。”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语气带着亲近,也带着不容推辞的托付:“哎,我的老主任啊,关键时刻,老同志更得有老同志的担当和定力嘛。你看宋部长他们,兴致正高,人家是带着诚意、带着投资到咱们东洪县来的,是贵客。要是您这个老资格一走,我也跟着走,这酒局的热乎气儿不就散了吗?那可不是待客之道。您就受受累,帮我撑撑场面,务必把宋部长他们陪好、照顾好。明天,明天我专门请您喝酒,表示感谢!”
刘进京是县人大主任,虽然权力核心已逐渐向政府和党委转移,但他在东洪县工作多年,门生故旧不少,资历和威望摆在那里,很多时候需要倚重他来协调关系、稳定局面。他听我这么说,也知道这是对他的一种倚重,便不再推辞,笑着点了点头,重新坐稳了,端起酒杯,又和旁边的东投集团的干部热络地聊了起来。
我这才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包,便悄然走出了包厢。没有惊动太多人,这是官场酒桌上提前离席的规矩,不能扫了大家的兴。
秋意已深,夜晚的县委招待所庭院格外宁静。白天的喧嚣沉淀下来,只剩下草丛里秋虫不知疲倦的鸣叫,唧唧复唧唧,清晰可闻,反而更衬出四周的寂静。
刚下过一点小雨,地面微湿,空气里带着一股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也将我身上沾染的酒气冲淡了不少。
我深吸了一口这凉爽的空气,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抬头望向招待所内侧那几栋单独的小院。此时,只有寥寥几个窗户透出灯光,大部分都黑着。
晓阳作为市政府副秘书长,自从瑞凤市长转为代市长后,工作几乎是连轴转,压力巨大。
瑞凤市长要想顺利去掉“代”字,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政绩,半点不敢大意,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晓阳作为她倚重的身边人,自然也是全力以赴,很少再回东洪县城,多半是陪着瑞凤市长住在市委家属院了。
我信步朝着分配给县里主要领导的2号院走去,心里惦记着明天侯成功副市长调研的事,也想着晓阳,盘算着稍晚些时候给她打个电话。
微凉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湿意,让我仅存的那点酒意也彻底消散了。刚走到小院门口,正准备掏钥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温婉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女声:“朝阳,你等一等。”
我转过身,看到东投集团办事处的马香秀从后面跟了上来。她外面裹了件风衣,在秋夜里显得有些单薄。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刘海,显得有些凌乱。
在酒桌上时,我就隐约感觉到她的目光时常落在我这边,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让我有些刻意回避。没想到她还是跟了出来。
马香秀快步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双足并立,抬头看着我。招待所庭院路灯的光线不算明亮,柔和地洒在她脸上,能看出她喝了不少酒,脸颊绯红,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真诚的、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还有一丝……委屈?
“朝阳,你就这么走了?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她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点嗔怪,也带着点哽咽。
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自然,公事公办地说:“香秀,我看宋部长他们兴致还很高,你们东投集团的几位领导也还在,我想着你们内部可能还有事要聊。再说,明天侯市长要来调研,我也得回去再准备准备。”
“朝阳,”她似乎没在意我的解释,往前凑近了一小步,夜风把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酒气一起送了过来,“上次……谢谢你专门去医院看我。真的,我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
“香秀你别这么说。”我保持着距离,语气诚恳,“那是我的工作职责。葛鹏那个案子,发生在东洪县地界上,还让你受了惊吓,我们县里也有责任。去看看你是应该的。”
“以后办事处成立了,我就在东洪常驻了,工作是办事处主任,很多事情,还得靠县里,靠你多支持、多照顾。”她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
“这个你放心,”我点点头,“只要是有利于东洪县发展,符合政策规定的事,县政府一定全力支持。有什么困难,你可以直接找对口部门,或者让办公室联系韩俊主任都可以。”
马香秀裹了裹身上的风衣,似乎觉得有些冷,她沉默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点恳求的意味:“朝阳……我今晚喝得有点多了,头有点晕。这招待所院子大,路我也不太熟……你……你能不能送我回房间一下?”
