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台灯的光晕在书桌上投下狭长的光影。雪茄的烟雾在昏黄的光线下盘旋缭绕,如同纠缠不清的心事。李显平靠在藤椅上,指间的雪茄已燃至尽头,灰白的烟灰摇摇欲坠。他脸上的怒容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凝重。沈鹏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已不见之前的惊恐失措,反而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和算计。
书房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显平闭着眼睛,仿佛在消化沈鹏那番惊心动魄的“建议”。沈鹏紧张地观察着舅舅的表情,大气不敢出。
良久,李显平缓缓睁开眼,目光锐利,直刺沈鹏,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沈鹏,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沈鹏身体微微一僵,但很快挺直了腰板,迎上舅舅的目光,声音刻意压得平稳,却掩不住其中的急切:“大舅,我的意思是,胡延坤……他必须‘出事’!他活着,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个巨大的威胁!他手里捏着的东西,实在是不好说啊,他要是‘死’了,就算他真留了什么举报信,那也是死无对证!调查起来难度就大得多!到时候,各方为了平息事态,很可能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才有平安落地的机会!”
李显平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沈鹏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东原市政法委书记!你让我去杀人!去策划一起谋杀?”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沈鹏心上。
沈鹏被舅舅的目光看得心底发毛,但他强自镇定,辩解道:“大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让您去……我是说,事已至此,我们得想办法自保啊!胡延坤他……他这是要拉所有人陪葬!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李显平看着外甥急切而带着一丝疯狂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理解胡延坤为了儿子胡玉生可以豁出一切的疯狂,那是父爱的本能。可沈鹏呢?这个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外甥,如今却要自己为了他去沾上人命官司?他李显平对沈鹏,自问已是仁至义尽,为他擦了多少次屁股?可外甥终究不是儿子,这份情谊,还不足以让他李显平像胡延坤那样不计成本、不顾一切地搭上自己的政治生命甚至身家性命去保他。
沈鹏显然也猜到了舅舅的心思。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带上了一丝恳求,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大舅,我知道您为难……可……可我们现在真的没有退路了!胡延坤要是真死在公安局里,不管是怎么死的,县公安局、县委县政府都脱不了干系!田嘉明首当其冲!李朝阳也难辞其咎!到时候,为了大局稳定,上面肯定会严肃处理东洪!我们……我们反而安全了!”
李显平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藤椅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沈鹏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他当然明白其中的逻辑。胡延坤一死,很多线索就断了,压力会全部转移到东洪县头上,他和沈鹏反而能置身事外。这确实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选项。
“你说的……倒轻巧啊。”李显平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怎么弄死他?你以为公安局是菜市场?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胡延坤有心脏病,县里早就想到了!下午的碰头会上,李朝阳汇报了,会安排医生全程特护!随时准备抢救!这条路,走不通!别想了!”
沈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隐秘的自信:“大舅,明着来当然不行。但……暗地里呢?您忘了东洪看守所的条件了?那可是六十年代的老古董!一个号子挤进去三十多号人!跟鱼罐头似的!根本不可能有单独关押的条件!胡延坤这种身份的人进去,那就是羊入虎口!田嘉明收拾吕振山,不就是这么干的吗?把人往人堆里一扔,自然有人‘教育’他!到时候,就算真出了事,也是‘犯人斗殴’,‘意外猝死’!查?怎么查?查谁去?看守所里天天打架,谁能说得清?!”
李显平的心脏猛地一跳!沈鹏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禁忌之门!看守所……拥挤……混乱……“意外”……田嘉明收拾吕振山的“成功经验”……这些词汇在他脑海中飞速旋转、组合。作为政法委书记,李显平确实是下到不少所去调研,整个东洪的监所情况确实是不堪入目,拥挤、混乱,冬天还好,到了夏天,气味刺鼻。不得不承认,沈鹏这个提议,比直接下药或者制造医疗事故要“高明”得多,也更“安全”得多!
李显平回想着东洪看守所,东洪看守所的条件他是看到了的,确实恶劣拥挤,管理混乱是出了名的。如果胡延坤在这种环境下“出事”,追责起来,板子首先打在县公安局管理不善上,田嘉明难逃其咎!李朝阳也必然受到牵连!到时候,为了平息风波,上面很可能快刀斩乱麻,处理东洪县的相关责任人,而不会深挖背后的隐情……沈鹏,就能金蝉脱壳!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蔓延。李显平的眼神深处,那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眉头皱得更紧,声音带着一丝疑虑和谨慎:“人可靠吗?看守所那边……谁去办?这种事,一旦泄露,万劫不复!”