听到这话,我心里立刻拉响了警报。这个要求,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答应。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还明显喝了酒,又是曾经有过一段朦胧情愫的旧识,这要是被人看见,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闲话。东洪县城就这么大,领导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是最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的。
更何况,我心里只有晓阳,李叔当初撮合我们时那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警告——“要是敢对不起晓阳,我饶不了你”——言犹在耳。我不能,也绝不会做出任何可能伤害晓阳、影响我们感情的事情。
我立刻后退了半步,语气变得严肃而疏离:“香秀主任,你确实喝多了。这样,我不清楚你的房间具体位置,我马上到前台叫个服务员,让她送你回去休息。”说完,我转身就要往招待所主楼大厅方向走。
刚迈出一步,马香秀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手指纤细柔软,触感和我记忆中高中时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但这冰冷的温度和突如其来的接触,却让我心里一凛。
“朝阳!”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似乎在眼眶里打转,“你心里……难道就真的一点都没有我了吗?就连这么一点忙,你都不肯帮?”
我心中警铃大作,正想用力但又不失礼貌地挣脱开,恰巧看到齐晓婷和杨伯君也从餐厅那个方向走了过来,看样子是小两口一起出来躲酒。
齐晓婷杨伯君看到我们拉拉扯扯的情形,明显愣了一下,站在不远处,进退两难。
我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手腕一用力,将马香秀的手轻轻但坚定地拉开,同时朝着齐晓婷招了招手,语气尽量平静地喊道:“晓婷,你过来一下。”
齐晓婷赶忙小跑过来,脸上表情有些尴尬,捂着杨伯君的眼说道:“县长,我们啥也没看到。”
我看着齐晓婷滑稽的动作,倒是觉得这俩年轻人,真是……!我清了清嗓子,吩咐道:“伯君啊,马主任喝多了,有点找不到房间。你辛苦一下,务必把马主任安全送回房间休息。”
杨伯君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心领神会,推开齐晓婷的手,马上侧身,对马香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恭敬地说:“马主任,您的房间在这边,我送您过去。晚上天凉,您小心脚下。”
马香秀看着杨伯君,又看看我,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刚才那股勇气仿佛被抽空了,她低下头,默默松开了手,低声说了句:“……谢谢杨主任。”
我看着他们,对马香秀最后说了一句,语气缓和但界限分明:“香秀啊,什么都别想了,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工作。”
两人走了之后,齐晓婷呆萌的看着我说道:“县长,我们不会被灭口吧!”
我马上笑着说道:“你呀,电视剧看多了还是喝酒喝多了?就是马主任喝多了,找不到房间嘛。”
齐晓婷郑重说道:“县长,你放心,我的意识很清醒,我绝对不会给晓阳秘书长报告!”
我笑了笑说道:“哎,晓婷啊,我和马主任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你呀,要说就说啊,我这家里的地位还是有的嘛!”
齐晓婷看着我道:“县长,不错,是个爷们,杨伯君啊,就差这点男子气概!我现在,我现在马上也去送马主任。”
我说道:“不用不用,让伯君去送就是了。”
齐晓婷马上一脸坏笑说道:“哎呀,县长啊,你真是太坏了,这不是真有风言风语,人家也会说是我们家伯君和马主任嘛。”
我心里暗道,这齐晓婷真是完全继承了齐永林啊,这也太聪明了。我确实是担心刚才有人看到,但是杨伯君送齐晓婷回去,就能很好堵住悠悠众口。
看时间差不多了,我打发了齐晓婷,就转身掏出钥匙,打开2号院的院门,走了进去,没有回头。
回到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刚才那一幕,着实有些惊险。但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参军前和马香秀之间的那些点点滴滴。那时候青春年少,同在安平乡,她是彼此之间确实有过一些朦胧的好感,一起上学、放学,偶尔说说话,在那个闭塞的环境里,也算是一段纯真而美好的回忆。但那时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更多的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躁动和好奇。
后来我参军离开,她似乎也很快嫁了人,彼此就断了联系。再次得知她的消息,已是多年以后,后来知道她婚姻并不幸福,最终离了婚。
时过境迁,造化弄人。如今重逢,她眼神里那份复杂的情愫,让我感到压力,也替她感到些许心酸。但我很清楚,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晓阳,才是我现在和未来唯一珍视和爱恋的人。她的理解、支持,我们之间共同经历的风雨,以及李叔那份沉甸甸的信任,都让我绝不能、也不会在任何事情上含糊。我定了定神,拿起电话,拨通了晓阳的号码……
时间很快来到了第二天,十月一日,国庆节。按照当时的休假制度,国庆节可以放假两天。九十年代初的县城,庆祝活动远不如后世那般铺张热闹,没有到处悬挂的彩旗,也没有震耳欲聋的鞭炮齐鸣,大街上看不出太多节日的喧闹气氛,甚至显得有些平淡无奇。
但因为副市长侯成功的到来,东洪县党政机关的不少干部,这个国庆节注定与“休息”二字无缘。
按照接待方案,由副县长杨明瑞带领相关部门负责人,提前到东洪县与市区的交界处迎接侯成功副市长的车队。
九点四十分左右,侯成功副市长的车队准时抵达东洪县工业开发区。坤豪公司复合肥生产线投产仪式的现场,已经布置得井然有序。
会场设在一片平整出来的空地上,背靠着新建成的厂房。用脚手架和木板临时搭起了一个主席台,虽然简陋,但铺上了红色的化纤地毯,显得喜庆。
台前悬挂着一条醒目的红色横幅,上面贴着白色的方块字:“东原市坤豪农业公司复合肥生产线投产仪式”。主席台上没有设桌椅,上面只摆放一个支架麦克风。
主席台下方,是前来参加仪式的人员。坤豪公司的员工穿着统一发放的、略显宽大的蓝色工装,参建单位的工人们则穿着各自的工作服,加上县里各局委、工业开发区的干部代表,大约有三百多人。这些人并非随意站立,而是由开发区和坤豪公司的工作人员提前用石灰粉在地上划好了区域和站位点,因此整个队伍看起来横成行、竖成列,整齐划一,显示出良好的组织性。
在任何时候,大型活动的现场秩序,都能直观地反映出一个地方、一个单位的组织动员能力和领导水平。看着眼前这整洁有序、鸦雀无声的队伍,我心里踏实了不少,这第一步,至少场面是撑起来了,显得颇有气势。
离原定十点钟正式开始的仪式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县里在厂区旁边的一间临时办公室布置了一个简单的休息室,里面摆了几张从会议室搬来的布艺沙发和木质茶几,茶水、香烟都已备好。我将侯成功副市长和黄修国局长一行引至休息室稍事休息。
侯成功副市长在市里领导中,算是比较严肃的一位。
他坐下后,工作人员立刻端上了热茶。这时,县委招待所派来的两名年轻女服务员,端着不锈钢托盘,送来了几盘切好的西瓜。那西瓜瓤色鲜红,汁水饱满,在九十年代初的十月份,显得格外稀罕。
侯成功看到西瓜,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拿起一块,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说道:“朝阳县长,这都十月份了,按说西瓜早就下市了吧?这时候还能见到这么新鲜的西瓜,不容易啊!这是你们搞的暖棚里种出来的?”
我连忙笑着回答:“侯市长,您真是行家,一猜就中啊。这就是我们县推广的暖棚延迟栽培技术种出来的西瓜。咱们县的群众,在市农业局的指导下,通过控制光照、温度,把西瓜的成熟期错开,分成十月上旬、中旬、下旬好几个批次上市,正好填补了这个季节的市场空白。”
侯成功点点头,咬了一口西瓜,细细品了品,赞叹道:“嗯!甜!真甜!汁水也足,口感一点不比盛夏的西瓜差,甚至感觉甜味更醇厚一些。不错,真不错!”他吃完一块,点了点头。
我见状,又拿起一块递过去:“侯市长,您再尝尝这块,这块看起来更沙一些。”
侯成功摆摆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灰色手帕,擦了擦嘴角,笑着说:“不了不了,好东西也不能贪多。我们这年纪,得注意点,糖分太高了。朝阳啊,你们这个暖棚西瓜,是个好项目,有特色啊。”
我顺势接过话头,语气诚恳地汇报:“侯市长,这西瓜好是好,但有个难题,就是储存期短。现在顶多能放个十天半个月。所以啊,如果能配套建设一个像样的专业冷库,把储存时间延长到一两个月,那我们就有十足的把握,在春节前后把这反季节西瓜推向市场,那时候的价格和效益,可就大不一样了!所以,昨天我向您汇报的那个冷库项目,对我们东洪县调整农业结构、增加农民收入,真是至关重要啊。”
侯成功指着我,哈哈笑了起来,对旁边的市农业局局长黄修国说:“老黄,你看看,这个李朝阳,请我来参加投产仪式是假,这是变着法儿地又跟我提冷库项目,将我的军呐!”