沈鹏见舅舅意动,心中狂喜,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沉稳,低声道:“大舅放心!绝对可靠!东洪看守所的所长,是我发小!铁哥们!他提所长,还是我一手提拔的!这人……绝对靠得住!嘴巴严实得很!”
李显平沉吟片刻,手指敲击的频率更快了:“他……肯干?这事风险太大!一旦暴露,他第一个掉脑袋!”
沈鹏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大舅,您太小看下面的人了。他都不需要亲自出面,只要管教一个眼神,号子里的人就懂了,里面的弯弯绕,多了去了。再说,能够为市政法委书记背个黑锅……哦不,是分忧解难,那是多少人争着抢着都抢不到的美差!事成之后,他下半辈子的前程,还用愁吗?再说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残酷,“就算我们不打招呼,以胡延坤的身份和犯的事,进去之后,挨上几顿‘杀威棒’,那也是看守所里的规矩!谁也挑不出毛病!我们……不过是让这个‘规矩’,更‘到位’一点罢了。”
李显平沉默了。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雪茄烟雾无声地盘旋。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在进行最后的挣扎。沈鹏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大舅李显平。
不知过了多久,李显平缓缓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和深邃,但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决断。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没有什么为政法委背黑锅的道理,政法委更不会授意去干这些事。好吧……沈鹏啊,你……去把这些事,都处理‘好’吧。记住,一定要‘稳妥’!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更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他特意加重了“好”和“稳妥”的语气,目光锐利地盯着沈鹏,“至于其他的……你自己把握分寸。记住我的话:杀人的事,我们绝对不能干!也绝对不能沾!明白吗?!”
“明白!大舅!您放心!我一定办得‘稳妥’!干干净净!”沈鹏如释重负,立刻挺直腰板,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狠厉。
“嗯。”李显平微微颔首,挥了挥手,“去吧。小心点。”
沈鹏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脚步带着一种即将完成任务的轻快和隐秘的兴奋。
书房门轻轻关上。李显平独自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雪茄的烟雾缭绕着他阴沉的脸。他拿起桌上那支早已熄灭的雪茄,无意识地捻动着,眼神复杂难明。刚才那番对话,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每一步都惊心动魄。他知道自己已经跨过了那条线,但对外甥的偏爱和权力崩塌的恐惧,最终压倒了内心的挣扎和不安。
“显平?你和沈鹏在书房嘀咕什么呢?嘀嘀咕咕一个多小时了?”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显平的媳妇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她是东洪人,说话带着家乡口音,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李显平迅速收敛心神,脸上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接过茶杯:“哦,没什么大事。就是东洪那边……胡延坤出了点事,沈鹏过来汇报一下情况。”
“胡延坤?”妻子眉头微蹙,“他怎么了?唉,东洪那边……最近事儿真多。显平啊,我可跟你说,你少掺和东洪的事!我上次回老家,听亲戚们说,新来的李朝阳县长,口碑可不错!背景通天,这人又能干实事!咱们别和人家添堵,钟书记这一走,市里可就没人给你说话了!你可不能再像以前当县委书记那时候那么……那么霸道了!得收敛点!”
李显平听着妻子的唠叨,心中一阵烦躁,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敷衍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妻子看着他,叹了口气,又朝门口望了望,压低声音道:“还有你们家那个外甥沈鹏……他在东洪的口碑,可够差的!唉,算了,不说了。你当舅舅的,也得管管!”
李显平点燃一支新的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浓烈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他靠在椅背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自嘲,缓缓说道:“外甥随舅……你说他,不就是说我吗?”
妻子愣了一下,看着丈夫在烟雾中显得模糊而深沉的脸,最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书房里,只剩下李显平一人,在缭绕的烟雾和沉重的寂静中,独自咀嚼着那难以言喻的苦涩。
东洪胡延坤的家里,餐厅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灯,光线昏黄而柔和,却驱不散笼罩在餐桌上的沉重阴霾。桌上摆着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鸡,几碟小菜,一瓶喝掉大半的老烧酒。空气里弥漫着烧鸡的香气和浓烈的酒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胡延坤独自坐在餐桌主位,面前的白瓷酒盅已经空了。他脸色微红,眼神浑浊,带着一丝酒意,但深处却是一片清醒的冰冷和苍凉。他夹起一块烧鸡腿肉,机械地送进嘴里,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品尝最后的滋味,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仪式。
胡家媳妇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筷子,却无心夹菜,只是不时地往胡延坤碗里添些菜,动作轻柔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哭过,此刻强忍着泪水,目光紧紧追随着丈夫,充满了担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哎……”胡延坤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打破了餐桌上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端起酒瓶,又给自己斟满了一盅酒,那清冽的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晃动。
“东洪的干部啊……没骨气啊……”他端起酒盅,没有立刻喝,目光落在晃动的酒液上,眼神空洞,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妻子倾诉,声音里充满了失望、愤懑和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凉。
“这次……原本是有机会掰赢这一局的……”他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感,“谁知道……新来的县长啊……也是个怂包!根本就没敢看那份名单!那份……涉及到的那些人背后关系的名单!”