我赶紧赔笑说:“侯市长,看您说的,我哪敢将您的军。坤豪公司投产是大事,冷库项目是未来的希望,这都是我们东洪县眼下最要紧的工作,都盼着市里能支持。这叫好事成双嘛!”
侯成功收敛了笑容,但语气依然温和:“好了,朝阳啊,你的心情啊我理解。具体项目的事情,还是要按程序来。下来之后,市里会组织相关部门开会论证,统筹考虑各县的实际情况和项目的可行性。你放心,只要项目确实好,符合政策,市里一定会支持。”他转头对黄修国说,“修国局长,回头你们农业局要重点跟进一下这个事。”
黄修国连忙点头称是。
侯成功又开玩笑地说:“不过朝阳,你这西瓜可不能白让我们吃啊。黄局长,回头走的时候,让东洪县给我们车上装几个,带回去放到机关食堂,也让市里的同志们尝尝鲜,给他们看看咱们东原农业的新成果嘛!”
气氛在轻松的说笑中变得融洽。十点整,韩俊前来请示,仪式即将开始。侯成功副市长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主席台。常务副县长曹伟兵主持仪式。按照既定程序,先是由坤豪公司负责人介绍项目情况,然后是我代表东洪县委、县政府致辞,对市里的支持表示感谢,并对项目投产后的前景提出期望。
最后,曹伟兵高声宣布:“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市政府侯成功副市长作重要指示,并宣布项目正式投产!”
台下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三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主席台中央。侯成功副市长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地向前迈了几步,走到麦克风前站定。他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目光沉稳地缓缓扫视了一圈台下的干部和工人群众,然后向着台下方向,微微鞠了一躬。这个动作幅度不大,却显得格外谦和、稳重,瞬间拉近了与台下众人的距离,掌声也随之变得更加热烈。
待掌声稍歇,侯成功才凑近麦克风,他没有拿讲稿,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会场,清晰而有力:“各位同志,工友们:今天,我很高兴来到东洪县,参加坤豪农业公司复合肥生产线的投产仪式。首先,我代表东原市委、东原市人民政府,对生产线的顺利投产,表示热烈的祝贺!对为之付出辛勤劳动的全体建设者、生产者,表示诚挚的问候!”
简短的致辞,点明了主题,表达了祝贺和问候。他略作停顿,然后提高了音量,用更加庄重的语气宣布:“现在,我宣布:东原市坤豪农业公司复合肥生产线,正式——投产!”
随着他铿锵有力的声音落下,早已准备在会场一侧的鞭炮立刻被点燃,顿时“噼里啪啦”地炸响起来,红色的纸屑四处飞扬,浓郁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与此同时,几只绑着红色条幅的彩色氢气球也被放飞,缓缓升上秋日湛蓝的天空。台下,掌声再次如同潮水般涌起,经久不息。整个会场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热烈而庄重,象征着东洪县在农资产业化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仪式的主要环节结束后,一行人簇拥着侯成功副市长,走向旁边的生产车间。车间高大宽敞,刚刚投产的生产线正在试运行,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巨大的反应釜、蜿蜒的管道、传送带构成了一幅现代化工业生产的图景。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神情专注。
侯成功戴着白色安全帽,饶有兴致地沿着预留的安全通道边走边看,不时停下来询问一些技术细节。坤豪公司的毕瑞豪和技术人员在一旁详细讲解。
看着原料通过复杂的工艺流程,最终变成一颗颗灰白色的复合肥颗粒,从出料口倾泻而下,被自动包装机封装进印有“坤豪”字样的编织袋中,侯成功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工作人员将一袋刚刚封装好的、还带着余温的复合肥样品搬到侯成功面前。他弯腰用手捏起一小撮肥料,在指尖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点头说道:“不错,颗粒均匀,色泽正。好啊!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的含金量,在今天看来,是越来越足了,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
他直起身,对陪同在身边的我和县里几位干部,语气深沉地说道:“咱们国家,咱们东原地区,老百姓能吃饱饭,包产到户、联产承包责任制这项好政策是基础,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但化肥的大规模推广应用,绝对是关键中的关键啊,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没有足够的、好的化肥,光有政策,产量也上不去,温饱问题就难以彻底解决。你们东洪县,能够立足本地,克服困难,建成这条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复合肥生产线,实现自主生产,保障本地乃至周边地区的农资供应,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是功在当代、利在长远的大好事啊!”
我们都认真听着,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侯成功看到我们虽然表情恭敬,但或许对他这番“老生常谈”并未有太深刻的触动,他脸上露出一种略带神秘的笑容,说道:“哎呀,看你们的表情,是不是觉得我这话有点空?或者觉得,生产个化肥,虽然重要,但技术含量也就那么回事?”
不等我们回答,他随手拍了拍身边那袋化肥的编织袋外包装,说道:“那我给你们举个更直观的例子。你们猜猜,就我手底下按着的这个,最普通不过的化肥编织袋,全世界,有多少个国家能完全靠自己造出来?”
这个问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个编织袋?这有什么技术含量?大家面面相觑,这种陌生领域的问题,我自然不会回答,曹伟兵憨笑着猜测:“几十个总该有吧?”
侯成功摇了摇头,伸出双手,正反翻了一下:“不超过五个。”
看到我们脸上露出的惊讶和将信将疑的神色,侯成功笑了起来,带着一种知识上的优越感和分享的乐趣:“不相信?我告诉你们,我还真不是信口开河啊。我大学是学化学工业的,后来也一直在工业系统工作,对这个还算了解。这种聚丙烯编织袋,看着简单,但它考验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袋子的缝制技术。它的背后,是一整套完整的工业体系!”
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般地解释道:“首先,你得有石油炼化能力,能把原油变成石脑油这些基础化工原料。然后,你要有设备和技术,把这些化工原料聚合成聚丙烯颗粒。接着,要把聚丙烯颗粒熔化、拉丝,做成细细的塑料纤维。再然后,要用专门的织机,把这些塑料丝织成编织布。编织布出来了,还要印刷图案、文字,比如你们这个‘坤豪牌’、‘复合肥’、‘净重50公斤’。最后,才是裁剪、缝制成袋子。这每一个环节,都涉及到不同的技术、设备和工艺。所以啊,”
他总结道,“放眼全球,能够不依赖外部,完全独立自主、形成完整产业链生产出这种编织袋的国家,不会超过五个手指头!你们说,这还能小看吗?”
我们都被他这番深入浅出的讲解镇住了。我确实从未想过,一个司空见惯的化肥编织袋,竟然蕴含着如此深厚的工业逻辑和国力象征。侯成功副市长看似随意的举例,却生动地阐释了工业体系的复杂性和基础工业的重要性,这比单纯讲大道理要深刻得多。我由衷地赞叹道:“侯市长,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您要是不说,我们还真想不到,这一个小小的编织袋,竟然有这么大的学问。看来,我们对工业生产的认识,还是太肤浅、太表面了。”
侯成功满意地点点头:“所以说,不要好高骛远,也不要妄自菲薄。把基础打牢,把产业链做扎实,一步一个脚印,这才是正道。你们东洪县,有了石油,现在又有了化肥,这就是很好的基础。”
参观完化肥生产线,时间才刚过十一点。侯成功副市长兴致很高,他看了看手表,对我和旁边的黄修国说:“朝阳,老黄,时间还早,不到饭点。趁着这个机会,你们带我去你们县的石油公司看一看怎么样?”
我心里暗道:侯成功突然关心工业生产,看来,下一步极有可能分管工业经济了,臧登峰副市长那就是常务副市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