他放下酒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丝被背叛的痛楚和嘲讽:“这样的话……东洪本土的那些干部……可不就都成了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当初……在酒桌上,在办公室里,一个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好了!一起在人大会上发难!一起找县里算账!给李朝阳那小子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东洪的水有多深!”
胡延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深深的失望:“现在好了!事到临头!一个个都缩了头!当起了缩头乌龟!就把咱们胡家……架在火上烤啊!不仗义啊!太不仗义了!”
他猛地灌下那盅酒,辛辣感直冲脑门,呛得他咳嗽了几声。胡家媳妇连忙轻轻拍着他的背,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胡延坤喘了口气,眼神更加浑浊,语气却带着一种回顾往昔的苍凉和自嘲:“当初……他们谁没受过咱们胡家的照顾?啊?安排人进石油公司……进交运公司……进县直机关的也大有人在吧……哪个不是咱们胡家安排的明明白白?逢年过节,哪次不是咱们胡家给他们送温暖?提拔重用,哪次不是咱们胡家给他们说话?现在……现在遇到事了……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他像是在总结自己的一生,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英雄末路的悲怆。
胡家媳妇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哽咽着劝道:“老胡啊……你……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进去之后……千万别想着走极端啊……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活着就还有机会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胡延坤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妻子,嘴角扯出一丝苦涩而冰冷的笑意:“呵呵……走极端?我要是真想死……我就不去自首了!等着他们来抓我多好?来个鱼死网破!轰轰烈烈!那不更痛快?!”
他顿了顿,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精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老狐狸般的算计和冷酷:“死啊……那是我最后一张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打出去!活着……才有翻盘的可能!懂吗?”
胡家媳妇看着丈夫眼中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精明光芒,心中稍安,但担忧丝毫未减。她看着胡延坤又撕下一大块烧鸡胸肉,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忍不住劝道:“老胡啊……你……你少吃点……你已经很久没这么吃过了……一次吃这么多……胃受不了啊……”
胡延坤咀嚼着,腮帮子鼓动,含糊不清地说道:“哎……人间的饱饭啊……吃一顿少一顿……你呀……就别管我了……”他端起酒盅,又是一口闷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半斤老烧酒下肚,胡延坤的脸色更红了,眼神也有些迷离,但动作却异常利落。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呃……酒足饭饱啊……好了!”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略显褶皱的深蓝色中山装,扣好风纪扣,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要去出席一个重要的会议。
“我……去自首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胡家媳妇跟着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担忧道:“老胡……这……这个点去自首?这都七点多了……天都黑透了……要不……明天一早再去?”
胡延坤摇了摇头,眼神异常清醒,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冽:“明天去?明天就不是自首了!那就是被抓了!性质不一样!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胡家媳妇还想说什么,胡延坤已经迈步向门口走去。她连忙跟在后面,说道:“要不要……给办公室打个电话?让他们派车送你去?”
胡延坤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轻轻挥了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自嘲:“算了……自首派什么车?影响不好……我骑自行车去。”
他走到小院墙根下,那里停着一辆半旧的二八杠永久牌自行车。他拿起挂在车把上的、洗得发白的棉手套,用力抽打了两下车座上的灰尘,发出“啪啪”的轻响。然后,他熟练地抬起脚蹬,推起自行车,吱呀作响地向院门外走去。
胡家媳妇追到院门口,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她看着丈夫推着自行车,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老长,显得格外孤单和萧索,忍不住再次叮嘱道:“老胡!药……药带了吗?你的救心丸!”
胡延坤已经推着车走到了院门外的胡同小路上。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向后随意地摆了摆,声音顺着寒风飘来,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放心吧……他们准备的药……比咱们家的……还要好……”
话音落下,他抬腿跨上自行车,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冬夜沉沉的黑暗之中。只有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单调而孤寂的声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胡家媳妇站在冰冷的院门口,望着丈夫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只有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